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An o1d man was carrying a stretcher with ayoungwoman……”楼下正准备高考的大毛头开始大声地念了。何芬几乎是同时地睁开了眼睛。自从一年前,大毛头开始每天享用一个鸡蛋、半磅牛奶,为高考“保护本钱”起,何芬就把他的读书声当作了起床的信号。这样,也就用不着妈妈每天早上不耐烦地叫她了。说起来,也都是因为何芬找了个也在生产组工作的男朋友阿年。于是,何芬不称心的工作,每日的早起和辛苦,似乎全成了他的罪过。好在,有了大毛头。愿他不负众望,考上大学。该起床了,何芬感到头沉甸甸的,胳膊腿微微发酸,似乎有点不舒服。这几天流感很厉害,她可不是也传染了?那么,再睡一会儿吧,然后再去医疗站看病,开病假单……她重又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了温暖的被窝里。“几点钟啦?还不起床?”妈妈说话了。这一年,她连表示关心都是这样不耐烦,火气冲天的。“我不大适意。”何芬闭着眼睛说。妈妈不说话了,何芬能感觉到她的脚步放轻了,拉严了窗帘,似乎在她床边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带上门,下楼了。妈妈总归是妈妈,别看她整天没个好脸色,对自己却是好的。然而妈妈想的和何芬太不一样了。妈妈希望她找个家庭好、经济能力强的朋友,比如佩佩的朋友,家里是华侨,再比如大毛头的小娘娘,找的是高干子弟。何芬总这样回答她:“你让我到这种人家去做保姆啊?”何芬同阿年好,倒并没有《青年报》宣传的那种崇高境界。她只是本份地认为,小户人家还是找小户人家为好。不说别的,就是做儿媳妇也容易些。
“Comrade Zhou Enlai at once called to a guardto takethe o1d man inside and put him tobed……”大毛头在念着。只有看见过他家的饭局(千篇一律的咸菜肉丝和一份牛奶鸡蛋)的人,才能体会到他是在如何地拼命。何芬有点可怜他,可也觉得应该如此。人人都在生活,都在追求着一份东西。她自己也是。当然,她追求的目标不如大毛头的远大。说起来也可怜,她现在一心希望并全力以赴的,就是她的婚事。
想起婚事,她便睡不住了。病假虽然只扣30%的工资,可她的100%每天也只有一元二角呀!积少成多,在她的生活里是个绝对的原则。她结婚准备的床上用品、衣服,都是根据这个原则办成的。她常常为之骄傲的是,她置办的东西并不比在国营厂工作的姑娘差。人家有的,她全有了,人家不一定有的,她也有。比如那条洋红的晴纶床罩,正好是她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她很偶然地在南京路碰到了。货物一摆上柜台,人们便一拥而上。她捏住床罩的塑料口袋,心里展开过一场激战。后面的人推她挤她,大声责备她:“要买就买,不买就放开!”她不松手,因为矛盾,因为紧张,出了一身的汗。最终一咬牙买下了。过后,她常常欣慰地想,如果不买,钱也就零零碎碎花完了。买了,便是一件家当,人人都称赞。现在,结婚用品基本都齐了,就是还想做一套银灰色的西装。料子已经买好了,但她决定到“新世界”去做。那里做工考究,给试样,只是价钱昂贵得吓人,做一套要四十几元呢!她想做。现在婚礼是很讲究的,新娘子要换好几套衣服。她一定不能比别人差,被别人耻笑:“生产组的人,结婚能这样,算了不起了!”“原来男的也是生产组的,怪不得!”不不,对于她来说,这似乎不仅仅是婚礼,这是一个发表宣言的机会。这样想着,她便起床了。还好,最多不会超过7分热度。看病,送病假单,来来去去折腾半天的,还不如上班爽气。再说,她已经和阿年讲好,今天下班后再去一次房管所,催他们早一点来收拾房子。想到房子,何芬就想起了妈妈的抱怨:“你要找个条件好的朋友,用得着你烦心吗?”是的,阿年要是有房子,在这个问题上何芬就可以更硬一点。可是他没有,怎么办呢?总不能为了房子换个爱人。结婚是同人一起过日子,不是同房子。当然,没有房子却结不成婚。经过反复争取和协商,总算和妈妈谈妥了,把家里的厨房腾出来做新房。现在的中心任务,就是让房管所把煤气灶和自来水斗移到晒台上。
何芬迅速地梳洗完毕,吃了一小碗泡饭,拎起包提着饭盒刚要出门,妈妈回来了。篮子里是一条新鲜的鲫鱼,何芬最爱吃的。妈妈没好气地说:“不适意去上什么班?”
