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工人出版社供给,全文将由工人出版社印单行本。
——编者
一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刨床工人。在说到我自己的时候,我应该先说说我们的党和我们大家。没有党的领导和大家的帮助,我是什么也做不成的。一九五一年十二月,我们厂里调整工资。很多技术和我不相上下的工人,工资都涨到了三百三十五分。可是,我的工资还是照旧——二百八十八分。根本没有动。我心里有些发火。我想,一样的技术,为什么对别人厚,偏偏对我薄。少挣几十分,关系并不大;可是“树长一层皮,人争一口气”,这口气,我可受不了。那时候,我刚从第七车间调到工具车间来,我气冲冲地夫见车间主任。我说:“为什么不给我涨工资?”
车间主任说:“将来了解了你的技术再决定。”
“那你不能到第七车间去了解了解吗?”
“这一次怕已经来不及了。”
一听这话,我想涨工资没有门了。我说:“不给我涨,就不行。”我一气,放下工具就回家去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说:“这年头,有了技术,哪里也有饭吃。不涨工资,咱们就在家里歇几天,捡点粪。”
我同意妈妈的意见。我说:“对,不涨工资,那是明明欺侮人嘛。”
这样,我就留在家里捡粪,不去上班了。
背上背个粪筐,我总觉得这不是个事儿。我怕别人问我,又怕别人看见我,我哪里有心捡粪。转了一天,粪筐还露着底。回到家来,怕给妈妈看着,偷偷就倒在粪堆上了。
捡粪的第二天,我走过沙河街,经过了街边那个篮球场,一看,篮球打得正热闹。我平常好打球,见了球,什么也顾不得了。我背了粪筐就走过去。
我的老同学鲍峰昕看见了我。就叫:“王崇伦,来打一回球吧。”
有人见我背着粪筐,就夸奖我说:“呵,王崇伦,你真勤俭,歇工还捡粪呢。”
不这样说还好,一听有人夸奖我,脸上就发烧,心里真难受,我想溜走,又不好意思,我想把问题避开就算了。
我说:“别扯淡了,还是打球吧。”
说也奇怪,要是平常,篮球早打起来了;今天,好像大家在我身上发现了新问题。
真的,有人就挤到我身边开口问我了:“今天不是星期日,你怎么能在家呵!”
这可把我难住了。实际情况不好说,我想开开玩笑应付一下算了。我勉强笑着说:“不是星期天,我自己也可以给自己放假呵。”
想不到这句话把事儿引得更热闹了。
“工人阶级还可以自己给自己放假吗?”
(图片见原版面)王崇伦在今年三月又改造了一件“模板夹具”的新工具。图示他正在用新工具进行生产。
“准是和谁闹了别扭了,你快说,我们帮助你解决。”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关心地问着,说着,好像这事情是发生在他们目己的身上。鲍峰昕更着急。他说:“告诉我,你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说:“告诉你,你会不高兴我的。”
他心里越纳闷,就问得越热心,实在使我没有法子不告诉他。他说:“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大家帮助你解决。你要相信大家,大家能帮助你解决困难的。”
我觉得瞒着这样的事也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了,就把为什么没有上班的原因老老实实地谈了一遍。这件事,我觉得不体面,我也知道大家是不会同情我这样做的。我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
我的话说完以后,大家立刻就给我提了一大堆意见。
有的说:“你太成问题了,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脑袋好好想一想呵!”
有的说:“你是一个青年团员,你想想,这样做对吗?”
有的更直截了当地说:“你的嘴原来是只会说别人的。”
这些批评,碰着了我的短处,我觉得有点疼;但想到同志们对我的关心,我的心里,又热呼呼地,觉得实在温暖。在新社会,我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巳经完全变了样。别人对自己这样关心,为什么自己反而稀里糊涂的,不关心目己呢?想到这里,我说:“我知道这事办得不对头,可是我巳经这样做了,怎么办呢?”
