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应丰
棚子
在一个三面环山的村口上,有一座低矮的小山包,称为奶子堆。奶子堆上长满了橘子树,早熟的是南橘,迟熟的是蜜橘。橘子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奶子堆顶上那一间奇形怪状的房子。
严格地说,这不是房子,它没有墙垛,没有台阶,没有窗户,没有烟囱,只有一个人字形屋顶,用杉树皮盖的、直接从地面搭起来的屋顶。屋顶的两头用竹片编织起来,糊上一些田泥堵住缝隙,田泥已经剥落,百孔千疮。有一个可以低头出入的门洞,门板是用竹片夹杉树皮做成,轻巧而单薄,随风摆动,吱呀吱呀地唱歌。
到过山区的人一定见过与它类似的建筑,那是烧炭的山里人的临时歇脚处。炭窑不用了,棚子也就废弃了,留给大胆的野兽偶尔钻进去避避风寒。
这不是屋,只是一个简陋的棚子;这不是临时歇脚处,而是一个单身汉的家。
时近深秋,南橘早已收获,蜜橘树上果实累累,大而圆的橘子开始泛红了。橘园里飘着慢悠悠的笛声……
有一条壮实的大黄狗躺在门前睡午觉,把下颏搁在地面上,不时懒洋洋地睁一睁眼睛。它被从棚子里传出来的笛声扰得不能静睡吗?它应该早就听惯了!那个单身汉每天都吹,一闲下来就吹。他会吹的调子不多,有时是明快的,有时是幽雅的,大都是本地民歌。今天他吹着一支略带伤感的曲调,使人回忆起那首古老的民歌:“单身汉子真是苦哟,想妻想到天过午哟,饱了饿了谁来问哟,破了衣裳无人补哟……”
“猩子哥!又在想婆娘了。”橘林里传来说话声。
“汪汪汪!”大黄狗顿时振作起来,对着说话的方向大叫几声。
“猩子哥,要想讨婆娘你就起一间象样子的屋嘛!哪家的女子愿意住进这鬼棚子来?”
“汪汪汪!”
笛声没有中断,也不见那单身汉钻出门来。
他为什么叫“猩子哥”呢?
猩子
1970年早春,当工程兵的苦根退伍回乡了。他在村里一无爷,二无娘,三无房子,伯爷伯娘是他唯一的依靠。
别人当兵回来,总要有所发迹,或当个什么干部,或招工吃上公粮,或起屋置一房家具,讨一个满意的婆娘。唯独苦根没有出息。伯娘接住他一问就发愁了。
“找了工作吗?”“没有。”
“带回来好多钱?”“没有。”
“部队上发给你的钱呢?”
苦根喜滋滋地拿出一大包象干萝卜的东西:“这是田七,好贵哟1120块钱1斤。”
“你买这个做什么?”
“我们部队附近有个生产队办了个田七场,每年卖出很多钱来,社员收入很高,我想……”
“队里的事要你操什么心!一百个人一百条心,叫化子烤火,人人只往自己胯里扒,收多收少你又不能多一份。你这个猩子,要屋住不呢?想讨婆娘不呢?别人当兵学了聪明,你当兵当猩了。唉!你爷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猩子来!”
湖南本地方言,猩子即是傻子。后来事实证明,伯娘的话说对了。生产队人心不齐,怕亏本,田七场办不起来。苦根要求试一试:试成了,补记工分;试不成,他赔本。谁愿意干这样的蠢事呢?他真是个猩子呀!
他辛辛苦苦,日里出工,夜里开荒,把奶子堆那个荒山包变成了一片新土。他把田七种上,搭上草棚,象伺候祖宗一样照料着那些宝贝田七。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田七苗只有几寸高,看着看着萎黄了,怎么抢救也无用,赔了本钱费了工,一番心血落了空!
