洪汉鼎
早就听说舒炜光同志有一本论述维特根斯坦的著作要出版,可是一直未能读到,直到《读书》杂志约写书评,寄赠一本,方始得以拜读。在我国目前对现代外国哲学的研究还比较薄弱的时候,能第一次以专著的形式来系统评述这样一位在本世纪被西方公认为伟大哲学家的人物,是值得称道的。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于一八八九年生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青年时对工程技术感兴趣,一九○八年寄居英国学习航空学,由于对数学和数理哲学的爱好,做了罗素的学生。一九二一年出版了他的著名的《逻辑哲学论》,认为哲学“问题基本上已经最后解决了”,从此就放弃了哲学研究,隐蔽在奥地利一个乡村做小学教员。过后几年,他对哲学的兴趣复活了,一九二九年重返剑桥,最初当研究生,以后很快当上了哲学讲师,一九四一年继摩尔为剑桥大学哲学教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去伦敦一所医院当看门人,后来又回到剑桥授课,一九四七年辞去教授职务,旅居爱尔兰,一九五一年因患癌症死于英国。两年后他后半生的有名著作《哲学研究》问世。
在西方哲学界,维特根斯坦被描绘成神话般的英雄人物。他的《逻辑哲学论》,从问世时起,就被捧为现代哲学的,经典”,普遍认为它在颇大的程度上,至少在它的早期,树立了维也纳学派所仿效的典范,而《哲学研究》虽然是对他自己《逻辑哲学论》里的观点的批判和否定,却形成所谓分析运动或语言哲学运动,有时称为剑桥学派。这个运动支配了今日的英国哲学,并且传遍到盎格鲁一萨克森世界和盎格鲁一萨克森势力强大的诸国。象这样同一个人在一生中写下了两部观点彼此迥异的哲学著作,而这两部著作却又在相当的范围内对时代的哲学发生重大影响,直接推动了现代分析哲学里两个主要流派——逻辑经验论和日常语言哲学,在哲学史上实属于罕有的现象。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在西方哲学中占有重要地位,我们究竟应当怎样认识和评价他的哲学基本立场?《述评》试图对于这些问题给予一个系统的回答。这无疑是一项艰苦的开拓工作,也必然会在我国哲学界引起很大的兴趣。
按照西方普遍的看法,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以《逻辑哲学论》为代表,后期以《哲学研究》为代表。《述评》一书就是试图通过具体分析、解释和批判这两部代表著作,使读者对维特根斯坦的根本哲学思想有一完整的理解和评价。
在对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的总评中,《述评》指出,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的本质特点是公开露骨的唯我主义和逻辑神秘主义。按照作者的意见,维特根斯坦的命题图式说实际上是说,命题所表达的是我的经验中的事实,或者说描绘我的经验中的实在。我只有依靠我自己的经验构造关于事实的命题,只有我经验到的实在才能为我所描述,因此,命题图式说贯串唯我主义的精神,只是这种唯我主义被维特根斯坦说成是不可说的东西,并把它归之于“神秘的东西”,这样,《述评》便得出结论,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实质上是属于贝克莱-休谟路线,维特根斯坦哲学的最终归宿也就是贝克莱哲学的归宿。
在分析和批判后期维特根斯坦代表著作《哲学研究》之前,《述评》首先考察了维特根斯坦前后期思想的转变过程,按照他的意见,维特根斯坦前后期转变的时间是在一九二九年,而引起这种转变的根本原因在于前期语言理论里有根本不可克服的困难。作者列举了图式说六大困难,其中最主要的困难是,逻辑形式不能用命题来描述,图式说迫使维特根斯坦把逻辑形式放在语言的界限之外,迫使他去划分“可说的”和“不可说的”,因此由图式说必定通向神秘主义王国。所以《逻辑哲学论》中语言理论的严重困难迫使它的作者去重新解释语言的性质和功能。
在分析维特根斯坦后期的语言观时,《述评》很有见识地抓住了维特根斯坦本人论述并不太多的“生活形式”这一概念,认为“生活形式”这一概念与“语言游戏”概念同为后期维特根斯坦语言观的两大支柱。按照《述评》的意见,维特根斯坦谈到生活形式,实际上强调的是语言以及与语言相关的活动,大体上说来,涉及到人们共同的兴趣、感觉以及反应的型式,涉及到幽默感、满足感等心理感受,涉及到指责、宽恕等活动,涉及到命令式语调和要求式口气等等,语言作为一种游戏、一种活动,必与生活形式分不开,语言游戏同生活形式的结合,就表示要在语言的活动中和语言的使用中来理解语言。
