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深山的女军官

1981-08-20 05:13刘宏伟
中国青年 1981年18期
关键词:云山金银花

刘宏伟

去完成一件玫瑰色的任务

她,来自南方的一座深山。那儿,藏卧着一个现代化的导弹基地。可以说,那是一个举世瞩目的地方,尽管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按她的才华,身段,家庭,她似乎应该生活在铺着红氍毹的舞台上,生活在安静高雅的实验室里,生活在广厦林立的大都市。可谁料想,伴随她从一个身架单薄的小姑娘长成丰满成熟的女军官的,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导弹发射场,是发射连长与各号手口令的呼应声,是推进剂加注的轰鸣声,是指挥员对她气象预报的赞扬与斥责……她简直是在火药味中长大的。

不过,置身在这列车的众多旅客中,她的神秘色彩是隐而不露的。细心人注意到她面前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枝带花苞的金银花,不由得会从心里说一句,这个女军官蛮浪漫呢!

她看出了别人的眼神,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苦笑。是呵,谁会知道她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采下的这还未完全绽开的金银花呢?应当承认,她是想找个依靠。金银花陪伴着她走过了人生的几个重要阶段。眼下,当她的生活篇章就要翻开新一页的时候,她怎能忘记它们?

她是回家相亲的。从来不爱絮明的妈妈破例催了她好几次了。那个人甚至还来过一封礼貌周到的信。看那信时,她有些慌乱。确实,在性爱方面,她是个“晚熟者”,并不象搞天气预报那样卓有天分,27岁就成了基地气象部门的“台柱”。她只是在今年,在几个月内连续收到几大包红红绿绿的喜糖时,才突然醒悟过来:什么时候,女伴们已经开花结果,被人们收获走了呢?怎么只有自己还留在高高的枝头上?而现在……

现在,飞驰的列车正欢唱着向上海驶去。也许,它感觉到自己是在帮助一位还算漂亮的女军官,去完成一件玫瑰色的任务吧!

“我本来就不是味精!”

丁璐叹息着倚靠在椅背上,心里有点苦涩。她从来没想到进入八十年代的她还一而再地需要“媒婆”。可这怪她吗?两年才能摊到一次探亲假,人海茫茫,女军官们的婚事简直成了一件硬性任务。要论长相,论个头,她丁璐都是佼佼者。她也象一般姑娘一样,希望有人爱,希望有象样的男性崇拜者。可是,她却是这样开始了自己的罗曼史—去年,经由妈妈的同事的姐姐的邻居介绍,千里迢迢赶到上海和一个叫吕文彬的大学生“见面”去了。呵,见面!她想都不愿多想这个曾给她留下耻辱印记的

“俗气”的词儿!

哦,那是去年她回家后前半个月的一个晚上,那个中文系的大学生抱着逢场作戏的态度来到她家(大凡有点“身份”的青年都是这样,因为他们选择的余地很大),却含情脉脉地久久不愿离去。全部经过就因为他看到了那么一张彩色照片—

白色的木栅栏,白色的百叶箱,白色的风标器,白色的轻雾。一个高身条的女兵挟着只活页夹,一手叉腰,站在这洁白的天地中。不远处,是铺满金银花的山谷。一绺头发从她的无沿帽下钻出来,紧贴在光滑的额头上,她嘴里含着一朵苞片秀长的小花,目光是得意的,甚至可以说是调皮的。“有这种目光的姑娘一定是很富有生活情趣的!”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女兵,特别是女军官中,还有如此够味的罗曼蒂克型。见面的第三天,他曾问她:“你干嘛含这样一朵花?”

“喜欢呗!你知道,那是金银花!我们飞云山的特产,四季不凋。它能绿化环境,伪装营区,还能做药材。你瞧,这满山遍野,都是我们一年年栽培起来的!”丁璐记得自己当时有意拿出一副自豪劲儿,因为她看到了吕文彬眼中疑惑不解的目光。这目光,她见得多了。在基地,每次上级号召栽培金银花,不是常有人说气象室女兵是“天性爱花”吗?哼!他们了解女兵多少?倒是组里的预报员小雷,那个高高的风向标似的山东小伙理解人。他说我们栽金银花是“写决心书”。多准确的比喻!我们正是喜爱金银花对自己身下土地的这份眷恋之情。

谁不喜爱自己的故乡呢?那个整日扯絮扬雾的飞云山,就是她丁璐的故乡呵!从小跟着父母南北换防,她在哪儿也没有在飞云山生活的时间长。整整12年呀!等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总和呢!那时,她象男孩子一样,胸脯平坦坦的,身子又扁又窄,裤腿永远绾着两三层。一笑,总用手拽着风纪扣,说是脖根痒痒。第一天发绘图铅笔,她高兴得一根接一根地削,弄得满床都是铅笔屑;接着就是一条腿跪在椅子上,对着天气图找到了许多熟悉的地方……

