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不可否定

1959-08-16 03:30何其芳
中国青年 1959年5期
关键词:青春之歌林道静春之歌

何其芳

流荡着革命的激情的小说“青春之歌”,我已经读过两遍了。第一遍是在去年紧张的整风运动中,利用开会的空隙断断续续地读的。读完以后,我曾说过它和“林海雪原”、“红日”、“红旗谱”等几部小说一起,“使我心里发生了欢喜之情”。我跟着这样说明:“我的欢喜还不仅仅是对这几部作品本身,而且是因为通过它们,我明显地看到了我们的文艺水平的提高。”凡是优秀的新作家出现的时候,他们的成名作总是有能够吸引人的新鲜的东西的。为什么要说通过它们,我看到了我们的文艺水平的提高呢?这是因为我当时曾想到了一些五四以后的小说家的成名作。我所想到的这些成名作,除了少数特别杰出者而外,在思想和艺术的成熟的程度上,很多是不如“林海雪原”、“红日”、“红旗谱”和“青春之歌”这几部小说的。我想,这并不一定是这几部小说的作者的才能超过前人,而是我们的时代前进又前进了,我们的整个文艺水平提高了。在这几部小说中,我当时估计最能广泛流行的是“林海雪原”。对上“青春之歌”的吸引读者的程度我还是估计不足的。这次,“中国青年”发起了关于这部小说的讨论,我才重又读了它一遍。这一次是一气读完的。读完以后,我好像更多地感到了它的优点,因而也就好像更明确地了解它广泛流行的原因了。

我赞成许多同志对郭开同志的批评。郭开同志虽然在他的文章“略谈别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的开头和结尾说过一句肯定“青春之歌”的话,实际上他是否定这部小说的。和许多同志一样,我认为这部小说不可否定。

“青春之歌”是这样一部作品,粗粗一看,好像它的题材是写: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而且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些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好像它未必能够吸引青年知识分子以外的广大的读者。然而它的流行的广泛仅次于“林海雪原”。事实上它的爱好者并不只是青年知识分子。这是为什么呢?“青春之歌”里面最能吸引广大读者的是那些关于当时的革命斗争的描写。紧张的地下条件,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和英勇的监狱斗争。这些斗争中,能够激动人心的。这些斗争的领导者和积极参加者是那样奋不顾身地活动着。在牺牲是必要的时候,他们视死如归。他们用他们的血来创造明天,尽管那是他们自己见不到的明天。读着书中关于这些人物的描写,我们会感到他们的血液还在我们身上流着。我们建设今天的社会主义社会,为明天的共产主义社会创造条件,正是需要有这样的火焰一般的革命热情。作者在“我为什么写‘青春之歌?”中说,她写这部小说最初的愿望就是要表现那些英勇牺牲的共产党员的形象。作者的成功也首先在这里。以当时的革命斗争为背景,同紧张的地下工作、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和英勇的监狱斗争结合在一起,作者还写了林道静这样一个人物走向革命的道路。这个人物的走向革命是近情近理的,是她的社会地位和生活遭遇决定的。只有革命才是林道静以及其他许多青年知识分子的出路,这是这部小说写得成功的又一个方面。描写以上这些人物的活动和遭遇的时候,作者展开了一个相当复杂的生活的世界,里面还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大体上说来,许多人物都写得有个性。这就是说,这个作品的内容是比较丰富的。这也是它吸引读者的地方。这部小说曾在一些工厂中也很流行。有人问这些工厂的女工同志:“你们为什么喜欢读这部小说?”她们回答:“因为它写了多种多样的人物。”

郭开同志不把这些成功的方面看作这部小说的主要的基本的东西,却对它作了许多主观主义的批评。如果没有读过原书,如果不把他这些批评去对照着原书读,或许还会觉得他这些批评未尝不似乎言之成理。但如果我们对于原书的内容和情节还记得很清楚,如果我们读了这篇批评后再去读原书,就会发现,他这些批评差不多都是不符合实际的。

林道静逃到北戴河去的时候,作者描写了这个“年轻的、对人生充满着幻想”的少女对于海的欣赏,接着又用更大的篇幅描写了和美丽的风景很不和谐的丑恶的现实,小狗吃牛奶,“华人与狗不得通过”,补鱼网的女人过着悲惨的生活。这不明明在写这个少女怎样在从赤裸裸的生活中受到教育,她的一些空洞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怎样在为生活所纠正吗?然而郭开同志却说作者“对这样一些严重的小资产阶级情感的表现”,“没有加以批判,反而寄予同情”。难道如此明显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和用意的描写还不够,还必须作者直接出面来说教吗?