伯父说他不谙事,伯娘嫌他对家里照应少。正好有个堂弟要结婚,伯娘打苦根那间住房的主意,一天念叨100次。苦根在奶子堆顶上搭起一个棚子来,把铺盖一卷就住了进去,从此以后单独过。
谁敢与众不同地活着,谁就要受到非议。苦根一无房子,二无家眷,有钱白白地埋进土里烂掉,在常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说他是猩子、败家子,说他好高骛远,幻想登天。
这对苦根是多大的打击呀!他躺在人字棚里哭了一场。猩子不是为了大家么?开始都来看稀奇,希望侥幸成功,都能得好处,失败了就说风凉话,挖苦讽刺都来了。唉!人跟人之间怎么是这样子的?有谁能理解苦根的心?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跟别人一样过日子不好吗?苦根不懒又不呆,把自己的好日子过好难道做不到么?他想起了他的爷,也许爷那一代造了孽,要由苦根来承受恶果么?爷在世时是本大队的支部书记,大跃进那年,他特别积极特别凶,夸起海口来吞得下一座山,逼迫起群众来打骂随他愿。1960年,有一次他领着一些社员上山砍楠竹,为了抄近路,跳下水库准备游到对面山上去。谁知一跳下去就手脚抽筋,看着看着沉底了。岸上七八个精通水性的青壮年,只是空喊不去救,心有余,力不足,都说自己肚子没吃饱。
爷一死,困难多,连土改时分的房子都卖了。娘又改嫁到远方去,留下苦根跟着伯爷伯娘过日子。那时他才13岁,小学毕业就没有升学了,在生产队放养两条水牛。苦根不算蠢,自己做了一根笛子学着吹,把心里的忧伤吹出来。他想念他的爷。有天夜里,他把心里的怨恨讲给伯爷听。伯爷长长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说:“你爷那几年做了错事,苦了人哟!”
苦根听了,沉默了好几天。好象忽然意识到他爷欠了群众一笔债。要为群众做好事的念头总在他心里翻筋斗。他一心想为大家谋利益,自己吃了几多亏哟!本来这颗好心应该是容易被人理解的,却为什么遭到耻笑呢?望着那重新成了荒地的奶子堆,他心灰得几乎想把棚子拆了。但他做人的准则变不了,养成的脾性改不掉,他犟着一股劲,硬要让人看到他苦根不猩也不疯。他种过西瓜,栽过人参,养过草菇,培植过灵芝,都失败了。只怪苦根文化低,科学道理懂得少,白费了许多力气。
他真的有些猩了,常常站着发痴。人们都叫他“猩子哥”,他听惯了,倒也不觉得不好受。
有一天他从大路上过,看见两个城里人坐在树荫底下吃橘子。橘子又大又圆,叫人真眼馋。他问橘子几多钱一斤,人家告诉他,每斤四毛六。他在心里算了一下,一树橘子能卖得百多元,多好的一门副业呀!要是能办一个橘园怎么样?等城里人走后,他满地寻找橘子籽,一粒也没有找到。他以为橘子籽都扔到路边的小河里去了,懊丧得直跺脚。忽然有了主意,他追上了城里人,求人家给一点橘子籽。城里人一听就笑了,说那是无核蜜橘,是农科院培育的新品种。苦根听了不相信,不结籽怎么能传宗接代嘛?他以为是拿他开心的,自尊心受了损伤,扭头就走了。
第二天,苦根带上自己的全部积存,背了一挎包大米,搭上便车到长沙去找农科院。过了3天,他扛着一大捆树苗,揣着一本油印材料,种田七的劲头又来了。
这回他懂得了科学的重要性,一面种树,一面把那本油印材料翻烂了,背熟了。按他自己的说法:“吃进肚子里去了。”
橘树节节高,苦根的生活越来越潦倒。蚊帐用旧报纸补洞,被子露出棉絮来,下雪了还在睡凉席,天黑了还没有吃午餐。胡子长得象猛张飞,为了减少剃头的次数,每次都剃和尚头。有人打趣说,把苦根那件棉袄上的油垢刮下来,肥得一亩田。
“猩子哥,眨眼就30岁啦!不想有个婆娘么?”
“啊,唔……不,不。”
“把身上收拾得干净一点,去相个亲吧!”
