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夫
评王蒙《莫须有事件——荒唐的游戏》
我们的世界是如此庞杂,到处有尖锐的对立,到处有奇妙的统一。善善恶恶,真真假假,相互交织而又相互作用。……蓦地,恶战胜了善,是非仿佛整个地颠倒过来。
于是,我们真正陷入了惶惑之中——
周丽珠:她拥有正义和公理,但是她的结局却以悲剧的形式出现
周丽珠是一个气质平平的女性,心地善良但却过于懦弱。她需要的乃是生活的一种安全感。
可是,命运改变了她的生活节奏:她在脚气病综合治疗上的成功,使她在一夜之间跻身于名人之中。各种荣誉头衔纷至沓来,势头方兴未艾……。
于是,生活的各条渠道都向她打开了绿灯;于是,欢乐与苦恼、荣誉与疲劳、桂冠与包袱,一齐向她压来——某种外在力量把她强行纳入自己的轨道,她超负荷地运转起来;她有了一切,却又时常感到一阵若有所失的茫然。
机缘把她推进了生活的激流之中,她就得只身面对我们社会中还存在着的许多丑恶东西。于是,她同王大壮偶然而又必然地不期而遇。
平心而论,周丽珠在生活中有着自己的防线。她不喜欢也不相信王大壮,一眼就看出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招摇撞骗者”。这完全出于一个正派人的天性,一种健康的直觉——然而,她却不能凭借自己健康的直觉来拒绝王大壮以“公众”与“社会”名义对她发出的邀请。一一因为她是“名人”。
社会使周丽珠的“名誉地位愈来愈膨胀”,同时,某种社会力量也开始以一种无形的“名人”的标准来规范她——她个人的“原有的力量”在这种不甚正常的抽象下,逐渐稀薄;某些领导,舆论对于对象的评介逐渐替代了她个人对于对象的评介,她必须根据他人的需要来塑造自己。于是,我们看到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在作为主体的周丽珠统一的意识活动中,本来相互渗透、彼此制约的对于事物的认识和评介日渐分离。于是,她在生活中总是感到一种违心的内疚。这对同身异首兄弟的相互背叛,使她陷入一种无力自拔的矛盾与痛苦之中。
结果,周丽珠无力拒绝王大壮的采访,因为王大壮亮出了“各种大人物的名字和各种关系”——隐藏在这“各种大人物的名字和各种关系”后面的恰恰正是社会评介自身。
可是,我们如果仅仅企图用“被动”这样一个概念来揭示周丽珠的悲剧那是大大不够的。对于个体的人来说,社会并不仅仅是人所被迫适应的环境。人在社会中所遇到的,不单是他自己的活动所必须加以适应的外部条件,在这些条件中同时还含有人自身活动的各种动机和目的。人的活动常是携带着某种功利性,尽管它有时相当隐蔽,甚至连自己都意识不到。
做一个名人真难:她得应酬生活中的许多现象;而在应酬生活的同时又要洁身自好,则更属不易——这非得有一个强大的性格和一个坚定的生活信念不可。
周丽珠无法拒绝生活中某种多情的笑靥。相反,她在荣誉和地位中间体验到了人生的某种快感:“她很高兴,很惶惑也很疲劳”——在她对生活的叹息声中,我们同时感受到了她的踌躇满志和惶恐不安。她满足并要保持已有的一切,就势必身不由主受到某种外在力量的制约和支配——周丽珠的初战失利正好暴露了她身上致命的弱点,她无力支配自己而又有着常人所有的私欲。于是,更大的烦恼在窥伺着她……
她无力抵挡生活的诱惑:精神的和物质的。这似乎无可厚非:人人都有一座无法言说的隐蔽的感情的库藏。
可是问题还在于,人总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主观的和客观的。人在主观的世界中,尽可以充分想象生活,在想象中满足自己的愿望;可是,当人一回到现实的客观世界,就必然受到社会和道德的规范。周丽珠无力摆脱这种困境:私欲的骚动和良心的责备。一个不善于欺骗别人的人,往往善于欺骗自己。她在丈夫的雄辩中为自己找到了种种圆满的解释,在自我欺骗中使自己的灵魂得到了一丝安慰,一种超脱。
