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这是《史记·河渠书》中对鸿沟的记载。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条运河,鸿沟由战国时期魏国的魏惠王开凿。它从荥阳引黄河水东南流,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水运网络,不仅可以行舟,还能用于灌溉,百姓从中受益颇多。
自魏晋南北朝经济中心转移到南方之后,北方仍为政治中心,隋唐开凿大运河维系南北财赋转移,平衡政治经济。韩愈称“江南赋居天下十九”,江南在重税下发展农业与工商业,大运河促进了沿线商业经济的繁荣,漕运又通过运河将赋税、粮食等物资运至京城,保障官俸、军饷及宫廷需求,强化南北方的政治经济连结。
2023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浙东运河文化园时强调:“大运河文化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要在保护、传承、利用上下功夫,让古老大运河焕发时代新风貌。”中华民族有着善治水的优良传统,随着京杭大运河的全面通航,人们在对大运河的保护、传承、利用中不断刷新运河之于国家治理作用的理解。在古代,运河的开凿修建不仅整合了全国人力物力资源,强化了中央集权,还以其纵横交错、舟楫辐辏的交通网络推动着沿线文化的交融与统一。
流动的政治治理之道
隋大业元年(605年)春,隋炀帝命令尚书右丞皇甫议征发河南、淮北各郡百姓开凿通济渠。史载“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通济渠”,这条连接黄河与淮河的水道,让龙舟得以直下扬州。当千帆竞发的盛景铺陈眼前时,这位帝王或许未曾想到,他主持开凿的运河体系将超越王朝更迭,成为贯通华夏文明的血脉。正如《水经注》所云,“沟洫之利,三代已兴”,中国运河史恰似一幅徐徐展开的国家治理图景。
运河不仅是古代交通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国家治理体系的物质载体。从春秋战国时期的邗沟到隋唐大运河,再到京杭大运河的贯通,历代王朝通过运河系统实现了对广袤疆域的有效治理。这种治理效能体现在经济命脉的维系、社会秩序的稳定、文化认同的建构等多个维度,其深远影响至今仍可从历史文献与文化遗存中寻得踪迹。
春秋时期,各国对运河的开凿可谓不遗余力。吴国在吴王阖闾和夫差时期逐渐强盛,也渴望向中原地区拓展势力,以获取更多的财富和政治影响力。然而,吴国地处长江下游,虽然有着丰富的水资源,但面临着地域发展受限的问题。其北方的齐国、晋国等大国也对吴国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吴王夫差为了打破这种地理限制,西进中原与晋国争霸,决定开凿一条连接江淮的运河。邗沟建成后,立即成为吴国北上争霸的重要军事战略通道。公元前484年,吴国军队凭借邗沟带来的军事运输优势,在艾陵之战中取得了重大胜利,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增强了吴国在诸侯中的地位。
表面上看,邗沟是为艾陵之战提供军事运输通道。但这一工程的深远意义远超军事层面:它使吴国控制了“三江五湖之利”,形成了战略交通网,加强了粮食等人力物力的运转效率。西汉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汉武帝采纳大农令郑当时的建议,征发数万民夫开凿西起长安、东通黄河的漕渠。漕渠建成后,既减少了漕运的费用和士卒,又使关中地区的土地更加肥沃,从而获得更多的粮食,一举两得。
在群雄争辉的时代,运河作为国家权力的流动之脉初见端倪,东汉末年,曹操先后开凿白沟、平虏渠、泉州渠、新河和槽渠等运河;孙权在南方开凿破冈渎,沟通南京以东的水运网。永康元年(300年)前后,在晋会稽内史贺循的主持下开凿西兴运河。西兴运河的开通,进一步完善了江南地区的水运网络,为地区经济的发展和文化的交流提供了便利。
军事统合之外,通过运河控制盐铁官营等民生命脉,已然成为国家行使统治权力,强化中央控制的重要手段。《汉书?地理志》记载,齐地“有海盐之饶,泰山之桑麻”,而齐国正是通过济水、菏水等运河将盐铁输往中原。唐代刘晏改革盐法,在扬州设盐铁转运使,“江、淮盐利,居天下之半”。
如今复航的京杭大运河始建于春秋时期,隋朝时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元代又进行了截弯取直,形成了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是中国古代交通网络的核心。明代禁海,京杭大运河是全国商品流通的主干,来自东北、西南、闽广等地的商人贩运大量当地商货来到京城,这些商人建立了各地商业会馆。而随着官商客旅频繁往来、商品交流范围扩大,显示出运河钞关强大的征税能力。据记载,万历年间,全国八大钞关有七个设在运河沿线,运河七关商税共计31万余两,而到了天启年间为42万余两,约占八大钞关税收总额的90%左右,成为国库收入的重要来源。
当隋炀帝在通济渠畔吟出“舳舻千里泛归舟”时,他或许没有想到,这条流淌了千年的运河,最终成为维系中华文明统一性的重要纽带。正如《水经注》所言:“德含和,变通在我。”这种“以水为脉”的治理智慧,仍然启示至今。?