作者没有用较多的篇幅去写林道静和工人农民接触,去写她向工人农民学习了些什么,这可能是由于受到这部小说的情节的限制,也可能是受到作者的生活经验的限制。而且在当时,一般青年知识分子参加革命,首先是和革命者接触,首先是参如一些革命活动,这也是符合历史情况的。但作者也并非完全忽视了这个问题。林道静在定县的小学里当教员的时候,江华就曾叫她“多跟一些工人农民的家庭来往来往,交交朋友”。后来她和学生刘秀英的母亲交了朋友,她就改变了她过去对于农民的看法。后来她回到了北京,入了党,和刘大姐住机关的时候,她又曾接触过一个失业的铁路工人的家庭。虽然描写不多,仍然写出了那个老铁路工人是很可敬爱的。然而郭开同志却说书中对于劳动者的描写都“写得很不好”,“甚至为了美化知识分子的主要人物,有时竟不惜把劳动者加以丑化,这是更不能令人容忍的”。这样的批评同书中的描写和作者的意图是相差得多么辽远呵!

对于林道静的思想变化和内心生活,我们可以批评作者还写得不够深刻不够细致。但不能不承认,作者是努力写了这个方面的。作者给林道静那样一个农庭的地位,“我是地主的女儿,也是佃农的女儿,所以我身上有白骨头也有黑骨头”,她上学校以后又读许多文艺作品,这就培养了她的有反抗性有理想的性格。因为反对出卖灵魂的婚姻和家庭决裂,第一次的恋爱和结婚又很快地感到幻灭。一个有反抗性有理想的少女(不管那是怎样空洞的理想吧)被束缚在那样一个庸俗而自私的丈夫的身边作家庭妇女。这如果不发展为悲剧,是必然会走向再一次的反抗和决裂的。时代是东北已经沦陷、日本法西斯的侵略继续向华北深入的时代。抗日救亡的火种到处都存在着。党的影响和工作在青年学生中间日益扩大,深入。林道静和革命者接触了。她接近了真理。她看清楚了她所应该走的道路。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从一个多愁善感的充满着幼稚的幻想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科学的共产主义的信仰者,这难道还不是很具体而又很巨大的思想变化吗?自然,在林道静信仰了共产主义并在党的领导下工作以后,她仍然是有空想的缺点,有个人英雄主义的缺点的。但是她从卢嘉川那里受到教育。从监狱斗争和林红那里受到教育。从住机关的刘大姐那里也受到教育。总之,她参加革命以后,就不断地从党从革命工作受到教育。她的空想和个人英雄主义的缺点是有所克服的。所以她后来不再是老想着她的那种“英雄式的幻想”,而是踏踏实实地埋头做党所分配给她的任何工作了。这难道还不是一个重要的思想变化吗?当然,我们并不能说林道静的思想改造已经完成。如果她不是在抗战以前的地下工作中就英勇地牺牲,她还将和我们一样经历抗日战争,经历整风运动,经历解放战争,经历解放后的历次重大的运动,还有很多实际工作的锻炼和很多党的教育在等待着她。我们哪能希望她入党不久就完成了她的思想改造呢?然而郭开同志却不顾这一切事实,硬要说“按照作者的说法,好像林道静是天生的进步,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剥削的意识”,“作者没有认真地描写林道静的思想斗争和改造过程”,“如果不是有意歪曲共产党员的英雄形象,那也是不自觉地对共产党员作了歪曲的描写”,这种抹杀事实的苛刻的批评,难道还不是主观主义的吗?

许多同志都批评了郭开同志的那些具体的论点。我想用不着逐一地指出他的那些具体的批评是如何不符合原书的实际了。我再举出以上几个例子,仅仅是为了说明我称他的批评为主观主义的批评,并非随便戴帽子而已。

郭开同志在他那篇批评文章中所表现出来的主观主义,其性质是教条主义的。他只记得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批评过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式的作品。他却不知道那种作品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他就说“青春之歌”里面“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作者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进行创作的。”这第一个断语就和全书的实际很不符合。在我们看来,“青春之歌”里面首先是流荡着革命斗争的气息,革命斗争的激情。它里面的主人公林道静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然面作者并不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上去描写她的,并不是“连他们的缺点也给以同情甚至鼓吹”。要更深刻地描写她的思想变化如内心生活,作者倒是应该更充分地去揭露她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感的,应该还不止于仅仅是曾经欣赏海,欣赏“多情的骑士,有才学的青年”,并且有某种“英雄式的幻想”。更多地揭露了她的小资产阶级的根性和弱点,也就是对这些根性和弱点批判得更有力。郭开同志一评方面批评“青春之歌”“没有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变化”(这是他的批评中比较有道理的一句话),一方面看到全书仅仅在极少的部分描写到林道静欣赏海,在海滩上拣贝壳,描写她不愿意过平庸的生活,就说书里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就说“她的思想没有什么转变”。如果作者更充分地描写了她身上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那更会怎样说呢?