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懦弱而又带有某种普遍性的性格:外界的物质的诱惑对于一般的人往往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对于天良未泯的正派人来说,一旦个人的潜意识突破意识的防线,每个人都是自己良心的最好的辩护律师。在自我谴责的同时,又努力寻求与社会道德的一致性。
周丽珠的性格中无疑潜伏着某种悲剧性的因素,长处同短处不可分割地胶合在一起。可是,她的悲剧却绝非是“缺点本身引申出来的结果。”在人丰富的多样性统一的内心世界中,我们看到:每一个较低层次的观念总是受制于另一个更高层次的观念。一旦现实终于给了她无情的一击,当她从挂号室小刘那儿明白:她将要为之付出的不仅仅是个人的人格,还有社会的利益。一种完善的道德意识整合了她的行动:在邪恶和正义之间,她选择了正义。
周丽珠的“发现”和“突转”几乎同时进行,然而这个“突转”却意味着她开始由顺境转入逆境。于是,我们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在这里,周丽珠扮演了一个正义女神的角色,却显得那么力不从心。一种健康的意识使她在道德上重新抱着正直的态度,竭力追求善良和公正的事物。可是,当她的视线仅仅集中在事件本身的道德价值上时,她就未免显得幼稚,因为历史的进程不能仅仅用道德来解释。她过低地估价了王大壮,同时也就不切实际地估价着自己。她向领导伸出双手,得到的只是一种不乏诚意的“清谈”;而当她转身投入行动,面对的却是嫉妒、猜疑、嘲讽、威胁……。外在的环境再一次站出来,强制着她的生活轨迹。她几乎得罪了所有的人:前门拒盗,后院失火。当她坚持用自己内在的尺度去重新评介生活时,她的行动反而加速了她的悲剧的发生。最后,她几乎冷静地坐以待毙。
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幅维妙维肖的现实生活的图景,一张无形的关系的网:每个人都受着他人的箝制——物质的规定或者感情的维系;每个人都正派高尚,公众面前无懈可击;每个人又都有着难言之隐,为一种异己的违心力量所驱使;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心理生活,而不是为了衬托主要人物而变成某种概念的演绎。他们循着各自的行动轨迹,不自觉地促成了事件的发展。
周丽珠的全线失利引起了我们如此巨大的震动。她拥有正义和公理,但是她的结局却以悲剧的形式出现。在生活中各种必然逻辑和巨大的惯性力量的相互作用下,她别无选择。周丽珠的悲剧无疑带有被强化的艺术痕迹,但却突现出了某种社会心理潜在的危险性。
王大壮:他无疑是贪欲的化身,但是在生活中却赢得了辉煌的胜利。
我们毫不怀疑恶在历史上受到谴责的必然性。可是,当我们把善恶的观念完全引进历史的范畴,我们就会看到,它们常常会产生一种最惊人的变故……
王大壮是一个真正的无赖,这一点确凿无疑。你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他的外貌:衣冠不整,“光着脚丫子穿着一双猪皮鞋。”自称采访记者,却犯了一个职业性的错误:忘了给钢笔灌上墨水……。他的全部性格都呈现在外貌传神的摹画和耐人细味的细节描写中:一个穷困潦倒、演技拙劣的“小小招摇撞骗者。”你无法把他写得更严肃,因为生活本身造就了这样一个浅薄而又卑劣的人物。
对于他,你尽可以不屑一顾,嗤之以鼻,或者,干脆保持一种高尚的沉默。可是问题在于,当他在事件中表现出一种强大的个人主动作用时,他就不再仅仅是个“小人”,而变成了一个值得思索的大人物。这里,首先得认识我们的社会“怎样造成了一种条件和局势,使得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
我们的社会正处在一个历史的转折点。生产力经过长期的冬眠而开始复苏。一旦它挣开自身的羁绊,就变得异常地活跃,表现出一种巨大而又粗野的力量,猛烈地撞击着社会的各道堤坝。于是,社会开始动荡起来,在某个角落难免出现缝隙。同时,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