贯通的文化交融之脉
中国古代王朝通过运河构建起“中央—地方”的物质、信息传输网络。运河不仅是“转漕之捷”、沟通南北、润泽民众经济通道,更是“王命所宣”“交融共济”的政治管道,传承历史、建构认同、连通世界的文脉。
“以文化人”是中国古代政治的核心观念之一。在古代,统治者常邀各地艺术家至京城及运河沿岸城市创作表演,推动戏曲、音乐等艺术形式通过运河传播至全国。运河沿岸城市如扬州、苏州因水运繁荣成为文化中心,帝王在此设立学府、举办诗会画展等文化活动,进一步促进地方文化发展。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征发数十万军民开凿灵渠,这条连通湘江与漓江的人工水道,不仅为秦军南征提供了后勤保障,更在其后两千年间成为中原与岭南文明交融的纽带。据《广西通志》记载,灵渠开通后,中原移民沿水路络绎南下,带来先进的农耕技术与文字体系,使岭南地区逐渐融入华夏文明体系。唐代诗人鱼孟威在《桂州重修灵渠记》中描述“乃用导三江,贯五岭,济师徒,引馈运”,生动展现了运河在王朝政治中的文化治理作用。
至明清时期,灵渠沿岸形成壮、汉、瑶、苗等多民族共居的格局,如兴安石马坪汉墓出土的陶胡人俑像,印证了海上丝绸之路通过运河连接中原与海外的历史事实。历史学家翦伯赞游览灵渠时赞叹:“灵渠胜似银河水,流入人间灌稻粱”,这既是对水利工程的赞美,更是对运河促进民族融合的文化认同。
而隋唐大运河的开通,使长安、洛阳成为“天下诸津,舟航所聚”的文化中心,形成“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的多元文化景观。唐代诗人王昌龄沿运河南下江宁时,在洛阳上东门与友人依依惜别,写下“赤岸落日在,空波微烟收”的诗句,其作品沿运河传播至大江南北,成为文化认同的情感载体。
宋代《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汴河漕运盛况,也展现了运河带来的“舳舻蔽水”般的经济繁荣,更通过虹桥上的戏曲表演、茶馆说书等场景,反映出运河沿岸市井文化的交融与繁荣。正如京剧表演艺术家王平所言:“大运河的水就像融合剂,将不同地域的戏曲艺术熔铸成中华文化的瑰宝。”
运河之“用”不可单一论之,在古代,运河形成了独特的政治生态空间,其融合政治、经济、文化、生态的复合型文化系统,涵盖技术、制度、社会三个维度:既包含工程技术体系,又有漕运管理制度,更形成独特的市井文化生态。运河构建起物质流通与文化传播的双重网络,成为古代中国经济活力与文化交融的具象化载体。运河也成为许多文人的精神纽带,它通过科举制度实现人才聚合,依托书院讲学推动学术繁荣,借助文化传播构建精神认同,最终将分散的文化精英凝聚成具有家国情怀的知识群体。
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后,在洛阳设立科举考场。《隋书?炀帝纪》载“天下之集,会于东都”,运河使江南士子得以“朝辞白帝,暮至洛阳”。元代郭守敬主持开凿通惠河时,在沿线设立“水驿”与“急递铺”,明代运河沿线设立“水马驿”,《大明会典》记载全国共设驿站1963处,形成“公文传递,朝发夕至”的信息网络。《元史?河渠志》又记载,通惠河开通后,江南士子沿运河北上参加科举,“朝辞杭州,暮宿大都”成为常态。明清时期,运河沿线书院林立,如济宁的“运河书院”、扬州的“梅花书院”,不仅教授儒家经典,更成为传播天文、水利等实用知识的场所。乾隆年间,扬州盐商马曰琯在小玲珑山馆举办“邗江吟社”,吸引厉鹗、金农等“扬州八怪”参与,形成“海内文士,半集维扬”的盛况。这些学术活动通过运河传播至全国,如桐城派古文经运河传入京师,形成“天下文章出桐城”的文化认同。
南北地区的经济与文化通过运河实现交流与沟通,运河带来的便利交通和广泛交流,打破了隔绝,带来了互通,把中原文化带到了北方,也把北方草原游牧文化、南方鱼米桑茶水乡文化带到了中原,实现了中华文化的多元与互补。中国古代运河作为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承载着深厚的历史价值和文化意义。它不仅是古代交通的重要枢纽,更是经济、政治、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尽管现代交通方式不断发展,但运河承载的历史价值和文化意义依然不可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