“那不要紧,你明天照常上班就是了。”
“你妈妈要是不愿意,我们大伙儿给你妈妈去说说。”
鲍峰听也这样说:“我们送你回家吧。”
我想,自己为了一点点小事儿闹别扭,挺大的个儿,还要人家送回去,这多丢人。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二
我回到家里,就给妈妈说:“我可不能再在家呆下去了。”
妈妈惊讶地问我:“你怎么啦?你又听信谁知话了?”
“像这样呆下去,人家光看我的笑话,我受不了。”
“别人又不养活我们,你听他们的话干什么。”
“不行,我是个青年人,别人都说我这事办得不对头,光我一个人走路,我能走到哪里去?”
“他们都说些什么?”妈妈知道我碰见了鲍峰昕,她还挺不满意地说:“他们念了几年书,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我问妈妈:“一个工人不去工厂做工,留在家里捡粪,这能呆下去吗?”
“有手艺还怕没有活干吗?”妈妈还不信服地说。
我说:“大家都笑话我闹个人利益,谁也说这个想法是过时了。自己看着自己挺对,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儿。”
妈妈听了我的话,心里不能不有一点点动静;我看她的脸色,不像开头那样充满自信了。她有点忧虑地问我:“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准备明天上班去。”
我和妈妈正说着话,又听见白明欣在门外叫我。白明欣当时是机械总厂党委会的组织干事。他听说我歇工,特别到我家里来看我。
“王崇伦在家吗?”
妈妈听见这声音,赶紧把我推到对面那个房间去,要我藏起来。一面答应说:“请进来吧。”
这样,我就在对面那个屋子里,听着老白和我妈妈谈话。
“你来有事吗?”我妈妈是故意问。
“来请王崇伦上班,他有什么意见可以回厂去解决。”
“有两只手,哪儿也能吃饭,他没有心上班了。”
“过去贫雇农给大肚子做活是吃饭,现在工人给自己的工厂做活也是吃饭,但可不一样了。”停了会儿,老白接着问,“现在的生活比过去怎么样?”
“生活当然是比过去强了;但工作不顺心,怎么能干下去呀?”妈妈埋怨地说:“人家都涨工资,为什么崇伦不能涨?”
“工资问题总是可以慢慢解决的。不上班怎么能涨工资呢?”
“一个人工作要好的话,厂里能看得出来吗?”
“当然能看得出来,这还能像过去好赖不分吗?干部看不见,群众也会提意见。”老白说:“要生活过得更好,一定要更好地工作。”
这些话都说在我的心眼里。我听见我妈也“嗯”了一声,好像表示不反对老白的意见。我想妈妈的思想可能也有点动了。
“王崇伦上哪儿去了?”
“他捡粪去了。”妈妈说:“你们辛辛苦苦来叫他上班,他回来。我明天让他上班好了。”
“我想和他说几句话,请你老去找找。”
“我上街给你找一找吧。”
我妈说完话,就往外走。我想,我明明在这儿,还要假装上街去,这干什么,我不管妈妈同意不同意,一个快步,奔了出来。这时候,我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在旧社会,去厂里上班,像走狗似的,根本没有人答理;现在自己不上班,干部还到家里来,自己反躲着不见……我说:“人家来了,我还在这里变把戏,躲着不见,这怎么行。”回头我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后来,车间的团支部书记廉占甲也来了。一见他们的面,我实在有点难为情。廉占甲往口袋里一摸,摸出了一封信。交给我。他说:“这是车间主任的信,你看看吧。”
那信上说的,也是希望我回去,还说别因为他态
度不好,就不上班。我想,又来人,又来信,工厂实在对我太好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两天怎么样?”老白问我。
我说:“现在我才知道,一个工人如果离开了大伙儿,离开了工厂,那痛苦才大呢。”
老白说:“工厂是实行按劳付酬的工资制度。只要提高技术,搞好了生产,工资自然会增加的。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要放在一起考虑;你是个工人,哪有不上班呆在家裹捡粪的道理。”
我想起这几天来心里别扭的情形,想起刚才在篮球场上碰到的事情,想起自己稀里糊涂干的这样一件不漂亮的……可是我的嘴上还不服。我说:“工资不要提了。但主任对我的态度太不好。”
“态度问题可以回去讲,怎么能因为态度不好就不上班呢?”廉占甲说。
我没有作声,老白猜到了我想些什么,他问我:
“是不是决定明天就上班去?”
