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有正义感的学者

1982-07-15 05:54许涤新
读书 1982年2期
关键词:思想史资本论抗战

许涤新

侯外庐同志是我国一位渊博的学者,又是一位正义的战士。

我知道侯老的名字,大约是在一九三二年春间,那时我在上海四马路一家书店买得侯老翻译的《资本论》第一分册。在白色恐怖的统治下,马克思的著作,是国民党反动派迫害进步人士的“罪证”。如果没有高度的信仰和决心,那是不会公然把马克思的代表作《资本论》翻译出来的。但那时,我不认识侯老;向“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简称“社联”)的同志打听,才知道他是北平的一位进步教授。地下工作和牢狱生活,使我没有机会同侯老见面。

到一九三八年秋,我从武汉撤退到重庆的时候,才同侯老见了面。侯老那时已经是一位知名的教授,他从武汉撤退到重庆之后,由《新蜀报》的漆鲁鱼同志发起,组织一个小小的宴会,来欢迎他。我那时是《新华日报》的编辑,也应邀出席。大家热烈谈论抗战形势,谈论中国前途,谈论社会科学工作者应该怎样为民族的解放事业而工作。由于武汉的撤退,当时有一些人,特别是国民党中有着“恐日病”的人物,到处散布悲观失望的论调。侯老反对“恐日病”的态度是坚决的,他希望在座的同仁,必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打击这一种悲观失望、妨害抗战的病症。热烈的讨论一直谈到我要回报社上夜班时,才告结束。从此之后,我就同侯老经常见面。

记得侯老到重庆不久,就在中苏文化协会主编《中苏文化》月刊。当时国民党中的顽固派,为了反共,就在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上大做文章;针对着这种情况,侯老就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去解释三民主义,因而受到国民党顽固派的打击。在横逆面前,侯老屹然不动,这是难能可贵的!

皖南事变以后,白色恐怖布满山城。周恩来同志在城内的办公处是曾家岩五十号,而五十号的左邻右舍,都是被国民党特务戴笠的大小机关所盘踞着。为了保护来访人士的安全,恩来同志就在民生路《新华日报》门市部的二楼布置一个会客室,会客时间,每天从下午七时到深夜。在开头几个月,一些在政治上摇摆的人士,是不敢登门的。只有坚决跟着党走的朋友,才敢到《新华日报》门市部二楼来访问,侯老同翦伯赞同志就是其中两位不怕国民党特务盯梢迫害的朋友。总理同侯老翦老不仅谈当时的抗战形势,谈当时的国民党反共的后果,而且也谈中国历史和中国思想史上的问题。总理对他们两位说,历史发展的规律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国民党的倒行逆施,它对于新四军九千抗日健儿的包围屠杀,只能在它的血债簿上多记上一笔帐,只能在政治上进一步丧失了民心。中国共产党当然因为皖南事变受到了损失,但是国民党的这种倒行逆施决不能阻止新四军和八路军的日益壮大。侯老和翦老根据当时一些具体情况,问问总理,国共会不会从此破裂?抗战会不会因此就被天折。总理微笑着说,党的方针,就是争取时局的好转,但同时还要准备更坏的局面的出现。至于抗战能不能继续下去,那决不是蒋介石一人所能决定的。侯老和翦老都表示,如果离开了中国共产党,中国的解放事业,就没有保证。无论局势如何困难,一定要跟着中国共产党走到底。那次谈话,我是在场的。四十年前他们这两位学者的那一次诚挚而深刻的谈话,直到今天,记忆犹新,还在我的脑里盘旋。

日本帝国主义投降的时候,侯老同许多坚持正义的人士一样,都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投降而欢欣鼓舞。当旧政治协商会议闭幕的时候,以周恩来同志为首的中共代表团在“社交会堂”举行了一个盛大的鸡尾酒会。当时到中国来调解国共关系的马歇尔,也出席这个酒会。大家都为抗战胜利和旧政协的圆满闭幕而高兴。记得郭沫若和李公朴二人就在会场上跳起舞来。参加那次酒会的侯老也因为朋友们的高兴而微笑着。国民党特务在沧白堂和校场口破坏群众集会,殴打好几位为和平建国、反对内战而努力的民主人士的时候,侯老不顾横逆之是否到来,严肃地站在进步的一边!

日本投降的次年,侯老同许多进步人士一道,从重庆转移到上海。当时,美蒋勾结,日益露骨,全面内战,迫在眉睫。党在这个时候,有计划地把一部分干部和党外进步人士,转移到香港,侯老也是其中之一。在香港,我同侯老又经常见面了。记得有一天,侯老把党在香港工作的几位搞社会科学的同志,请到他的家里座谈。从研究《资本论》、翻译《资本论》谈起。我问他,他的《资本论》译本为什么不继续译下去?他说,他已经把三卷《资本论》大部分都译完了;听说郭大力、王亚南两同志的已经付排了,所以就把自己的译稿压下来。大家都赞叹侯老的谦虚礼让,那天真是无所不谈,一直谈到对祖国解放后的美好憧憬,最后尽欢而散。

侯老在一九四八年冬沈阳解放时,由香港到东北解放区,参加筹备“新政协”,后来又到西安当西北大学的校长。当了几年校长之后,转到历史研究所继续他的中国思想史的研究工作。而我则是把绝大部分时间,用之于行政工作。“隔行如隔山”,在“文革”前的十七年间,除了在宴会上,我们的见面,几乎屈指可数。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中,大家都成为斗批对象,更没有见面的可能。但是,世间的事情,往往会出人意外。一九七二年(这是我的被打倒、被“监护”的第六年)秋,我在牛棚中害了相当严重的“骨质增生”,连走路也感到困难,周总理批准我到医院就医。我就被送到宣武医院去;恰恰侯老也在这个医院治疗。多年不见,颇有唐人的“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的味道。在他出院之前的一个夜里,他到我的病房来话别。他告诉我,他在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到次年夏因为支持进步活动而被捕;他告诉我,“一月风暴”以后他受到不少天的冲击;他又告诉我,翦伯赞同志因经不起摧残而夫妻双双自杀。但是,他的研究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工作,还要干下去。对于江青反革命集团在“文化大革命”的倒行逆施,他低声对我说,“这种人物,虽然能够横行于一时,但是,这种横行,是兔子尾巴,没法长久的。这是历史的规律。”病房一夕话,证明侯老确实是一位具有远见和正义感的社会科学家。

侯老之作为一位渊博的学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根据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结合丰富的历史文献和考古资料,对几千年来中国的社会史和思想史,做了广泛而深入的探索,写出了完整的系统的著作,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独立的见解。杜国库同志在三十多年前对于侯老的《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的评介中,有着这样的话:“通观全书,确能遵守着这一‘朴实的‘实事求是的方法,而其成就也颇有‘独立自得之处”。杜老的这段评语,不仅适用于侯老的《中国近代思想学说史》,而且适用于侯老的其他著作。我对中国思想史是门外汉,对中国社会史是一个小学生,我只能借杜老的话,来评价侯老的治学方法。现在出版的《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反映了五十年来他在史学领域内艰苦探索的历程。至于这部书的内容和价值,读者自有定评,用不着我来说空话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三日在挥汗如雨中写于南沙沟宿舍(本文系根据《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序言》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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