“不要紧。”
“为几个钱就这样拼命哪!”妈妈大声气恼地说。何芬赶紧下楼了。她知道妈妈接着又会说些什家减轻负担。”这几句话,还是袁阿姨教给她的。他们唯一的办法便是三天两头来催,企图留下深刻印象,使房管所不至于忘记了他们。
两人从房管所出来,一边往家走,阿年一边说:“一定得找个人,哪怕转几道关系也行。”
“哪有什么人啊!”何芬摇摇头。
“真真不是大学毕业后,在工厂当个小领导吗?”
“她和房管所有什么关系?不搭界的。”
“她接触的人多,说不定在房管所有熟人。”
“那就晚上去一次,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死马当活马,就当是散散步好了。”
真真的家本来离何芬家很近。小时候,她们是好朋友,上学放学,都是你叫我,我叫你的走一路。后来何芬去了安徽,真真去了黑龙江,春节回沪时,还是常在一块儿玩。再后来,何芬病退回上海,真真被推荐上了上海一所理工科大学。虽在一地,可处境不同,就不太往来了。去年真真结了婚,住到男方家里,离这儿远了,更是不常见面。真真的新家,何芬一次未去过,只知道她爱人也是大学生,是学经济的,现在已考上研究生了,家里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的婚事办得人不知鬼不觉,没张扬,没请客,似乎连准备都没大准备。真真妈妈讲起来,真真是带了支牙刷就过门了。她的婚事如此简单,在何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而自己那样地铺张,也是理所当然。真真的简单,只会表示对社会舆论、旧习常规的鄙视,表示出她的与众不同。而何芬如果这么简单了,却会被人瞧不起,会叫人觉得穷酸、卑微、狼狈……婚礼是她一生中的大事,也许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个机会,是以她为中心,为主角。她希望搞得热闹,排场,希望这一天中自己漂亮、大方。而在真真的生活中,以她为中心的机会是太多了。在小学里,她便常常作为好学生、好队员,在台上领奖、发言。现在又是车间的一个小头头,并且据说很快要升工程师了。她是有本事的。
真真的新家在二楼的公寓里,他们的房间有20多平方,很大,却很乱,一进去找不到个合适座位。家具不多,却有两张很大的写字台,一头放一个,两人正各自趴在一张桌子上用功呢。见何芬二人来了,忙不迭地站起来,让坐,倒茶。忽然之间屋里一片漆黑,原来两人在手忙脚乱中,被台灯的电线绊住,拖出了插头,而又没顾上拉亮大灯。
真真长得又高又结实又红润。她爱人也是高的,却极瘦极苍白。相比之下,更显得真真元气旺盛,精力充沛。只是身上显得邋邋遢遢,两用衫的样式早已过时,并且掉了一粒扣子;头发乱蓬蓬地编成两根短辫,穿拖鞋的脚上,套了双破了后跟的袜子。
何芬微笑着问:“这一向还好吗?”
真真嘟起了嘴,皱起眉头,一脸的不如意:“不好,天天和我们厂长吵嘴!”
“哟,这又是为啥?”
“我们厂长老保守,南下干部,什么都不懂。每天上午一张报纸一杯茶,权力倒是大。我们搞了一项革新,可以节省人力几十倍,他就是不采用。”
“他也有他的难处。”她爱人插嘴了,“现在我们中国的矛盾不是人少,而是人多。”
“照你说,我们应该恢复中世纪的手工业作坊?解决就业问题,四个现代化就实现了吗?岂有此理!”
何芬插不上嘴了。“中世纪的手工业作坊”,“中国的矛盾”,这都不是她所了解、所关心的。但“手工业作坊”这几个字,听起来或许就是她们生产组这样的单位。她没想通,如果真真设计的机器拿到她们工场来,大家会不会欢迎?这不又有一批人没工作干了吗?也许是真真爱人说对了。
“人多怕什么?多出来的人再搞其它的工厂企业好了。”
“办一个工厂需要多少投资,你知道吗?”
一个学工的,一个学经济的,因此他们有资格讨论“中国的矛盾”,并为之担忧,生气,苦恼,发火。而和这偌大的矛盾比较,何芬他们的则是太渺小了。何芬甚至犹豫起来,是不是要提他们的事。可不提似乎又不行,因为这是他们来的中心内容。在阿年眼光的催促下,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打断了真真夫妇重大问题的讨论:“真真,你有没有熟人,同房管所有关系的?”她很是抱歉地问。“房管所?”真真愕然的目光同她丈夫相视了一眼,“为什么?”