我脸上抹不开,其实心里早通了。我说:“对,明天上班去。”
三
虽然只几天没有来,乍一回到厂里,好像很多事都生疏了。
我走进我们车间的门,心里很难过。我嫌自己丢人,怕别人取笑我,我想别人要是用冷冷的眼睛瞅我,我可受不了。我真不知道大家会怎么样对待我。
事情和我想的完全相反,我一回到车间,比回到家里还温暖呢。
这个说:“王师傅,你可回来了。”
那个说:“王师傅,现在正有一批活等着咱们干,你来正好,咱们一块干多好啊。”
有的过来拉手,车间主任也叫我和他一块坐坐,大家亲热得好像亲兄弟一样。我想这真是自己的工厂,使人感到这样的温暖,干部跑到自己家里来,同志们团结得这样好,我怎么能不和大家在一起,我怎么能不好好地工作呢。
我下了决心,我想我再也不离开这里了。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补偿工作上受到的损失。
那时候,车间里正做一种叫出油口的零件。这零件,从车床下来,就轮到刨床干。车床多,干活快,刨床少,干活慢,车床一天干好几百个,刨床只能干几十个;出油口的半成品,只好一堆一堆在刨床旁边垒起来。
我去找车间主任,我说;“出油口到我这里,都给挡住了,怎么办?”
车间主任问我:“能不能找个窍门?”
我说:“凭我这几下,我还能找到窍门?”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试试看。
刨床干出油口,一次只能干一个,我想能不能把卡具改造一下,一次同时能够干几个。
我把这个意见告诉了白明欣。我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要弄不成,可不要笑话。”
“成功了更好,”老白说:“不成功也没关系,大胆干吧。”
我想领导上这样支持我,这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干。
白天,我照常生产;晚上,我在家琢磨工具。
有一夜,我想找几块砖头,垒个卡具的样子作试验,哪里也找不到。我就从外面墙上拆了几块。
妈妈看见了,问我:“你从哪儿弄来的砖头?”
“墙上拆下来的。”
“你疯了?”
“我怎么疯了,我在想法改进工具呢。”
妈妈见说我没有用,就先睡了。
我的新工具终于弄成功了。刨床用这个新工具做出油口,过去一次干一个,现在一次能同时干十个。过去一天能做四十九个,现在一天能做四百九十个。车床下来的出油口,经过刨床,一个也积压不下了。
因为我把加工出油口的卡具改造成功,厂里表扬我,黑板报上写着我的名字。因为我超额地完成了生产定额,那个月我的工资,比别人多得了三倍。
妈妈知道我因为做好了工作受到了表扬和奖励,她心里也很高兴。
一连好几天,我的家庭充满了我改造工具成功所带来的欢乐。
有一个晚上,我从厂里下班回来,一进屋,全家都在等我吃晚饭。
我们那个房间,暖洋洋地、炉火通红。我们全家人围着炕桌坐了下来,我的三岁的儿子晋杰穿着新棉袄靠在我的身边,快在高小毕业的我的妹妹坐在我的对面。桌子上摆着白面馒头,肉,还有好几个菜。我一看,心里很有感触,咬了一口馒头,就觉得有很多话涌上心来,有些话已经到了嘴边,不能不说。
我说:“以往咱家过年,只能买几斤面,菜还得上姥姥家里去要;现在我们平常能吃这样好的饭,这是党和毛主席给我们的幸福。”我看妈妈已经放下了饭碗,正用心听我在说些什么。我故意看看她说:“我可不知道能不能代表你们说这几句话。”
“你还有别的话说吗?”妈妈问我。
“当然还有。我记得父亲得了很轻的肋膜炎,因为没有钱治病,不幸死了。”我对妈妈说:“你得了眼病,很危险,可是工会帮助了咱们,职工医院把你的眼病很快就治好了。”
“这我都知道,还用你说吗?”妈妈说。
我想趁此机会,全说出来算了。我说:“光说知道并不等于解决问题。比如给解放军同志洗衣裳,你自己是小组长,一件也不洗,光把衣裳分配给别人;可是咱家吃的水,倒全是解放军同志帮助我们挑来的。”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看样子,妈妈是有点生气了。她说:“我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团员什么的,开这会那会的,回到家里,什么也不说,现在又来批评我了。”接着,她不服气地又为
自己辩护说:“难道拥护共产党,拥护毛主席,就光许你一个人拥护吗?”