于是,王大壮应运而生,他拥有强人的性格:漫天撒谎而又面无虚色,厚颜无耻但却心安理得。他的卑鄙仿佛是一种达到了悟性的卑鄙,具有完全自觉的意识。他精力充沛,具有非凡的才能;他几乎看透一切,就连他杜撰的“脚癣牙病治疗研究培训联合团”这个貌似荒唐的名称,我们都可以在心理学中找到某种科学的现实依据。历史给他提供了一定的活动天地,他在我们这个特定时期的社会缝隙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踌躇满志,神情专注地盯着善的承担者以及他们的善行。因为我们总是企图用道德——“做好事”来囊括一切。
因此,王大壮的表演尽管是有声有色的,却不能简单地归之于他的“技巧。”他演技拙劣,破绽百出,而拙劣的演技之所以奏效,无非是利用了我们心理上的和体制上的缝隙。他的堂而皇之的活动和惊人的坦白无疑映照出了我们社会中某些已经显得不那么合理的东西。
然而,更为令人深思的是他的活动引起了一连串意识和无意识的连锁反应。我们在事件中所看到的实际上是人的各种活动:主动的或者被动的。彼此交替的活动的总和构成了这个荒谬的事件。其中似乎具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魔力。尽管彼此之间充满斥力,然而一股更大的内聚力又把彼此排斥的人的活动规范在事件之中。事件在人的活动中呈现出一种必然性,朝着同人们的意志相反的方向运动……。
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在事件的背后隐藏着自然的因果链条,它控制着事件。在这一链条中,原因并非只有一个结果,而结果也绝非由单一的原因所致。它们之间远不能用直线的相互作用来加以解释。
我们看到,在事件中,每一个个别人的活动同时取决于他在社会中的地位,他所遭遇到的条件以及种种他人的活动。而在这些活动的动机后面又常是隐藏着人们的某种需要:例如保存自己的需要、为子女找寻安全地带的需要、渴求知识的需要等等。无论是诸再尚,还是挂号室的小刘;无论是袁校长,还是电工李师傅……,即使嫉妒和猜疑也折射出某些人自我保存的需要。这些动机和需要很难说全是世俗,在一般的条件下,自尊还是虚荣,正当的人生需求还是世俗的欲望难填,我们几乎难以在它们之间确定绝对的界阈。
社会生产着需要,同时也生产着需要的对象。我们看到,一旦社会无力或无暇顾及这些需要,恶就应运而生。我们曾经傲慢地蔑视需要,但需要并不因为我们的蔑视而被消灭,相反,需要有可能被“恶”所利用,来惩罚我们对它的轻率的蔑视。人和社会的关系并不能仅仅由一种道义信念来决定,人们往往以自身的利益能否在社会中得到满足来判断这个社会。作为人的活动的目的和内在动力的需要,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具有一种不可否定的实在性和必然性,……王大壮出于卑劣的贪欲窥伺到了这一点,在他出色的表演中无疑含有某种广泛的社会需要:精神的和物质的。在这里,我们必须再一次重复我们的观点:一旦个人机体内的需要与外在的对象相遇,就会顽强地转化为一种行动的指引机能,它拚命对抗着性格中道义的召唤……。因此,个人的意识往往受着某种实际需要和利益的规定或者干扰,总是带有某种主观性,偏颇性和功利性。所意识到的客观意义和这个客观意义对主体的意义并非始终同一——周丽珠本人不也经历了这样一个痛苦的裂变过程吗?
于是,王大壮的活动引起了他人的活动;于是,无数个人的活动转化成了社会活动;于是,这种活动了触动了事件的因果链条,事件按照自身的必然逻辑开始运转——真正使我们感到惊异的正是事件进程的必然而又不可避免的结果。人们自觉或不自觉的活动促使着王大壮的愿望朝着预期的目的转化成物质的存在形式。
是的,王大壮凭借的不是个人的演技,而是社会的某种力量以及一种集体无意识。他咄咄逼人,充满自信;他雄心勃勃,要征服整个世界。他的愿望无疑是卑劣的,他的结果却呈现出某种合理性。他完成了某些正派人所暂时无力或无心做到的事情,在相反的意义上稳定了社会。起码,他的“培训团”使相当部分的待业青年同社会的矛盾得到了暂时的缓冲。