“相亲?哦,不。”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只见他脸上一点也没有愁色,常常挂着笑容。开会时坐在角落里,对于反对“右倾复辟”之类的会议内容,一概不听不闻。他老是掰着指头算数,有时算着算着,情不自禁地咧嘴笑出声来,他更象一个猩子了。
笑什么?橘树成林啦1结果啦!算什么?估算一年的收成,生产队里人平均收入能增加多少;也算自己能补记多少工分,加上还回成本,够不够娶亲成家呢?其实算清了也没有意义,钱够了也难以结婚。谁家的女子愿意嫁给他呀!他是出了名的猩子,不会理家,不会过日子,连个正规的住处都没有,象个野人。那些贪财礼的父母,那些喜好比排场的姑娘,比天上的星星还难攀呢!苦根不敢幻想,看见女人就躲开。他把爱情拴在橘树上,从中享受到别人没有的幸福。他是个有理想有情趣的人,他需要生活,需要想个法子来填满空余时间,于是想起了过去放牛时吹过的那支竹笛。不知怎么,虽然他不敢有结婚的奢望,却时常吹着那首祈求、倾诉和哀怨的民歌:“单身汉子也是人哟,想妻想到月西沉哟,嫦娥托个甜甜梦哟,打发她妹子下凡尘哟……”
天气凉了,橘子红了,苦根欢喜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同样睡不着觉的还有那些贪嘴的娃娃,吃了不够,还要带着走。这个地方从前没有种果树的习惯,天生地长的桃树李树虽不少,却从来不当作一项收入,不管长在谁家园里,任何人都可以摘来吃。苦根日夜守在橘园里,喊哑了嗓子跑断了腿,怎么守也守不住,气得他笛子也不吹了,脾气也变坏了,专门准备了一根竹鞭子,决心做一回恶人,要抓住一个典型,给他一次狠狠的教训,杀一儆百。
那天夜里,他终于捉住了一个,可是……
凤子
她是个女的,刚刚17岁,名字叫凤子,长了一副漂亮的脸模子。她既不象她爷,又不象她娘,小时候象年画上的胖娃娃,大来抽条了,象一枝亭亭玉立的百合花。
凤子是在一片赞美声中长大的。“看这妹子长得几乖哟!”“给我做媳妇吧,凤子!”“我硬要看到哪个洪福齐天的人家讨了你才愿意闭眼睛。”……有些话,凤子虽然是似懂非懂的,但总的意思她明白,她的漂亮是无疑的。漂亮对于一个女孩子是天赐的无价之宝。初懂事时,她就已经知道漂亮跟服饰的奇妙关系了,可她不大穿红戴绿,有时还故意把妈妈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很不合身。她常常一双赤脚,两腿泥巴,辫子散了也不梳理,从花树底下钻过去,蓬松的发丝间夹两片落英。这一切如在别人身上,都是要煞风景的,而对于凤子,却正好能衬托出她美的天质来。
凤子知道自己漂亮,能得到特别的宠爱和怜惜。她可以任性一些,可以做别的女孩子所不敢做的事。渐渐地,她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性格。男孩子们穿一条裤衩下河捉鱼,有人怂恿她也下水试试,她二话不说,连衣连裤跳进水里,再深的水潭也敢去探探,反正有人会救她。邻居们想买点什么紧俏货,常常来求凤子到供销社走一趟。其实凤子并非与哪个营业员特别相好,尽管人家从来不认识凤子,她也能凭着那副俊俏模样,那种与众不同的大大咧咧的风度奇迹般地使人折服,心甘情愿地听她调摆。
限制小生产那年,上头有个干部来搞调查,信口开河说,社员的自留地太多了,大家与他辩理,向他求情,一概没有用处,急得社员们连饭都吃不下。凤子随便讲了一句:“看我去骂他。”有些人为了解恨,使用了激将法。凤子真的去找那个干部,一见面便毫不客气地骂开来:“哎,你是个什么屎罐(官)尿罐?你吃得饱哟?吃饱了不做工夫,肚子不得消吧?我们的自留地种了20年,哪一个官来也没说多了,只有你这屎罐子讨人嫌。你晓得我们吃不饱饭么?自留地里多栽几蔸洋芋是度荒的呢!”骂着说着,她眼泪一滚,美丽的眼睛显得格外凄怆,“你晓得么?我们农村的人也是人哩!肚子饿了也晓得痛哩!