第二天,我从厂里回来,我看见我家门口绳子上晾满了已经洗过的解放军同志们的衣裳。那些衣裳,洗得非常干净,平平贴贴,都像熨过的一样。我心里不禁喜欢起来,我想:昨天晚上的话,已经开始发生作用了。
四
不久以后,一种叫拉杆的零件分配到我们车间来了。
大家都知道,这零件是供给志愿军在前方用的。本来铣床刨床都能干这活,领导上把任务交给了铣床。
任务很紧迫,铣床因为卡具不好使,很多拉得到了第一道工序,压根儿就被做坏了,根本交不出成品。
看到这清形,谁也着急,本来,在大家的心里,都觉得好容易能为抗美援朝出些力气,给咱们志愿军做些事,正好使使劲。结果,做不成,整个车间,都为这件事情愁坏了。
铣床上的工人当然更着急,由铣床组长李文兰带头,大家都想办法改造工具。本来铣床干拉杆,一次干一根,他们想要把卡具改造一下,想一次同时干十根。可是改来改去,怎么也改不成。
本来规定在一九五二年十月五日要交一批拉杆,因为大家放下了生产,忙着改工具,时间到了,一根也交不出来。
我看到这情形,难受极了,我知道这种活刨床也是能干的,就去找铣床组长李文兰。我说:“分点给我们干干吧。”
李文兰表示不乐意。
我想,既不让刨床干,我也来弄个新工具试试看。其实,早在李文兰试验新工具失败的时候,我就有心琢磨这个新工具了。
我把新工具的样子弄出来后,先给李文兰看,想征求他的意见。他说:“那怎么能好使?”我请他在铣床上帮助做我的工具,他不耐烦地说:“这个干,那个干,咱们的活还做不做?“
我心里挺瞥气。正在这时候,小型厂张明山创造“反围盘”成功了。我有机会听了他一次报告。听完报告,我的心里就亮堂了。我想那“反围盘”,过去的德国人,日本人,谁也没有弄成功,开头也没有人支持他,最后张明山还是把它弄成了,我得好好向他学习。
我把要弄新工具的事告诉了老白,老白笑着说:“别着急,若是没有困难,咱们不是都可以去睡觉了吗?”老白把这事情告诉了我们车间工段长杜光明,老杜很快地把我要试用的工具做成了。
铣床上有些工人听说我要试验新工具,心里就不痛快。他们有的说:“任务还完不成,这不是瞎胡闹吗?”有的说:“这不是增产节约,简直是浪费国家的财产来了。”新工具往铣床上一放,大家都围住了我,使劲瞅着我,我的心砰砰地跳,脚也有点发抖,实在有点发慌。
那铣床一开动,工具卡不住活,拉杆就转个儿,没法操作。我脑袋“忽”一下。汗簌簌地落下来,耳朵边只听见一片喧嚷,意见纷纷。
“别人干不了,咱们还能干得了。”
有人还慢悠悠地说反话:“这工具不坏,真好!还会转个儿。”
有人叹了口气说:“够呛!”