郭开同志只记得毛泽东同志的又一句名言:“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他却不知道第一,“青春之歌的主题是描写第二次国内战争时期的某些崇高英勇的共产党员的形象和某种青年知识分子走向革命的道路,并不是要写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结合的问题;第二,这样的主题当然也可以写到工农群众,写到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结合的,但那会是受到作品情节的限制,也会受到作者那个时期的生活经历的限制的,不应该要求她在这样的主题的作品内必须充分地描写工农群众,突出地表现出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结合的问题。郭开同志完全不顾这些情况,于是他就得出了他的关于“青春之歌”的第二个断语“没有很好地描写工农群众,没有描写知识分子和工农的结合,书中所写的知识分子,特别林道静自始至终没有认真地实行与工农大众的结合。”

按照这样的要求,描写知识分子的小说就只能有一个格式,一个写法了。那就是都必须“很好地描写工农”,都必须“描写知识分子和工农的结合”。

郭开同志只记得党和毛泽东同志指出的这样的真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参加革命以后还必须进行改造,必须在思想感情上从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他却忘记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改造是长期的,并不是基本上已经够了共产党员的条件但还带有某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缺点的人就不可以吸收入党。于是他就对“青春之歌”得出了第三个断语:“没有认真地实际地描写知识分子改造的过程,没有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变化。尤其是林道静,从未进行过深刻的思想斗争,她的思想感情没有经历从一个阶级到一个阶级的转变,到书的最末她也还只是一个较进步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可是作者给她冠以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结果严重的歪曲了共产党员的形象。”前面已经说过,这部小说对于林道静的思想变化虽然写得还不充分,还不深刻,作者还是努力描写了一些的;而且在这部小说里,我们也不能期待看到林道静的思想改造的完成,因为还有很多实际工作的锻炼和很多党的教育在等待着她。然而她接近党和参加党以后,她的思想是有了明显的进步的。她的个人英雄主义有所克服。她经历了监狱中的考验。她愿意在党的组织中作一个驯服的工具。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一个共产党员呢?郭开同志批评说,林道静被捕入狱一段写得不好,没有描写她的内心斗争,“因此她的英勇表现就缺乏思想基础,就不能感动人”。这也只能说,关于林道静这一段经历的内心生活还写得不充分罢了,不能说根本没有描写。书中是明显地写到了林红对她的教育,鼓励她坚持斗争到最后的。林红牺牲和参加绝食后,书中又明显地写到了她的思想的提高。即使写得还不够,怎么能否认这是林道静经历了一次严重的考验呢?当然,就是林道静出狱以后,入党以后,她也仍然是有缺点的。她工作中的办法还不多。有时候还有些软弱。这部小说的末尾部分的情节和斗争是写得比较松散,不够有劲的。但这都何妨林道静可以是一个共产党员呢?