在王大壮的攻势下,周丽珠除了防守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她在自己的周围树起道德的栅栏,其中不乏正义和公理。可是,当她无视广泛的社会需要,从而向人们提出一切道义上的要求,这一要求本身就显得相当可笑。因此,当局势要求她创造奇迹,她就变得束手无策,平庸无奇。尽管她对王大壮表示出了高尚的道义的愤懑,可是在事件的进展面前,这种高尚对于社会毫无作用。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恶的大胆嘲弄。
王大壮的胜利显得如此辉煌,在周丽珠苍白的面容的相映之下。它显得不那么令人愉快,可是却留给我们无尽的沉思和启示。它的确包蕴着一个相当严肃的哲理。也许,他的成功只是侥幸,而非规律。历史完成了它的杰作——带有一种要求补偿的恶作剧的味道。
事件本身无疑是相当现实的,可是层出不穷的笑料和荒诞不经的描写却给事件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它使人觉得似真似假,有现实感却无可步入——它把人强行拒之于门外。于是,你对它们首先不是直接的感情的反映,不是体验,不是情绪的骚动。而是一种严肃的反省和思索……。
王蒙在嘲笑个人的恶习,纠正个人同社会的不相适应的同时,他冷静地站在事件之外,通过事件来观照社会,嘲笑社会中某些已经变得僵硬的东西。
我们强行规范着自己的感情,因为道德只有在它自己的日常领域中才是可尊敬的,而不能用它来说明世界。我们遗憾地看到,历史进程的必然性在这里竟然通过盲目的恶的作用而得到实现。这才是真正足以震撼人心的悲剧。
它当然不是我们整个社会的缩影,但却逼真地再现了我们生活中的某一部分。
尽管如此,它仍有可能遭到误解。因为它没有一个令人皆大欢喜的结尾,至少没有一个或几个完美无缺的强有力的正面人物。因为长期以来,对于艺术的法典,我们仅仅认可这样一条注释:
用肯定的方式来对生活加以肯定。
也许,对于这种非议,我们可以用相反的语言形式来给予回答:
用否定的方式同样可以达到对生活的肯定。
一九八三年五月于上海
(《莫须有事件——荒唐的游戏》原载《上海文学》一九八二年第十一期)
蔡翔
浅谈《万叶集》和《古今和歌集》
柯勒律支(S.T.Coleridge)曾说过,诗歌语言必须具有这样的性质:“无法在同一语言之内进行翻译而不损害其意义”①。这位湖畔诗人的话固然不无自赞自誉之嫌,却也道出了历来诗歌翻译介绍者的苦恼和艰辛:试想,在同一语言之内的翻译尚且不可避免意义的损害,更何况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来翻译?近代美国诗人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给诗下的定义就干脆宣布诗是“翻译中失掉的东西”②,更直截了当地彻底否定了诗歌还有翻译的可能性。
然而诗歌尽管绝无翻译的可能,却大有翻译介绍的必要,有多位前辈时贤不断撰文研究探讨诗歌翻译的理论和理想形式,不乏鞭辟入里的不刊之论,对诗歌翻译的具体实践起着积极的指导作用。然而见仁见智各执一端的现象亦在所难免,目前看来似乎远未讨论出个众望所归的结论,而许多性急者便等不及理想形式的华诞,纷纷操起译诗的笔来。也许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然而恐怕正是这批甘冒牺牲自己舌头的危险去吃热豆腐的性急者,方使得我们的外国诗歌翻译不致出现万马齐喑的情况。
《万叶集》《古今和歌集》的译者杨烈,便是这样的性急者中的一位。他好此道而不疲,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呕心沥血地翻译出这两部日本著名的古典和歌集,为我们的在争芳竞艳千红万紫的外国文学百花园中略显得有些寂寞的日本诗歌翻译园地送来了两株艳丽的奇葩。