怎样看待和评价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观点呢?《述评》以维特根斯坦后期对语言和世界的关系的不同看法进行分析,在前期,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通过命题而与现实世界相对应,在后期,却认为实在并不在语言的结构中反映出来。语言游戏的规则的随意性与否定语言和实在的联系相关,词的意义并不来自实在对象,《逻辑哲学论》主张单一反映实在结构的“理想语言”观念,而《哲学研究》表明这种观念缺乏根据,却又走到一个极端:完全否认在语言的命题系统中反映现实。了解命题也就是了解语言,而不意味着了解现实的事态,因此作者最后认为,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虽然与前期哲学有很大的不同,但在实质上却是相同的,正如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本质上属于贝克莱-休谟主观唯心主义哲学路线一样,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改变,也没有摆脱掉这条路线的束缚,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实际情形是:两种哲学,一条路线。”
和以前我国一些简单粗暴地批判现代外国哲学家的著作比较起来,《述评》一书无疑在客观评述方面是一个进步。通读全书,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占有了所论述哲学家的基本原始著作以及大量第二手研究资料,并在此基础上作出比较实事求是的分析和批判。虽然论述的内容没有超出国外研究的范围,但详细取舍则不尽相同,作者能在各种不同的解释中选择一种自己认为合理的解释,并把它同所论述对象的基本思想联系起来,以系统的方式揭示该哲学家思想发展的基本线索,实是作者多年苦心研究的结果,正如作者自己在后记中说的,这书是他在六十年代那艰苦岁月里挣扎着诞生出来的。
当然,就研究的深度或更高的要求来看,《述评》一书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对于维特根斯坦著作中一些费解的难处,作者轻易地回避了,而且有些章节的内容和概念解释写得模棱两可,尤其在后半部里,有时看了半天,读者还摸不着头脑,光靠比喻是不能代替论证的。特别是对于象维特根斯坦这样思想复杂的人物,采取单线条的描绘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从多方面加以注意和考虑。对他的哲学实质简单地作出结论,是不会令人满意的。为此,我想在这里提出一些问题与作者以及其他一些从事研究现代外国哲学的同志商讨。
维特根斯坦哲学作为一种哲学现象在西方已存在有半个多世纪了,它所直接影响和推动的两个分析哲学学派——逻辑实证论和日常,语言哲学——在风行一时之后,至今似乎已失去了前进的势头,不再象以前那样吸引人们的注意,可是维特根斯坦却并未因此而被人遗忘,反而越来越在国外引起人们普遍的注意,是现代西方少数几个享有国际专门学会荣誉的哲学家之一。近年来有关他的哲学思想的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和专题讨论会相当活跃,这是一种什么原因呢?我们是否有必要把维特根斯坦哲学本身的内容、性质和意义与逻辑实证论、日常语言哲学所理解和所接受的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内容、性质和意义区分出来呢?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的真正内容与当时维也纳学派所理解的内容是不同的,这一点不论是维特根斯坦本人还是现代一些逻辑经验论者都是共同承认的,过去普遍太强调了维特根斯坦对维也纳学派的影响,现在看来是一种误解。从国外最近一些研究维特根斯坦的著作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新的倾向,就是想摆脱维也纳学派所赋予维特根斯坦的意义而对维特根斯坦本人进行重新解释。