郭开同志根据的原则都是正确的。然而他把这些原则运用到其体事物上来,却完全不顾实际的情况,这样他的批评就成为正确的对立物了。这正是教条主义的特点。

对于文学作品,是可以有两种主观主义的批评的。一种是不顾作品的实际的情况,作了过高的和过分的赞扬。这是不利于创作的发展的。我们的作者和读者都还不可以我们已经达到的成就自满。我们的文艺水平还需要再提高。我们还需要规模更巨大的史诗式的作品。我们还需要更深刻更能震撼人的心灵的作品。郭开同志的某些要求,如果不是作为对“青春之歌”的具体批评,而仅仅是希望出现规模更巨大也更深刻地描写知识分子走向革命并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得到锻炼和改造的作品,因而要求这样的作品更多地写到工农群众,更突出地写到知识分子和工农结合中的问题,并且更充分地写到这些知识分子的灵魂深处的变化,那就还是有道理的。“青春之歌”是一部优秀的成功的有教育意义的作品,然而还不是这种波澜很壮阔、思想内容很深厚的作品。就是按照“青春之歌”本身所规定的描写的范围和已经出现的林道静这样一个主人公而论,它也还需要有续篇。而且就是按照它已经描写的这一部分而论,它也还有缺点。除了前面说过的林道静的思想变化和内心生活写得不充分、因而这个人物的典型性概括性还不够高,而且全书的末尾部分的情节和斗争写得比较松散、不够有劲等缺点而外,“青春之歌”还有一些艺术上的缺点。开头五章写林道静从北京家里逃到北戴河,遇余永泽得救,并且发生爱情,这一段描写的好处是介绍出来了林道静这样一个人物;但就情节而论,这类似“奇遇,并不很自然。余永泽这个人物在北戴河的时候,是一个政治落后但爱好文学、好像还比较单纯的青年,后来却很快就变成了胡适的信徒,这种变化和发展也是写得不够自然不够细致的。书中好几个地方都通过人物的谈话来长篇地介绍国内形势,也写得有些生硬、枯燥。江华这个人物的性格的特点写得不鲜明,那是作者自己在和一位读者的通信中也就承认过的。其他缺点当然还有。然而我们说出这些或大或小的缺点,却是和郭开同志的批评不同的。郭开同志一开头就说这部小说“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作者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进行创作的”。只要这一条,就已经从根本上把这个作品否定了。而我们讲的这些或大或小的缺点,却并不能掩盖它的主要方面的成功。郭开同志的批评是和过高的和过分的赞扬相反的另外一种主观主义的批评。那就是不顾作品的实际的情况,作了苛刻的责备和武断的抹杀。这种批评也是不利于创作的发展的。

郭开同志还企图从这部小说的实际效果来证明他的批评是正确的。他说:“从实际效果看,有些青年读者不正是废寝忘食地朗读着北戴河的那几章,对林道静的那个调调表示喜爱吗?”上一期“中国青年”上发表的张虹同志的“林道静是值得学习的榜样吗?”同意郭开同志的意见。他说书中关于林道静的爱情生活的描写,已经发生了“不良的影响”。他说“林道静两次结婚,都是随随便便与人同居了事,感情好就合,感情不好就散,不受一点道德约束”。他说有些对恋爱和婚姻态度不大严肃的人,就以学习林道静和江华的借口,理由不充分就闹离婚,或者在恋爱中就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因此他提出了这样的责难:“我们有理由要求女主人公林道静在一切方面成为青年的表率。作者是应该考虑到这一点的。”的确如上一期“中国青年”的编者按语所说的,这涉及了对文学作品的教育意义的了解,向作品中的人物的学习,以及对文学作品可能产生的副作用的看法等问题。

文学,特别是小说和戏剧,它的特点是按照生活本来的形态去反映生活。生活的原野是无边无际的。生活所蕴含的意义也异常复杂异常丰富。因此,我们对于直接地形象地描写生活的文学作品的教育意义,就不可以了解得很狭窄。它的复杂和丰富也就几乎和生活本身一样。就以“青春之歌”为例,不但它所着重写的那些革命斗争和那些崇高英勇的共产党员有教育意义,可以提高读者的共产主义的觉悟;不但它的女主人公林道静走向革命的历程有教育意义,使人清楚认识到知识分子只有献身革命才有出路;也不但这部书的关于过去的社会和过去的人们的生活和斗争的描写有教育意义,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的,可以使读者更珍爱今天的社会,今天的幸福的生活;就是书中关于罪恶的叛徒戴愉的描写,关于灵魂堕落的余永泽和白莉苹等人的描写,也是有反面的教育意义的。人,应该堂堂正正地生活,应该为了崇高的理想而生活。不能见阳光的鬼蜮似地,或者摇尾乞怜的小犬似地,那算得什么人的生活呢?为郭开同志所责备的关于北戴河的风景的描写以及林道静对于这种风景的欣赏的描写,其实作者是着墨不多的。就是设想作者更充分更细致地描写出这种自然美的魅惑力,也描写出这个幼稚的对于人生充满着幻想的青年人对于这种自然美的沉醉,又何尝就一定是有害无益呢?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把打猎的景色描写得很有魅惑力,据说列宁很喜欢读这些篇章。列宁并不排斥这利关于自然景物的描写,并不认为它们就是小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的或者贵族阶级的情调的表现,为什么“青春之歌”只用很少的笔墨描写了一下北戴河的海和林道静对于海的欣赏,就成了“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呢?如果一方面写出了我们祖国的河山是如此可爱,而在旧社会里面这美丽的河山又到处为丑恶的现实所玷污,这就未尝没有教育意义。作者正是这样写的。至于青年读者欣赏这些片段,那也要看他们是从什么角度去欣赏,不一定喜欢读这些片段就全是坏事。青年男女,也许还不止是青年男女,就是没有读过“青春之歌”,第一次见到北戴河的海也会赞赏的。我们不能孤立地单凭一个人欣赏了海,在海滩上拾了贝壳,就判断他的情调不对头。