回忆的流水就这样一次次地流过大脑的滩头,在吕文彬面前蓄成个清澈明净的湖。他却象面对着单调乏味的天文数字,总是不耐烦地抬腕看表。一星期后,他捎信来了。他说,看样子,她丁璐近年内是不能转业回来的了,而他却不能忍受这分居之苦。因为他是“写小说的”,他需要感情,需要柔情。哦,多么可怜的内心,多么“可爱”的直率!哼,我又不是味精!丁璐望着撕成碎末的纸片,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现在,随着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车身在微微摇晃着。又一次登上探家的旅途了!去年的不快还笼罩在心头,丁璐不由得叹了口气。对于马上就要见到的另一位,她简直是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属于我这个“点”的切线在哪里?

要在飞云山,这会儿天才蒙蒙亮,雾霭会象经纱似地轻飘漫游,悄悄擦拭着风向标、雷达天线和巨大的发射架。可在这祖国最东部的大都市里,弄堂前后响起的涮马桶声,汽车的碾压鸣叫声,各种器物的碰撞声,却已经搅乱了无数个甜蜜的梦。丁璐皱着眉头下了床,穿上一件月白色的西服,简单梳洗了一下,捧着一本书到阳台上去了。这一阵,正是她和小雷合搞的《飞云山山脉气候志》全面展开的阶段。她这次回来,还有一个抄气象资料的任务。

飞云山在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不过是颗麦粒,一颗带着芒刺的麦粒。突然之间,它会生出大块黑惨惨的CB云,卷起没头没脑的尘卷风,毫不客气地堵住来往的飞机,打乱导弹发射场的全部计划。气象预报讲究经验法。每年每月每天的阴晴雨雪,在气象兵的眼中,都带着问号、惊叹号。那些历史的小精灵们,常常可以引导预报员给今天的预报打卜一个满意的句号。《气候志》正是这样一个收藏着数以百万计的小精灵的“博物馆”!可现在,飞云山却没有这样的一个“博物馆”。作为一个气象预报员,她愧呀!同时也跃跃欲试。恼人的是,许多人对她的“宏图”却以摇头相待。当然,他们并不是不相信她的业务能力。问题是:绵豆8个县的飞云山,长达50年的气候资料,就是光抄,也得磨秃几打中华牌的“HB呢!且不说还要编写、校对……一个姑娘家,有这份耐性吗?丁璐是个要办什么就办到底的执拗人。她的回答,是默默削好了满满一大盒的中华牌“HB。只是在小雷提出和她合作时,她才感E动得睁大了眼睛。小雷是这样对她说的:“有一些人是属于永远追求的人。追求自己在本行业中的价值,追求事业所需要做的一切……”呵,这个老猎户的后代,竟是这样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惊异之余,年轻的女军官不禁一阵怦然心动……

突然爆发的争吵声,惊得丁璐一激灵。原来,两个妇女为用水发生了争吵。丁璐这才觉得有些饿了。她上街吃了早点,回家刚收拾完房间,门开了,妈妈身后跟着一位白皙、文静的小伙子,显得彬彬有礼:“我叫吴矩,力矩的矩。就是力和力臂的乘积

丁璐暗暗好笑,干脆如法泡制:“……不是露水的露,是‘被明月兮佩宝璐的璐。”

不知道他听没听出这是一句楚辞。只见他礼貌地点点头,并没有接话。他似乎不善言谈,丁璐只好多提话头。妈妈更来劲,非让出去走走。也太性急了吧?他倒乖巧,文静地笑笑:“璐璐坐车辛苦了,明天再去吧!”

明天,又一个明天。对吴矩的一次次约会,她应了几次呢?总说要抄的资料太多,没空儿。但他从不怪怨。好几次,她去地处远郊的气象局抄资料,天一黑他总来接,往往来不及换那件带着油垢和汗味的工作服,脸上还爬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应该说,他是真诚的。他的长相、品行、在厂里的表现,也实在是无可挑剔。但丁璐却觉得,在他面前,她怎么也激动不起来:他拨不动她心灵深处那根弦儿,她在他身上得不到她需要的那种精神上的满足。渐渐地,一次次约会变成了一次次应酬。相反,过去那些朦朦胧胧、无形的东西却都会在静静的夜里冒出来,搅动着她的心……

