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太
读《道咸宦海见闻录》
一个镇压过太平军、捻军的刽子手,一个封建制度的捍卫者,却通过自撰年谱的形式,描绘出大清帝国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江河日下的光景,揭露了封建末世官场和吏治的黑暗腐败,这本书就是张集馨的《道咸宦海见闻录》。
张集馨字椒云,别号晴斋主人,江苏仪征人,生于嘉庆五年(一八○○年),死于光绪四年(一八七八年)。他只比龚自珍小八岁。道光九年(一八二九年)中进士,在翰林院供职。后被道光皇帝特简为山西朔平知府。以后的三十年间在山西、福建、陕西、四川、甘肃、河南、直隶、江西等省任知府、道员、按察使、布政使、署理巡抚等职。直到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年)被劾革职为止。龚自珍曾说“凡满洲、汉人之仕宦者,大抵由其始宦之日,凡三十五年而至一品,极速亦三十年。贤智者终不得越,而愚不肖者亦得驯而至”(《明良论三》)。张集馨早年受知于道光,可是后来的三十年中总在四、五品之间困滞,没能爬上去,因之他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形诸于文,就是大胆的抨击与揭露。更重要的原因是鸦片战争的炮火敲开了中国的大门,国内外矛盾空前激化,封建统治的腐朽和弊病都充分暴露了出来,赫然展现在不同阶级、不同地位、不同思想的人们面前。连道光皇帝也说现在“譬如人家一所大房子,年深月久,不是东边倒塌,即是西边剥落”,但他相信“只要住房人随时粘补修理,自然一律整齐”。张集馨在道理上对这点也深信不疑,为报答道光的知遇之恩,他甚至想干一番事业,但一接触到现实,看到那些卑劣、畏葸、却能夤缘时会的满汉封疆大吏和大量“胸中蕴蓄如草芥,其口吐属如市井”的旗员和捐班,也不由得灰心丧气。他不仅无力清除这些宦海的游尸、清帝国大厦的蛀虫,反而备受他们的莫落和排挤。他只能用一个“忍”字,委屈求全,唾面自干。他把对这些人、事的怨恨发泄于自己的日记、年谱之中。也许作者从没有准备生前发表(过去只有抄本),所以他在这里无所顾忌,笔锋所至,无论是他的上司、同僚还是下属,甚至他的亲眷(如岳丈、妹妹、表弟),都毫不留情,对时政也放肆讥评。他把那些可恨、可悲、可痛而又可笑的真实情况一一记录下来,嬉笑怒骂,揭露得淋漓尽致。其中所述都是真人真事,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有原因、有结果,可以说是“五证俱全”,被揭露的人简直无地可遁。这部年谱如在他生前发表,肯定会结怨当道,引得满朝人群起而攻之。但也正因于此,它比史书更生动更具体,比文学作品更真实更可信。
张集馨阅历很广,书中涉及问题很多,但主要还是揭露吏治的腐败,而且是不可救药的腐败。吏治的腐败是社会腐败的集中表现。与西欧不同,中国的封建政权为了加强其阶级统治和压迫的职能,控制着和管理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因之吏治的腐败必然会给整个社会生活带来严重的破坏。张集馨所处的时代,正是鲁迅所说的“作不稳奴隶的时代”。人们连最低的生活水准也不能维持,广大农民和手工业者流离失所,人民斗争此伏彼起,社会面临着分崩离析。如果说龚自珍生活的时代是风雨将临的时代,那么张集馨主要生活的时代则已是暴风骤雨的时代,整个大清帝国都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了。
封建官吏,是封建统治阶级对人民实行统治的支柱,他们的行为关系着封建政权的存亡盛衰,但令作者感到悲哀的是,这些官吏大多数品德才能却极其卑下,如龚自珍所言,衰世的特点就是“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张集馨笔下展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可就是这些人窃据要津、遍布上下。官吏不仅不能实现最高统治者的要求,使国家长治久安,反而每日每时都在用自已的行为破坏着国家的稳定,他们自觉与不自觉地制造着官逼民反,并使统治者内部有识之士走向叛逆。清代自雍、乾以下专制日甚,权力高度集中在上面,官吏只对上负责,把主动精神完全窒息了。作官的最大目的就是为了升更大的官。当时有人赋《一翦梅》云:“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又云:“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见《暝庐杂谈》)。这些官场上的行尸走肉要升更大的官,要满足他们更大的私欲,便巧取豪夺。弄钱,这个简单而明确的目的把古圣先贤鼓吹的理想境界的灵光、道德规范的尊崇、法律诏诰的威严统统撕破了,露出了地主阶级贪婪的真面目。