《万叶集》系现存日本最古老的和歌集,收有自仁德天皇时代(五世纪前半)至淳仁天皇天平宝字三年(七五九)三个多世纪间的和歌四千五百三十余首,“无论是论质还是论量,都不比其他民族的古代文化遗产逊色,”③于是爱用比喻的日本人便将它比之于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这种民族自尊感所造成的心理可以理解,但比喻本身不免有点不伦不类:虽然四千多首的量超过了《诗三百》,但是,且不说《诗三百》的成书早于《万叶集》十多个世纪,便是《万叶集》开始编纂时,中国早已进入了文化鼎盛的唐代,创造出了至今看来也仍然是辉煌灿烂无与伦比的文学。不过,纵观世界文学史,八世纪的欧洲还是一片荒凉,非洲美洲尚处于混沌蒙昧状态,而这时《万叶集》就已在日本这个东方岛国破土而出了。如今这样的千年古树在世界文化之林亦属不多见,作为其所有者而为之自豪也是理所当然的。
和歌是日本人对用本民族语言——日本语创作的诗歌的称呼,以别于受中国文化影响用汉语写作的汉诗。同汉诗这种外来形式一样,在日本历史上一直有人不断进行创作,共同形成了日本诗歌史上的两大潮流,虽然都曾有过起落盛衰,受过冷遇和青睐,但源于中国文化的汉诗与源于本民族文化传统的和歌这两大潮流在日本均获得了基本上齐头并进的发展直至近代。历史上不少著名的文人便精通和汉两民族的文化,汉诗和歌左右开弓得心应手,上天入地左右逢源。由此似可看出日本民族对外来文化不偏不倚不卑不亢的态度古已有之。
和歌虽是典型的民族形式,但《万叶集》的编纂显然受到中国人的影响:一是直接收有汉诗汉文(量极少,故仍被视为和歌集);二是分类项目借自中国的《文选》;三,在分析编目时,有些日本学者认为也是受了中国人的启发,“当时是热心于大陆文化输入的时代,是以《文选》之类考试录用官吏的时代,那么在把玩大陆诗文集之余,自己也动念编纂一部诗集,恐怕也毫无不自然之处。”④这里似乎传达出汉和文化交融汇流痕迹的信息。
《万叶集》前后长达三个多世纪的创作年代通常分而为四。止于壬申之乱(六七二年)的第一期的和歌,适逢诞生不久,形式未脱原始,不尽规则,然简单素朴粗犷直率,自有一种古代美。作者尽管几乎全是皇室贵族,但低下的生产力和连年的征战、动荡,使得这些“人上之人”不可能真正的贵族化,情感与大众相去不远,作品朴实率真而无扭呢作态之处。如集中第一首“雄略天皇御制歌”:
美哉此提篮,盈盈提左手,美哉此泥锄,轻轻持右手,尔是何家女,摘菜来高阜,尔名又若何,尔能告我否。大和好山川,齐向我俯首,全国众臣民,听命随我走,尔家与尔名,尔能告我否。
天皇在山岗上遇到一位荷锄提篮前来摘菜的少女,止不住意惹情牵,便唱起这首歌来向她表达爱慕。(按古习女子除自己丈夫,不将己名与家名告诉任何男子。)读时不由得让人想起《诗·召南》“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郑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逢,适我愿兮!”仿佛当时的天皇尚未被捧为“神明”,固然不无当权者的得意,但这得意尚未上升为自觉的“特权意识”,无非是一介“吉士”而已!感情的抒发也是直抒胸臆,没有任何的曲折婉转。
随着创作活动的频繁,作歌意识日趋强烈,技巧日趋成熟。舒明天皇朝的作品“幸赞歧国安益郡之时,军王见山作歌”就透露出了歌人对技巧的觉醒的信息。其开篇的手法颇似中国传统诗歌理论所讲的“兴”,由春霞漫漫,春日苦长引出作为陪臣随天皇出巡的诗人怀恋妻子的忧思;结尾时又将自己燃烧着思恋的心比作海边烧盐女煮得沸腾的海水,尽得形象生动之妙。而稍后的女歌人额田王则以其凝炼的技巧和细致含蓄的感情被公认为万叶时代的一流歌人。“思近江天皇作歌一首”写道:
我正恋君苦,待君门自开,
秋风吹我户,帘动似人来。
十分传神地描画出一个枯守闺中望眼欲穿地等待心上人到来的热恋中的少妇的心理。
到了紧接其后而终于奈良迁都(七○七年)的第二期,出了个独步古今的大歌人柿本人麻吕。“他是真正的古代诗歌的完成者,又是最后一位作者。”⑤他打破了歌咏对象与诗人之间的界线,写出了对象与自我浑然合一的诗歌。其代表作是哀悼高市皇子的挽歌,这首长歌充分显示出他善于铺叙渲染、一唱三迭的特点,气势宏大,节奏铿锵。如记叙皇子武功的诗句:
……皇子当时肩重担,身带大刀手弓箭,率领三军号令严,敌闻鼓声惊雷电,号角吹出虎吼声,敌人闻之心胆颤,飘飘大旗遍地红,春来野火随春风,冬林飘风吹大雪,声如万箭出强弓……