确实,他的模样儿比吴矩差多了:扁平的脸,嘟起的嘴,只有那两道浓浓的卧蚕眉上,才显露出一点男子汉强悍的性格。他姓雷,唱起歌来五音不全,却也象打雷;也爱笑,一笑就龇出两个大虎牙。可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兵哥哥呀!刚到飞云山那年,他也才象一把铁锹那么高,可看云彩、辨风向,却象个老兵,指点得头头是道。连里干活儿,分配给她的那份,他总是悄悄地就帮着干了;逢到她想家哭鼻子,他还会拿出从家里寄来的红薯干哄他:“尝尝,俺妈寄来的,可好吃咧!”后来,她长个儿了,他还是常和她在一起:查资料,画图表,常常争得脸红耳赤。象吴矩一样,她去几十里外的县城抄资料,他也曾一次次地在道口等着她。山林里静悄悄的,月影斑驳,他们的笑声总和潺潺的溪水声交融在一起。记得有一次发完预报后他们随便聊天,她曾奚落他们农村兵不懂得爱情:“什么七大姑八大姨扯线,千里迢迢回去看一眼,10个月后当父亲,咳,算是怎么回事嘛!”说得他在一张废图纸上狠狠地画杠杠,那些又黑又粗的直杠真象他的卧蚕眉……

哎哟哟!丁璐想起来了:这次离开飞云山前的那个晚上,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什么样的光哟!他僵僵地在那儿坐着,连那两道卧蚕眉都变得又黑又硬。清早送行的时候,他只是在那儿远远地站着,他应该有一肚子的话哟!丁璐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东西梗在心头。“是呀,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地到上海找对象呢?”她在问着自己,“难道你仅仅需要一个在上海的爱人吗?什么时候起,你的爱情也带上了商标?……不,这不可能是我,这怎么会是我?1”一种失落人格的痛苦在噬啮着她的心,她简直没有勇气正视自己。

呵,如果小雷不从飞云山来那么封信,丁璐也许要在痛苦中熬过整个假期了。不过,这小雷也真够熬人的了:信上除了告诉她还需要抄写部分台站的气候资料外,几乎再没一个闲字。丁璐怎么也不相信这封信会是这么短,短得这么可怜!她忽然有点气不过:人家在火里,他倒在水里!难道就不能多写几句吗?在飞云山,他不是总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送来安慰,温暖吗?每当烦闷、不安,甚至痛苦时,不是只要把这些情绪向他倒出,就会破涕为笑,心平气静吗?哦,是的,他在飞云山,在你的心目中已经留下了他的位置。可现在,需要他的时候,他却隐到信纸后去了。这个该死的!

丁璐感到委曲,又感到憋闭,眼泪扑籁籁地滚了下来。她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理,她只是想哭,眼泪把枕头染得湿漉漉的。哭完了,心里倒好象打开了一扇窗户。她不是那种浅薄的姑娘,她只是浪漫了些,希望能在更大范围内挑选更理想的伴侣。她总认为,这伴侣应该比她身边所有的人要强上许多倍。现在,走到一个更大的圈子里,接触了更多的人后,她才渐渐明白了:一个点在再大的圆周上也只能有一根切线。她应该寻找属于自己的“切线”!

金银花,竟是对对双双开着的

吴矩修长的身影悄然无声地在丁家门口消失了。丁璐妈颇费了几天神,她不明白,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摧毁感情的风暴?但她是个通情达理的母亲,永远也不会在女儿生活里强加进任何家长意旨。丁璐摊着这么个好妈妈,自然免去了许多常见的麻烦。她开始全身心地扑进历史天气图的空间里,拽住它的风,接住它的雨,捧起它的霜,实况纪录纸一张张地抄满,一叠叠地加厚。20多天的探亲假就是这样,在紧张的“战斗”中度过去了,丁璐又坐上了南下的列车。象每次一样,送行人只有她的母亲和刚上初中二年级的妹妹。但她丝毫不为自己没有完成那件带有玫瑰色的任务而惆怅。她小声叮嘱小妹照顾好妈妈,别忘了每天给她取牛奶,白糖千万要少放;又孩子气地跟妈妈打赌说,她保证抓紧自己的事。妈妈急,说心里话,她也急哟!

呵,她就这样回到了飞云山。踏上通往气象大楼那条两旁镶满簇簇金银花的水泥路时,她感到激动,激动得有些异样。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她第一次发现,这满山满谷的金银花,竟都是双双对对开放着的!那金黄的,那银白的,相映相辉,相偎相依,在初夏的阳光下甜蜜地微笑着。呵,怨不得它们能长年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对了,听人说金银花就是喜欢飞云山湿润多雾的气候。就象枸杞喜温,栀子喜荫,红柳只能长在风沙弥漫的戈壁滩。呵,世上任何一种生物都有自己适宜的土地。那么,人呢?

飞云山正是满山开花时,离老远,只见黄白相间的天地里,闪动着一张红润红润的脸,绿军装象是一株新萌叶的青□树。丁璐摘下军帽,冲他扬起手臂,忽然又咬住了下嘴唇。呵,她望见了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那潭水正一滴一滴地向自己心中流来。多奇怪,以前,她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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