你不领工资下来当一年农民试试,把你的婆娘崽女也带来,跟我们过一年日子试试,你不心疼我们,心疼你的崽女不呢……”那干部的脸色看着看着起变化,一言不发,装着有急事躲开了。凤子回到村里,得意地宣布:“我骂了个痛快,骂得他屁也不敢放一声。”有人苦笑,感叹说:“唉!骂他一场有什么用哦!”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场痛骂竟产生了神奇的效果。第二天,那干部把生产队长找去,告诉他,自留地的问题,还要回县里去研究,暂时维持现状。事实上,从此以后,再也无人提起这个问题。
凤子以为自己果真会有点用处,她有意识地常到民办学校看报纸,找学校的老师借书看,尽量提高点水平,做个土秀才,为大家争点好处。她胆子大,一有机会就邀着伴坐便车到城里去看不花钱的戏。凤子有过初中毕业的学历,新道理她是能够接受的,人们常听到她说一句口头禅:“人生要有追求……”对于此中的深奥道理,很少有人与她讨论。
她有时也会干出荒唐的和不光彩的事来。
那天夜晚,凤子跟几个半大小伙子打扑克,人家串通一气来整她,把她整输了,按预先的规定,罚她去偷橘子。凤子是讲信用的,只好硬着头皮闯橘园。
月黑星稀,秋风飒飒,天老爷帮了凤子的忙,让她顺利地钻进了橘园深处。她想足足显示一回本领,要摘就多摘一些,便把身上的秋衣脱下来作了包袱,裹了七八斤橘子,背在肩上,象猫一样钻出橘园去。
突然,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柱从侧面射来:“站住!”喊声就在不远处,那样严厉,火喷喷的,吓得凤子一抖,肩上的包袱掉下来,橘子撒了一地。
恨得牙根作痒的苦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把鞭子高高地举起:“说!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凤子说话的态度就跟一个在法庭上不屈的革命者一样,使人看了好气又好笑。
“你,你好狠的心哪!”苦根往地下一照,望着撒满一地的橘子,气得发抖,“你一回,一回,就摘掉这么多,这么多!”
“我错了,你打吧!”凤子咬住牙说。
苦根把竹鞭扬得唰地一声响,在就要抽下去的时候突然收住了。凤子的上半身在电筒光柱的直射下,显出一幅绝妙的特写画,就象黑水塘里刚刚绽开一朵水灵灵的荷花。苦根一向把姑娘们看成可望不可及的酸果子,既然没有希望得到,便干脆不把她们看在眼里。他象一个沉睡了好几年的人突然睁开眼睛,发现面前这个野性的妹子长成美丽的大姑娘了。她那单薄的、无领无袖的小睡衫包不住丰隆的胸脯;乌黑油亮的发辫上沾着两片橘树叶,气人又诱人;她羞惭的脸蛋儿红了;湿润的嘴唇似哭似笑;微蹙的柳叶眉把倔犟和娇媚锁在其间;尤其是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荡漾着把人软化的泪光……苦根发呆了,举起鞭子的手臂软弱无力,唉,她为什么不长得丑一些。
“打吧!”凤子说,“被你抓住,算我蠢,打死活该。”
“你……你……”苦根把鞭子举高一些,可就是打不下来,手臂在空中发抖,“我怎么这样无用啊1”他把鞭子扔掉,捧着脸伤心地哭了,“我一心一意,住棚子,打单身,把心血当成粪水,泼在橘子树底下。我图什么?橘子卖了是大家的钱,我栽树的人连摘一个尝味都舍不得,你,你们……你们只把我当猩子啊……”他伤心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剩下哽咽和抽泣。
苦根的哭声强烈地震撼了凤子的心,她从漫不经心的玩笑中猛醒,恨不得马上拾起竹鞭来抽打自己。
“猩子哥1苦根哥!苦根哥!”凤子用哀求和忏悔的语气一声声呼唤着,得不到苦根的回答,她猛然跪倒在地上,哭着说,“苦根哥,我求你。打吧!”
苦根背转身去,跺着脚说:“起来!走!快走开!”