当时听到这些话,我脑袋胀得好大好大,正在走不能走、说不能说、抹不开脸的时候,还是老白走来替我解了围。老白安慰我说:“现在不好使,别着急,找出毛病后,以后一定能好使。”他好像又是在对大家说:“任何发明创造,全是经过困难才成功的。”他让我跟着他走出了车间。
这一次,我走出厂门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为什么新工具要转个儿呢?怎么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边走边想,低头见到地上有一根树枝,样子和拉杆差不多,我拾起来,放在手臂上,用手拨树枝,树枝就转个儿。我想,现在碰到的就是这个问题,能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新工具就好办了。
回到家里,我的确感到很失望,可是我不服气,我想:难道拉杆工具就这样算失败了吗,难道我就不能为拉美援朝出一些力吗?
正在这难过的时候,我听见老白又在门外喊我了。
我坐在炕上,说:“请进来吧。”没有站起来,是因为实在懒得动。
“王崇伦,怎么样?是不是来了一点‘火?”老白见了我,开头就这样说。
我为了装作镇静,故意想把话说得轻松些,我说:“没有‘火,喝糖水了。”
“对呀,有‘火就不会成功。”老白说:“我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不要害怕困难。”
“困难我倒不怕,我听见大家说‘够呛两个字,心里到很难受。”我说:“请你相信我,这正是党考验我的时候。”
“我们一定给你全部的支持。”老白同时还把张明山创造“反围盘”的事迹又讲给我听。
他说:“英雄模范都是在困难中产生的。张明山遇到那么大的困难都克服了,我相信你的困难也一定能够克服的。”
“我的困难不算什么。”我百分之百同意老白的意见。我说:“和张明山遇到的困难比较,我的困难就算不了什么。”我说这话,眼睛就像明亮了些,心里也就宽松了一些,困难就好像并不那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偶然想起刨床的床头,是因为有糟铁才把床头卡住了。我想,我为什么不用同样的办法,在拉杆工具上试试呢?
天不亮,我就起来了。老婆看我起来,她也赶紧要起来。我说:“今天你就享享福吧!别起来了。”她还是非起来不可,她说:“这几天,你忙着改工具,我也应该帮助帮助你。”她很快就把洗脸水和早饭弄好了。
我回到厂里,人们还没有上班,给车间的领导同志一谈,大家都鼓励着我试验试验。我说:“有人在,我就冒汗,你们不在,我才试验呢!”
一直到人们都下了班,身旁只剩下了我的徒工李敬言。
李敬言说:“我能不能站在旁边看看?”
我想:反正你跟我学过几天,工具如果不好使,你也不能说“够呛”。我说:“好吧!你在这儿当我的助手。”
我们两人忙着在刨床试验起来,一试,那新工具完全好用。铣床上一次做一根拉杆,常常出废品;用这新工具,在刨床上可以同时做四根,质量达到百分之百。李敬言一见这,高兴地说:“王师傅,这好使极了。”我心里当然乐得不行,可是嘴上部说:“不一定好使,等一会再说。”我想可别喜欢太早了。
那刨床,有节奏地来回行走着,乌亮的铁屑,一层一层像刨花般地被削下来。拉杆顺利地在刨床上工作着,一个半小时后,干成了一百多根拉杆,而且根根都是一级品。
李敬言看到这情形,乐得直喊:“王师傅,真不简单,真不简单。”
说起我的徒工李敬言,他本来最不安心在刨床上工作。他觉得当刨工,只能刨平面,难免就干不了活,技术简单;不如当钳工有出息,钳工慢慢就有希望当技术员。刨工的最高工资,比车工的最高工资总是低一级。因此,在日常工作时,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什么也教给他,只怕他不会;但他自己一天到晚,跑来跑去,什么也不想学,喊他名字,他不答理,告诉他事儿,他装没有听见,有时气得我掉眼泪。我记得我十六岁进工厂当学徒,那时候,师傅要抽烟,我得给点火,人家动动嘴唇,我就得给人家倒茶。有一次,手上擦破了皮,没有地方上药,也不让休息,气得我没有办法,只好霹雳啪啦乱打灯泡出气。现在,我看看站在我对面的李敬言,我想他真太幸福了。我说:“李敬言,你不是说当刨工没有前途吗?在我们这个国家里每一扇大门都是向我们打开的。不论你做什么工作,不要觉得很平常;问题在于你是否已经用心学习,只要你把一切都交给了你的工作,你一定会创造出成绩的。”