举几个例子来说明这种情况:
逻辑实证论无疑在它的早期深受《逻辑哲学论》的巨大影响,石里克声称维特根斯坦是把现代哲学“推进到决定性转折的第一人”,维也纳学派的一些共同见解,如全部真命题都是基本命题的真值函数,逻辑真理是同语反复,哲学不是一种理论,而是在逻辑上澄清思想的一种活动,无疑是得自《逻辑哲学论》的启发。但维也纳学派与《逻辑哲学论》毕竟仍有许多不同之处,正如维特根斯坦本人从来就不是维也纳学派的成员一样,维也纳学派并未接受维特根斯坦的图式理论,维也纳学派是继承经验主义传统,一切真命题都可以还原为指称直接经验的基本命题(记录陈述或观察陈述),这种观点的必然推论就是“陈述的意义在于它的证实方法”,而这种观点,维特根斯坦本人是没有的,在《逻辑哲学论》中是没有“证实”这一概念的,虽然他说到“要理解一个命题,意思就是要知道如果命题是真的话,它是怎么一回事”(4.024),但他并未清楚说到“证实”,他接下来只是说“如果理解它的组成部分,也就是理解它”(同上),意思就是说,先理解词,然后才能理解句子。这里难道我们能得出维特根斯坦的命题图式说就是一种意义的经验主义理论吗?事实上维特根斯坦认为词所代表的简单东西是不在经验中给予的,他说“我们是先天知道的,作为逻辑必然性,简单对象是存在的”(《一九一四——一九一六年笔记》),因此要理解一个句子,就是要知道构成该句子的词的所指,如果你理解一个句子就知道实在是如何构成的,而不管你是否知道如何证实它。因此我认为维特根斯坦的图式说本身并不是意义的证实理论,维特根斯坦哲学不能简单地认为属于经验主义这一传统,当然这是就维特根斯坦本人哲学思想来分析的,如果就维特根斯坦与早期逻辑实证论的关系来说,我们可以从经验主义这一条线来分析他,如我过去写的一篇文章《<逻辑哲学论>与逻辑实证主义》,就是从逻辑实证论所理解所接受的观点来分析《逻辑哲学论》,但这并不意味着是对《逻辑哲学论》本身的分析。
另一点是对于形而上学的态度。《述评》认为,《逻辑哲学论》全书充满了反“形而上学”的火药味。维也纳学派开创的逻辑实证论最鲜明的旗帜是反对“形而上学”,但维特根斯坦本人是否反对形而上学呢?我认为不论在《逻辑哲学论》还是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并没有否定形而上学。《逻辑哲学论》虽然一度被广泛地认为其纲领是反形而上学的,然而它本身却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形而上学著作,他说:“世界的意思必定是在世界之外”(6.41),“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它是这样的”(6.44),“确实有不能说的东西,这是自己显示出来的,这就是神秘的东西”(6.522),就是最明显的证明。与其说他否定形而上学,毋宁说他否定陈述形而上学东西的可能性(“说出形而上学东西的人,他不能对他的句子赋以意义”)。维也纳学派认为形而上学只具有情感的意义,而没有实在的洞见,而维特根斯坦认为形而上学可能对于实在提供最深刻的洞见,只是它不能说出来。
至于《哲学研究》中讲到句子的意义在于它在语言中的用法,这用法主要是指讲或学这个句子的环境或语境,有人误解为指日常语言的用法,从而认为维特根斯坦是日常语言哲学家,这看来也得加以研究。
最后,关于维特根斯坦前期和后期的划分和关系问题,国外大体上有三种看法,一种认为前期和后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哲学,其中不存在有任何连续的线索,另一种认为后期哲学乃是前期哲学的补充和发展,第三种认为既要看到前后期明显的不同处,又要看到它们之间内在的连续性,不同处在于方法,基本立场始终未变,看来似乎第三种解释较为符合维特根斯坦实际的情况,因此我们在论述整个维特根斯坦哲学时,既要注意区分他前后期之间的差别,更要注意他哲学思想的根本一贯的观点,这样才有可能对维特根斯坦整个哲学作出全面而客观的评价。
上述意见很可能不妥,望同志们指正。
愿我国哲学界今后有更多更好的研究专著问世1
(《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舒炜光著,三联书店一九八二年三月第一版,1.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