猩子和凤子
凤子好象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单身汉。他是那样善良,那样勤勉,那样值得同情和敬重。他邋遢的衣衫裹着跟常人一样健全的躯体,如痴如呆的外表隐藏着一颗聪明而富有人情的心。他跟牛一样埋头为众多的人造福,而自己却无声地啃嚼着干草。他为什么不能享有正常人的幸福?大家怎么都那样忍心把他遗忘在那个棚子里?快活的凤子好几天不与同伴们玩耍,也很少开口说话,突然变得象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
橘园占据了凤子的整个心。她总想有个机会跟猩子哥就偷橘子的事说一回透亮的话,也想帮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猩子哥总是不理她,象躲避瘟疫一样躲着她。凤子产生了怨恨:这个人怎么成见那样深啊!但她没有改变对他的敬重,有意无意地处处维护他。当有人讥笑苦根身上不干净时,凤子争辩说:“人家没有时间洗衣服嘛!”当有人说苦根是猩子时,凤子说:“你不猩,你能搞出一个橘园来吗?”当有人议论苦根一生一世讨不到婆娘时,凤子坚持说,他一定会讨到比别人更好的。
“你总是护着他,他用橘子买通了你的嘴吧?”有人这么堵她。
“放狗屁!”凤子生气了。
有人又激她:“你那样向着他,怎么不发个善心嫁给他呢?”
凤子把眼睛一瞪:“我就嫁给他,怎么样?只怕你将来会忌妒哟!”说完扭头就跑,身后一串笑声。
嫁给他吗?真的嫁给他吗?凤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迸出这句话来的。人心里如果隐藏着一种感情,当没有说穿时,它只是个幻影,一当说穿,它便变得具体了。猩子哥就象一个爱的巨人,正在大步地向她走近。她慌乱不安,心跳得厉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呀!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她回到家里,不让她娘注意,悄悄地上了床,把蚊帐放下来……
嫁给他难道不好么?谁有他那番恒心?谁有他那样厚道?他是猩子,可他能把荒山变成橘园;他连象样的房子都没有,可他创造的财富却肥了全村。他不是穷酸的单身汉,他是一个富翁;他读书虽少,却成了园艺专家;他不是没有出息的浪子,而是强悍的男人。谁能比得上他?有父母操心,盖起房子,讨个婆娘,就算得上光彩?图一房家什,几身衣裳,不管欠下几多债,不顾往后怎样过日子,这就是女人的幸福么?猩子哥是人才,他能兴办起一个橘园,就兴办不起自己的小窝么?把嫁给猩子当笑话,他们自己才是猩子呢!不细想则已,越是细想越透亮。凤子有一个犟脾气,说了嫁他就嫁他,偏要嫁给他!
凤子声称要嫁给猩子哥,这消息被人当作笑话轰地一声传开了。有人取笑苦根,苦根恨凤子不该拿他开心。有人告诉凤儿子娘良,娘把她关在屋里狠狠地骂了一顿。可是凤子越来越认真了,每天夜里躺在床上听笛声,笛声不停她不睡。那支忧怨的民歌曲调常常顺着夜风送进凤子的窗口来,歌中的倾诉渗进凤子的心里去:“单身汉子真可怜哟,想妻想到亮了天哟,做牛做马把家立哟,省人取笑省人嫌哟……”
笛声是一块吸铁石,笛声是一根牵肠线。凤子无数次从床上爬起来,倚在窗口,静静地听,默默地想,有时情不自禁地打开房门走出去,想进橘园,但缺乏一点勇气。有回她骂自己:“没用!有什么怕的!你不是敢作敢为么?”她壮了壮胆,踏着寂静无人的小路走向奶子堆。刚刚靠近橘园,忽然一声狗叫,她差点吓掉了魂。狗把她当成偷橘子的贼,十分凶狠地吠叫着。她想起来了,还是那回她来偷橘子以后,猩子哥弄来了这条凶恶的大黄狗。他把自己的口粮分出三分之一来给狗吃,把它养得又肥又壮,当了橘园的卫士。这已经是去年的事了,过了一个冬春,今年的橘子又快红了。凤子只惦着猩子哥,却忘了这里有条狗。无可奈何,她只好一步一回头地回家去。
女儿的心事瞒不住娘,娘为凤子急疯了,一天唠叨3次,又骂又哄,把一些老话念腻了:“是橘子精勾了你的魂吧?一双眼睛总是望着那个地方。他拿得出钱来讨你?他有房子给你住?他养得起一个婆娘么?除了那条狗,还有哪个看得上他?嫁个男人,找个依靠,一生一世的事,你晓得什么!我正在托人给你相个人家,不是福窝,我的娇女不得嫁。拿不出两千块钱来办婚事,她就莫打我凤子的主意。喊价太低,人家反倒以为你家的货不值钱。”
“我是人还是货?”凤子唐突地顶撞了一句,气冲冲地走了。她早就看不惯那种把人当货卖高价的婚姻恶习;她可怜那些屈服于父母压力的姐妹们;她讨厌那些自恃有几个臭钱,便在姑娘堆里挑三拣四、不识自己斤两的家伙。凤子爱人才,有用的人才金不换;凤子重感情,人无感情不如狗。
前年凤子满了19岁,她娘给她在城里找了一个泥水工。据说除去工资不算,一个月光是奖金就有好几十元。那天约定男方到女家来相亲,凤子趁她娘不注意,从后门溜了。她顺手拿了一只准备待客的熟猪蹄,走进橘园,扔给狗吃。
正在吃晚饭的苦根,一看凤子闯进门来,慌得连饭都撒了。
“凤子,”苦根说,“我求求你,再莫拿我开心好不哩?你开得起玩笑,我,我开不起呀!”