人麻吕是职业宫廷诗人,作了大量宫廷挽歌和应制歌,但也写下了许多并不散发职业气味的优秀抒情诗,写爱情的悱测缠绵,深情之中飘着一缕幽怨:
古者今安在,多情定似吾,幽思夜不寐,辗转恋名姝。
悠悠红豆子,
……妹柔如红叶,落叶去如驰,使者来传言,妹去已无疑,闻此不能语,不知将何为,听而不闻声,郁郁将何之,吾恋万千言,万一也难宣,吾妹常居地,遂出轻市
人麻吕长于长歌,这种形式便于他运用技巧、发挥自己擅于铺垫烘染、反复吟咏的特色。
原始的心灵和开化的技法微妙调和的古代诗歌意境,以人麻吕为终。其后的歌人们的作品线条开始变得纤细。止于天平五年(七三三年)的第三期中出现的具有批判现实精神的重要歌人山上忆良,曾写出和歌史上稀乎朋类的、与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的苦闷和贫困相共鸣、甚至注目于贫富悬殊和横征暴敛的世态的作品,可惜中古之后无人继承他的歌风。著名的《贫穷问答歌》便是其代表作。因篇幅长不引,且看其一首短歌:
可叹富家子,罗衣着满身,绢绵多腐弃,欲着已无人。
忆良曾随遣唐使来我国,在唐二载,汉诗文也很有名,《万叶集》中便收有他的汉诗汉文。同期的著名歌人尚有许多,其中尤以大伴旅人对后世影响极大,他把和歌作为风流手段借以逃脱悒郁苦闷的倾向开了风流名士派和歌的先河,成为贯穿和歌史的一条主线。托忧杜康,借酒浇胸中块垒的赞酒歌十三首中似可窥见老庄思想的影响,陶潜、阮籍的影子:
古有七贤人,七贤为好友,七贤欲者何,所欲惟醇酒。
不得为人杰,吾宁作酒壶,腹中常有酒,酒浸透肌肤。
他任边官十二载,七三○年升任京官返京,途中触景伤情,思念起死于边官任上的妻子,作歌数首:
往日偕同去,二人见此崎,一人重过此,不觉内心悲。
盘根岩上树,偕妹此观来,若问人何在,谁能告我哉!
读到此,不由得脑中浮出贺方回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两情何其相似乃尔。
第三期的纤细的美到了第四期,就成了柔弱的美了。重要的歌人有大伴旅人之子、《万叶集》的最后编纂者大伴家持等。政治上的失意,家族的没落,使得家持成了孤独的抒情诗人,写出了哀婉动人的作品。
轻霞遍春野,莺鸟泣昏黄,不知何自至,愁来独断肠。
细小吾庐竹,风来夕暮时,依稀作微响,独听发幽思。
春日艳阳丽,
除了上述文人的创作外,《万叶集》中还收有直接来自民间的民众诗歌——防人歌与东歌等。防人歌是被迫离乡背井抛弃妻子的边卒们的诗歌,东歌系指东部各国(今本州东部)的民歌。这些作品传达了庶民的心声,独具特色的韵调中,洋溢着健康的生活情趣,表现出人的纯朴自然的素质,展示了万叶和歌的另一面。
舂稻把稻舂,稻舂裂我手,今宵公子来,持手叹声久。(东歌一首)
此日上行路,前途不可知,归来何日期,问我有妻儿。
我妻如可画,有暇画成图,相见旅途上,相思亦不孤。(防人歌二首)
七九四年京城迁到京都后,上层贵族文人愈加倾倒于中国的灿烂的文化,争先恐后地做起汉诗汉文来,由是形成了汉诗文的全盛与和歌的空白期。然而大部分诗作是对中国诗歌的模仿,是中国诗人思想情感的海外翻版,不久这一外来形式开始走下坡路,而受到压抑的和歌再度受到重视。及至延喜五年,纪友则、纪贯之、凡河内躬恒、王生忠岑四人奉诏编纂《续万叶集》,后又几经整理,于延喜七年(九○七年)成书,更名为《古今和歌集》。和歌得到复兴,恢复了正统文学的地位。
关于《古今集》的影响,平安朝后期的史书《大镜》和此稍前的散文名著《枕草子》中均有这样的记载:小二条左大臣师尹教育自己的女儿芳子,要她一学书法,二习弦琴,三须熟记古今集二十卷;日后这位小姐成了村上天皇妃,人称宣耀殿女御,天皇耳闻此事,便欲考她,孰料她从序言“夫和歌者……”背起,直至最后一页,竟无一字差误。“和歌之主体,唯仰信古今集也,”虽是十二世纪的藤原俊家之言,但直到明治年间正冈子规的出现为止,大体是歌坛的基调。