李敬言,这回可腼腆了。他一声不响,低落头,静静地听我说话。好像说:“王师傅,你的事实,使我完全相信你说的话了。”
五
这时候,拉杆在铣床上还是一根一根干,而且废品很多。我心里想,我们上百货公司买一件东西,还要挑来挑去,有一点小毛病就不要。有时候,挑得不仔细,买回来的东西,用了几天出了毛病,自己还心疼得不行。这拉杆是供应志愿军在前方用的,可不是放在百货公司厨窗里的被罩或毛巾,要是在用的时候,发生一点毛病,那自己的责任就太大了。
眼看交货的时间快到了,因为质量没有保证,任务无法完成。
我看这情形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找李文兰。我说:“李师傅,你们用我的拉杆工具试试看,如果好使,不但能按期完成任务,还能保证质量。”说完话,我就把工具放在铣床上。
当时李文兰觉得自己没有研究成,现在反要用别人做成的工具,面子上下不来。他含含糊糊说:“我们铣床上,能用刨床的工具吗?”
我说:“如果不想办法,一根一根干多慢啊!”
“我们人多,机器多,一根一根干,也拉不下你们。”李文兰回答我说。
我的工具放在铣床上,硬是谁也不用,过了一些时间,我只好自己再去拿回来。我的拉杆工具就这样被搁起来了。
车间的党、工会马上发现了这个问题,工会主席张成山来问李文兰:“为什么不推广王崇伦的先进经验?”
李文兰回答说:“我怎么能不接受先进经验呢,连这一点我还不懂吗?”
“你为什么不用王崇伦的拉杆工具呢?”老张说。
“我觉得铣床用刨床的工具,不一定好使,再说,铣床的圆刀并不比刨床干得慢。”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事实是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五日的日子到了,这是拉杆应该全部交货的时间,可是还有一千多根拉杆没有完成。
张成山说:“咱们还是用王崇伦的工具生产吧。”
李文兰还怀疑地问:“只剩下一千多根了,还用吗?”
张成山坚决地说:“剩一根,我们也要用。”
那天晚上,正轮着张成山值夜班。他给我说:“我打算今天晚上试试你的工具。”
我说:“好,我帮你的忙,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
这事情给白明欣知道了。老白对我说:“我先回去吃饭,回头我给你们带饭来,今天我也不回去了。”
那一夜,我们几个人,就在铣床上安装新工具。弄到半夜,新工具安好了,铣床一转动,拉杆不转个儿,挺好使,可是质量还不太好。
时间已经很晚了,老张见我和老白有点困了。他说:“明天你们还要上班,先去睡吧,我看工具没有问题。”
张成山是本车间的老铣工,我听他说没有问题,也就放心了。
我上了车间楼上那间小屋,在铺在地上的铺板上一躺,弄块砖头当枕头,闭上眼睛想睡觉。实际上,我那里能睡得着,我的耳朵,自然而然地去听铣床转动的声音。
忽然间,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耳边只听见铣床发出呼呼呼的响声,根据这响声,我听得出,这是同时干几根拉杆的声音,我急忙跑出去。
我喊:“张师傅,怎么样?”
只听见张成山的声音回答我说:“好使,太好使了,王师傅,谢谢你,你的工具成功了。”
“是好使吗?这太好了。”我旁边马上有个人接着说。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老白也早起来了,他依旧服装整齐,我知道他根本没有睡。
我连忙对张成山说:“我还要谢谢你呢。没有你,这工具还推广不了。”一面说,老白和我就走到铣床跟前去了。
用我的新工具生产了一天多,五百多根拉杆,全部做完了,而且根根都是一级品。要是用旧办法,需要两天两夜才能完成,而旧办法生产的拉杆,废品大多,质量还没有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