张集馨的书中所记录的、他所接触过的大大小小有实权的官吏,几乎是无人不想钱,无人不弄钱。特别是督抚大员,他们是两省或一省最高长官,由他们带头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他们的下属更是明目张胆、无所不为。陕甘总督乐斌通过他的幕僚彭玉亭、幸奴陈二招权纳贿,到处搜刮。直隶总督桂良依仗着女婿恭亲王的势力,在京畿要地“贿赂公行,恬不为怪”。他的孙子麟趾同桂良一起巡察永定河工段,“共鸠金三万余两”,“甚至部选人员,虽极苦缺,亦必馈送二三百金,方敢到任”。“是以丑声载道,民怨如仇”。浙闽总督庆瑞自己贪财还不算,竟认为属员送门包才是看得起主人,以至他的属员“送门包时,门房当即拆兑,即短数分,亦必掷出补足”。被罢斥的浙闽总督颜伯焘在回广东老家时,他的兵役、抬夫、家属、舆马仆从几三千名,一路由所经州县供给,每餐酒席上下用四百余桌,他的扛夫每天过县六七百名,共过了十天,可见他搜刮了多少地皮。更特殊的是,他的营弁“包揽客商标银及各样货物,得资运送,皆得驿站夫马。既无运费,亦无盗劫,商贾何乐不为”。这是利用公家车马,包揽运输,所赚归己,真是上行下效。文官如此,武官亦不例外。安西府都统双成,“军旅之事,竟不知之”,惟是“老奸巨猾,精于牟利,无他能也”。河州镇赵延
清末官吏之俸禄有限,其欲壑、用度却无穷。一旦为官作宦,“室家赖之,亲友赖之,仆从赖之,而又以奉上司,而又以延幕丁,而又以迎客,而又有不可计度之需,计其所费何止一端。”(梁章巨《退庵随笔》)外官还要向京官馈赠,即前面说到的“京信常通,炭敬常丰”之作官与升官的诀窍。还有冰敬、瓜敬,以及告别应酬,四时节仪,名目繁多,无非都是要钱。对于这些,作者都有记载。他赴陕西粮道留别应酬一万七千两,赴四川臬司一万三千两,贵州藩司一万一千余两,河南藩司一万二千两。延请幕僚,一个也得千两,亲友故旧打秋风的、奉迎上司的难以一一计算。这些花销从哪里来,只有如《红楼梦》中贾珍对村民所说的,“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在这种风气之下,如果谁想在聚敛金钱方面稍微节制超脱一些,也很困难。据作者所记,他看到官中钱粮,多是“敲筋击髓,剥削民膏”,惧遭显报,所以在弄钱上比较收敛,他宣布不收下属节寿,结果就有人参劾他“外沽廉洁之名,内存刻核之实。”面对现实,他只有哀叹“群小构成一局,正人君子亦不能出其范围”。其实,不仅个别官吏无力改变这种情况,连最高统治者也知道安民必须查吏,“得人则地方蒙其福,失人则地方受其累”,也知道许多大好地方为贪官污吏所糜烂,但亦无如之何!
更可怕的是清代外官收入中有一些不成文的“陋规”。这往往是前代因某种具体情况可以加派或扣留的款项,后来这个具体情况虽已过去,但加派或扣留却保存了下来,形成所谓的“陋规”。“陋规”丛生,并逐渐变为“正规”,在往来公文、作者用度计算之中,陋规赫然立其中,人们恬不为怪,这可以说是吏治腐败到极点的象征。
晚清官场风气每下愈况与捐班的增多关系也极大。清初捐纳是政府经济拮据时的应急措施,只许捐较低级的出身,如秀才之类。乾隆后捐班可以录用,给予较低的实职。鸦片战争后,由于战火连年不断,开支巨大,所以捐纳之门大开。花钱可作州县之官,甚至可以捐道台。道光皇帝也知道:“捐班我总不放心,彼等将本求利,其心可知”。但是他却下不了决心革除这一弊端,因为皇帝也是从捐班手里弄钱,各种官职成了商品,无怪要禁绝下面的贪污而不可得了。捐班大多数是铜臭熏心的富商大贾,腹中只有稻草,文化水平高的不多;被皇帝视为腹心的满洲旗员,他们多数没有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受封建伦理的熏染较少,作者说整个福建省城中的官吏“无一读过《四书》之人”,连一点点封建伦理的约束也没有,剩下的当然只是一心一意地牟利弄钱,放荡自恣。上面提到的督抚大员便多是文化不高的旗员。
官吏一心弄钱,毫无责任心,不仅民生疾苦绝不萦怀,就是大清国的安危也不在他们思虑之中。他们整天浑浑噩噩,胡作非为,听戏买笑,饮食征逐。张集馨为许多瘟官画了像,只取他们一两件典型事例,整个官僚阶层的腐败就历历如绘了。乐斌的上炕老妈周二奶奶病故,作为陕甘总督的“乐斌缟素,司道文武各官亲往拜奠。出殡日,乐斌率属步行,哀痛如丧考妣”。他把政事推给幕僚和幸奴陈二,每天到处听戏、饮宴。陕甘两省官员为陈二再娶奔走趋跑,甚于奴隶。这些从上至下的大小官员正如作者所云:“一堂鬼蜮,暗无天日,不仅政由贿成也。”
这些腐朽的官僚一遇到野蛮的帝国主义入侵,他们的原形便全暴露了出来。前任浙闽总督颜伯焘在对付海上入侵英军的时候,把非得数十人才能拉挽的大炮放在海边,舍不得花点钱作炮车。有人提醒他说,炮台在墙外,非用炮车拉回,则兵丁不敢出墙装药。而颜言骄气傲,以为一炮即可灭贼,何须装药也。结果一交战清军大溃,颜亦奔,衣物并失,仅以身免。这一战便把这个腐朽官僚吓破了胆,以至被罢斥后尚有余悸地说:“英夷船坚炮利,纪律禁严,断非我师所能抵御。”此公的表演有一定的代表性,不仅满清的大小官僚对待帝国主义侵略的态度多是如此,就是清朝皇帝、清政府也是如此。
书中还揭示了封建法制被破坏的情形。作为四川一省司法官的按察使刘喜海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的。他低能而残酷,“凡州县解来匪犯,或先责小板四百,然后讯供;或带至城隍庙,令犯人跪于神前,先揲一
《道咸宦海见闻录》涉及方面很多,提供的材料也极丰富。作者富于文采,绘影传形,很有感染力量。有位传抄者说:“这部书名为年谱,其实几乎等于小说。对官场鬼蜮情形,刻画入微,不亚于清末之《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这一评价是符合实际的。
(《道咸宦海见闻录》,〔清〕张集馨著,中华书局一九八一年十一月第一版,1.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