为张虹同志所非难的关于林道静的爱情生活的描写,这也是可以讨论一下的。我觉得不能说作者所写的林道静,她在爱情和婚姻方面“不受一点道德约束”。我们所要求的是什么样的道德的约束呢?林道静反抗了封建家庭,就不能要求她还受封建道德的约束,要求她结婚还必须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两次结婚所缺少的不过是法律手续而已。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旧社会里,为什么一定要她那样尊重当时的法律手续呢?她第一次和余永泽结婚,按照五四以后有自由思想的青年男女的道德观念,法律手续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她第二次和江华结婚,两人都在白色恐怖下做秘密工作,更不能要求他们必须履行法律手续了。林道静对于爱情和婚姻是严肃的,这就是说她还是道德的。有些对恋爱和婚姻态度不大严肃的人,以学习她和江华为借口,那到底不过是借口而已。首先是时代不同,其次是各人的具体情况也不相同。

张虹同志说:“我们有理由要求女主人公林道静在一切方面成为青年的表率。”这种要求是不合理的。文学作品的主人公,虽然在许多欧洲国家的语言里和“英雄”是同一个字,然而它并不都是英雄人物。文学作品是可以用各种各样的人物作主人公的。林道静虽说不是反面人物而是正面人物,但却不是英雄人物。她有优点,也有缺点。她还在变化和发展中。她不可能“在一切方面成为青年的表率”。把她当作英雄人物来学习,来要求,那不过是读者自己的误解罢了。就是文学作品中的英雄人物,也是可以写缺点,也可以不写缺点的。那要根据主题的要求和这个人物的性格本身的要求来确定。不写缺点的英雄人物固然没有问题;难道写了缺点的英雄人物,就必须连他的缺点也去学习吗难道他的缺点也必须“成为青年的表率”吗?创造出可以供人学习的正面人物和英雄人物,这是文学的一种重要的教育作用,然而这究竟只是一种作用而已。不能把文学的教育作用了解得这样狭窄,要求一切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完全可以供人学习的正面人物和英雄人物。“阿Q正传”里面没有一个值得仿效和学习的人物,然而它却是五四以后教育意义最大也最深刻的一部小说。当然,在我们这个时代,创造可以供人学习的正面人物和英雄人物是比鲁迅那个时代更为需要也更为可能了。我们应该提倡这种创造。然而我们仍然不能要求一切小说和戏剧的主人公都是这种人物。

我们的读者生活在今天的社会里,他们可以从许多方面受到正面的和反面的教育。不能要求他们的一切教育都依靠文学来进行,来完成。文学作品的副作用问题是和这个问题有联系的。有些作品可以由于它本身有缺点而发生副作用。有些作品可以由于时代不同而发生副作用。有些作品还可以仅仅由于读者的误解而发生副作用。像郭开同志和张虹同志所说的“青春之歌”的副作用,还都是属于后两种的范围,还并不是它本身的缺点。对于文学作品的可能产生的种种副作用,我们应该抱什么样的态度呢?我觉得正确的态度是不要害怕这种副作用。空气里面是有微生物的,有些微生物是可以引起疾病的,然而人并不能因为空气有“副作用”就停止呼吸,就生活在真空中。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生活,是还有许多许多正面的教育的,我们可以依靠这些来抵抗某些文学作品的副作用。一个人完全没有接触过有害的微生物,他的身体上的抵抗力就无从锻炼。某些文学作品的副作用也是可以锻炼读者的精神上的抵抗能力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对于某些文学作品的副作用,文学批评就不必指出。文学批评的任务之一,就是通过对具体作品的批评来教育读者。中外古今的作品,如果看到它有缺点,看到它可能发生副作用,都是应该指出的。不过像“青春之歌”这部小说,它可能有的副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的。夸大它的副作用来否定它,那也是一种苛刻的主观主义的批评。我完全相信和郭开同志的看法相反的一些同志的意见:它的真正的实际效果是对于广大读者的积极的影响和正面的作用。

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三日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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