“我不是来寻你开心的,我娘给我找了个对象,今天来相亲,我不想见他,只求你让我在你的棚子里躲一天。”
苦根从她的话里听得出一点意思来,但他总觉得这个年轻妹子是一时任性,靠不住的。他担心吃不上羊肉惹一身膻,便把棚子留给凤子,连饭都没有吃完就走了,整整一天不回来。
过了19满20,凤子的娘又给她找了一个对象。这是一个经常跑广东、做买卖、赚大钱的角色。娘以为捡到了宝贝,不管凤子同意不同意,自作主张答应了。
再过两天就要办订婚酒,三亲六戚都发了口头请帖。凤子急得又哭又闹又是恨,恨猩子哥不领情。她横下心又上奶子堆,含着眼泪骂开了:“猩子!你……你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能找个天仙龙女!我娘把我逼得只想死了,我偏不死,偏要看你的下场。”
苦根一听,呆了,张着口不知怎样解释,半天才嗫嗫嚅嚅说了一句话:“我……我比你,大……大10岁呀!”
“大了10岁就摆老资格?”
“不……不是……”
“你讲句实话,到底对我怎么样?”
“讲实话,我……”话没有讲出口,他把床上的褥子一掀,拿出一个本本来,交给凤子。凤子翻开本本一看,满纸写着:“凤子凤子凤子……”凤子把眼睛看花了,感到头一晕,心中一热,扑到了苦根的怀里……
当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一眼望向棚子外,直觉得树上的橘子红多了,好象已经过了一个月。凤子提出马上到公社去登记,苦根一切听她摆布,整天沉浸在梦境中。
全公社立刻爆发了原子弹:凤子和猩子登记结婚了!凤子娘气得躺在床上起不来,村里的妇女轮番去劝她。这一天,大家都无心下田,全都在讨论这条爆炸新闻。讲过来,讲过去,觉得凤子有道理的人越来越多。苦根的形象在群众眼里全变了。人人感激他,开辟了橘园,使生产队的经济翻了身。夜里,没有人通知,大家自动聚集在队屋里开起会来,商量怎样为苦根和凤子办婚事。会计提议算一笔账,大家都赞成。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多年来,苦根在橘园里的投资已有2000多元。还要补贴7000多个工分,加上狗的饲料,要给他4000多斤谷。经过民主讨论,当即决定,马上开仓请苦根来挑谷,投资款卖了橘子分两年还给他。今后橘园的管理包给苦根和凤子,超产有奖励。还准备收了晚稻帮他们在奶子堆附近起一间屋,大家动手,用不了几天就能成。
婚事办得很特别,不杀猪,不请酒,大家把分得自尝的橘子拿来,集中在苦根的棚子周围一起吃。棚子顶上挂了一盏煤汽灯,奶子堆今夜大放光明。说的说,笑的笑,未婚的青年们羡慕死了猩子哥。
忽听橘园边上狗在叫,原来是凤子的娘在橘园边上转圈子。老人终于悔悟了!她想来又不好意思来,好在小伙子们会做人,顺水推舟把她请进了棚子。
娃娃们爬上棚子顶,把花瓣一样的橘子皮贴满了,破旧的棚子满身花,这样的喜气哪里有!新郎一高兴,又拿起笛子来吹,聪明的凤子给那首旧民歌填了一段新词:“单身汉子不用愁哟,想妻莫要空怨尤哟,拿得光阴起大屋哟,自有春燕上梁头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