《古今集》创造了一种新的格调,称为古今格调,与万叶格调相抗衡。编者之一的纪贯之在其所撰之序文中对“六歌仙”的评价,表达了他的和歌美学思想,即情、词、体在“雅”的精神之下的统一,以风雅之情、优雅之词来实现典雅之体。这恐怕是日本传统美学思想的最初表达。实现这个理想需要适度地抑制感情,需要与吟咏对象保持一度的距离,因此古今歌人往往比万叶歌人显得更理智,有崇尚技巧的倾向,和歌(尤指短歌)创作的一些主要的独特的手法,便是在他们手中最后完成的。然而过于崇尚技巧,又往往给他们的歌作带来一种游戏做作的态度,万叶的自然古朴之美,在这里被精琢细磨的人工美所替代,作为万叶末流出现的纤细柔弱的美在这里得到了更加充分的体现和发展,最终成为病态的美。
《古今集》共二十卷,收有自《万叶集》以来的诗歌一千零一十余首,一般公认可分作三个时期:作者不详时期,六歌仙时期,撰者时期。
如前所述,平安初期汉诗独获隆盛,出现了和歌的空白,但这并非等于说和歌已成绝响,只不过是和歌受到轻视,未取得正统文学的地位,未出现有个性的职业歌人而已。所谓作者不详的歌,大多是此时的作品,其中不乏优秀作品,令人感到仿佛听到了《万叶集》的流风遗韵。
六歌仙时代系指在原业乎、小野小町、僧正遍昭、文屋康秀、大伴黑主、喜撰法师等平安初期六位著名歌人进行创作活动的八五○~八九○年间。最著名的是在原业乎和小野小町,二人都是以情取胜的歌人。尤其女歌人小町,继承了前人融风物与抒情于一体的风格,加之天性资质上的多情善感,以纤细的表达、复杂的抒情,在和歌史上引人注目。纪贯之在其著名的序文中评论小町说:“艳而无力,如病妇之著花粉,”评得中肯,但比得不切,恐怕是戴着自己的和歌美学的有色眼镜去观察小町的原故。
在原业平也是一位充满激情的歌人,但他的歌作在情感的自然抒发之中已可窥见理智要素的端倪。
纪贯之对业平的评论是“其情有余,其词不足,”此处的词即歌人的理智成份,被视为理想的理智与抒情融合为一体的和歌,只得有待撰者时代的歌人们来完成了。
撰者时代即《古今集》编纂者及其同时代歌人的创作活动期。有意识地努力追求情词调和于优雅的音调,理智渗透于抒情之中这样一种境界,是这一时期也是古今集和歌的特点。
苦恼的孟夫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⑥诗歌翻译也会遇到类似鱼和熊掌的矛盾,那便是诗歌形式与内容的矛盾。孟夫子尚可咬咬牙,跺跺脚,下了抉择的决断:“舍鱼而取熊掌者也。”⑦诗歌却是内容与形式完美组合的有机体,翻译家无法简单地取舍,必须兼而顾之,因此他的困难远大于孟子。面对如此难题,杨烈作了一次用中国古典诗歌形式翻译外国古典诗歌的成功尝试:杨先生将长歌旋头歌等全用五古七古译出,而短歌全部译成格律严谨的五绝。既传神达意,又形式完美,而且符合我国读者的欣赏习惯,兼得神似与形似之妙。这两本和歌集是日本古典文学经典中的精品,在我国尚未出过完整的译本,这次杨先生的全译本的出版,为我国对日本文学的研究做了一件好事。
(《万叶集》,杨烈译,即将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古今和歌集》,杨烈译,即将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①转引自斋藤勇著《英诗概论》,东京研究社,一九五六年。
②转引自钱锺书《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见《新华文摘》八二年四期。
③见岩波书店刊行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之四《万叶集》序文,高木市之助、五味智英、大野晋校注。
④见岩波书店刊行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之四《万叶集》序文,高木市之助、五味智英、大野晋校注。
⑤见岩波书店刊行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之四《万叶集》序文,高木市之助、五味智英、大野晋校注。
⑥《孟子·告子上》
⑦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