何芬尽可能简要地将事情叙述了一番。“真是官僚主义,封建残余,歪风邪气!”真真咬牙切齿地说,“给他们写人民来信!”“不不,关系弄僵了更不好办。”何芬说。“人民来信哪怕写到中央,最终也是转到底下,转到被告单位手里;”真真爱人说。“这是推卸贸任。岂有此理!”“上级要承认并尊重基层单位的权利,不得不这样做的。”“那简直告也没处告。那么打官司,起诉!”“这种事不会受理的,不属法律范围。”夫妇俩又开始讨论法律问题,争得个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何芬不得不又一次打断他们:“如果有熟人,很快就能办好的。”真真夫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还是她爱人心眼多,“我去拿通讯录来看看。”“把我的也拿来。”真真叫道。他们俩翻起通讯录来,“雷晓建,建筑公司,恐怕沾点儿边吧。”“你划下来,找他去问问。”“张萍,自来水厂技术科,有关系吗?”真真拿不定主意,“房子,总要装自来水,也许会有一种交换关系。?
“这和房管所没关系,可能和建筑公司有关系。那么就是说,张萍和雷晓建有关系……”“他们俩有关系有什么用?我都给你弄糊涂了!岂有此理!”真埋怨他。何芬和阿年都笑了,他们知道真真是帮不了他们忙的。可心里没有一点抱怨和不快。真真是真诚的,只不过不是干那种事的人。他们笑着站起来告辞了,等真真夫妇俩终于留步站住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纵声大笑起来。“真滑稽,我早就想笑,硬忍住的。”阿年笑着说。“你看他们的房间,那才叫好玩呢!为什么把床放在中间?”何芬快活地叫道。
“可能算作三八线,一人一块地盘。”“沙发斜放,整整拦去一个角,显得多挤呀!”,“他们这间房子应该这样布置,床直放,沙发横在床对面的窗下。”“下,应该把床靠里边放,和墙之间只须放下一个床头柜。拉起一道帘子,外面就是会客室。”,他们俩认真地讨论起来,这种讨论是极愉快的。他们那间未来的新房,已被他们讨论无数次了,每一次讨论部是一次幸福的憧憬。想到自己的房子,他们只能叹一口气。没有办法,只能去催,天天去。也许量变能引起质变。阿年把何芬送到家门口,如同往常一样,温存地拥抱了她,然后分手了。楼下客堂间的门没关严,露出大毛头问号式的后脑勺,他还在灯下温课。尽管三代同堂,大人小孩却没有一点声息,为大毛头的温课创造了最良好的气氛。这是人生关键的一着棋,也是大毛头这个年龄里追求的最高目标了。何芬追求的,自然不是最高的,连高也谈不上。她追求的太平凡了,在清高者看来甚至是庸俗的。可她也和大毛头、真真一样,是在尽自已的本份,认认真真地生活着。回到家,妈妈已经上床,问她上哪儿去了?何芬只说去看真真,别的都不提。凡是为婚事受的委屈,吃的辛苦,她是决不和妈妈说的。她只告诉妈妈,阿年买了个什么牌的电视机,什么样式的沙发,多么好看的床,如此而已。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热度退净了,一身轻松,只是仍有点无力。她庆幸自已没有生大病,无须连休几天。当她躺进被窝时,不无惆怅地想:“又过去了一天。”但心情是宁静而愉快的。是因为打发定了疲劳的一天,还是为了可以把热望寄托在下一天?总之,她是安静地睡着了。她睡熟了,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她静静地睡着,没有半点响动。在这个世界上,她只占了个很小很小的位置;只在她那个小小的生产组里,有一方桌面、一份定额;只在团区委关于生产组青年思想状况的汇报中,在冲破传统观念的青年人数统计里,占了一个地位。只有在爱她的人心里,这位置才是极大的。然而同若大的世界相比,却又是极有限的了。她是平凡的,是连“又副册”也入不了的“庸常之辈”。可是,她在认认真真地生活。她的劳动也为国家创造了财富,尽管甚微。她的行为,也在为社会风貌、人类精神增添一份光彩,自然也是甚微。她睡着了。愿她睡得好:送走疲劳的今天,望明天不再辜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