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联想

钟惦

去年11月看四川著名演员廖静秋演出“杜十娘”，算是头一回知道了杜微这个女子的全部身世。唯其知道了全部，就觉得这个人物的悲剧气氛是更加重了。

杜微由于深深厌恶自己所过的非人的生活，便屈意地嫁给一位落第书生李甲做姨太太。他们从京都归家途中，李甲把她以一千两银子的代价卖给了一个叫做孙富的监商。杜微知道此事，便愤然投江死了。如今常演的“李甲解舟”或“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便是杜徽自恨轻易相信了李甲这样一个财迷，绝望之余，便将她多年来积存的珠宝玉器，连同自己一道投入到滔滔的江水中了。

李甲的浅薄绝情，向来是我们看这戏时所得到的结论。但廖静秋同志演出的全部“杜十娘”，意义却更加深远；它所描绘的，乃是一个如鲁迅所说的“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杜微虽屈意以就，但是到头来还是被出卖！

杜微的悲剧，在她所处的时代竟至是不可避免的。她或者终身过着卖笑的慢性自杀的生活；或者跟李甲回家，受李氏家族的耻笑、虐待，到无可忍受的时候自杀；或者如现在的中途便被出卖，于是投江。总之，在贫富悬殊的阶级社会与乎吃人的封建礼教的重压之下，她不可能有作为人的最起码的自由。

这一点，便是最近看北京电影演员剧团演出的“日出”，也可以得到同样的说明。在杜微这个人物出现之后几百年，到有了所谓“民国”的时代，社会的悲剧色彩，并没有丝毫减弱，而且更加重了，复杂化了。它出现了“舞女不是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又不是姨太太”的像陈白露这样的人物，出现了被人唤做“下三烂”的翠喜这样的人物，出现了宛如只身投入大海似的小东西这样的人物。小东西想逃掉，但逃不掉，终于看不见出路，上吊死了，而陈白露倒是看见一点儿出路的，她本能地预感到太阳快出来了，但她不以为在新的有太阳的社会中，会有她的份儿，最后也还是自杀了。

如果说杜微在投江的时候，她只对当时的社会作了充满着血和泪的控诉，那么，在“日出”中就使我们看见这个绝对自私的充满了罪恶的社会，宛如一座朽败的高楼，就快要倒塌了。果然，在陈白露这个人物出现只有十多年之后，我们便亲眼看见这座高楼的倒塌。

于是我联想到：当我们再看“杜十娘”、再看“日出”时，虽然满目悲凉，而心底却生出无限的热力。这是因为如今，杜微和陈白露的祖国给了未死的杜微和陈白露以最人道的待遇，首先，她们被看做是和大家一样的人；其次，她们和如今的一切人一样，是可以为社会做出一番事业来的。而更重要的，是我们今天阻绝了产生像杜微、陈白露这种人物的社会原因。

但是没有吃过苦药的人，不能真的懂得什么是甜；没有终年在煤窑里生活过，也很难珍惜阳光；不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阶级，不以被压迫与被剥削的阶级的阶级眼光来看我们今天生活其间的社会，就不易懂得它之所以优于一切过去的地方。生活有着它的“来龙”和“去脉”，也就是说，生活是有其纵深的。革命的目的，是希望摆脱贫困，但是我们昨天除了在市场上充斥着外国的倾销商品，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如今许多演员希望在崭新的服装上面加上闪烁的光片，但在解放前却有夫妇两人伙穿一条裤子！大学生们满可以为工作的分配不当，向有关部门提出自己的意见，但是便在不足十年之前，许多大学生只能揣着自己的文凭踯躅街头！中学生们可以为助学金的不足而埋怨，但是二十年前的贫苦学生却干脆连这种埋怨的机会也没有！志愿也好，天才也好，完全不值一个铜板！要不，请听听在“被开垦的处女地”这本书中达雄多夫对旧的时代的控诉一一

我的父亲在一次罢工之后被工厂里开除，流放到西北利亚去了，我的母亲手里剩下四个孩子。我是最大的，而我那时还只有九岁。我们没有东西吃，因此我的母亲去……她去卖身，为了使我们不致饿死。她把她的容人带到我们的小房间里来——我们住在地下室。我们只有一张床。我们小孩子睡在帷幕后面的地板上……而我那时已经九岁了……醉汉们和她一起走回家来。我不得不掩住小妹妹们的口，使她们不哭……有谁揩干了我们的眼泪？早晨我要拿那污秽的卢布……拿了我母亲赚来的卢布，去买面包……。

这又一个联想便在于：如今在一些人中，是以世俗的眼光代替了阶极的眼光，以世俗的感情代替了阶级的感情，三级技术员因为拿的薪水比二级技术员少，于是便拒绝作二级技术员的事情；而且据说是为了自由的缘故，团的组织生活被看做是妨阻个性发展的东西！这样的自由会对谁有好处？而我，我是绝不能够认为它是会对我们青年有好处的。

生活有其纵深，而最重要的，还在于它的现在比之当今之世，是否也是最好的。前天有人自日本来，说在东京街头，常有壮年男子在胸前挂着一个牌子，牌上写着自己的姓名和年龄，说明自已是因家庭负担过重，愿以多少钱将自己出卖等等，而且这种人在东京街头比比皆是。又说，有的老头子剃掉胡子，涂上脂粉，并作出一个“美妙”的委式为某化装品公司作广告等，而这种人，在东京亦比比皆是！

可是仅仅七年，我们不仅消灭了杜十娘式的悲剧，也避免了今日东京式的悲剧。我们还有一千个缺点需

要纠正，但是我们几十年来在共产党领导下所进行的革命，证明是最伟大的革命。光明无论如何是在我们今天，在我们这里。试想，人民如果没有活着的自由，少数人的自由算得什么？人民如果不能摆脱“做奴隶而不可得”的命运，民主从何谈起？

一个人活着，常常会有各式各样的想法。但一个人这样想和另一个人那样想，往往也是有阶级性的。“日出”中的张乔治，不是因为他的哈叭狗吃不到可口的牛肉，而大大地不满过当时的中国社会吗？但是小东西则想到如果她的做工作的爸爸不死，一定会把她救出火坑的。而今天，想法之中如果脱离了人民，脱离了世界上还有帝国主义存在这一事实，就会愈想而愈不通的。近偶读“荀子”，我以为便是随便翻到的几句话，也是说得很好的。如他说：“我曾终日埋头苦思，但不如片刻学到的东西；我也曾踮着脚往上看，但不如登高看的远。登高而招，手臂并不加长，但看得远；顺风而呼，不用特别大声，而响彻的范围却很广。驾车的人没有飞毛腿，但日行千里；驶船的人不一定会水，却遨游于江河之上。因此，聪明人并不是天生的，其聪明处在于他能够很好地利用容观条件去办事。”

不忘怀夜的黑暗，才能欣喜地迎接曙光的到来，而要求自己的思想更广阔，眼睛就不只是看见鼻子前面的东西。如今，年青的共和国和党，为我们创造了多好的学习和工作的条件，不注意充分利用这些条件而甚至于想入非非，便是生活在二千二百多年前的荀卿看来，也未必认为是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