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43年,冬季的夜晚。
寒风瑟瑟,雪花飘飞。村头传来汪汪的狗吠声。
爷爷坐在床边的板凳上,借着麦黄色的油灯,匆匆地编织着草鞋。
焰生坐在爷爷身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好奇地看着——爷爷的双手仿佛树皮般粗糙,却那么灵活。
夜越来越深了,焰生经不住爷爷的一次次催促,很不情愿地上了床。但被窝里的他一直努力地睁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他有个念头——等爷爷歇工入睡后,悄悄出门去村西砖窑场上捡煤渣。
秋收过后,爷爷把青亮亮、香幽幽的稻草堆在屋檐下,弄成挺像样的一个垛。只是,这些稻草既要做灶膛里的燃料,又要做爷爷编织草鞋的材料,所以才过了两个多月,稻草垛就缩小了一大半。
焰生听人说,如果灶膛上没了稻草,那可是要吃生米喝凉水的。
焰生急得要哭了,他在心里埋怨爷爷——稻草快没了,还编什么草鞋?
爷爷一边安慰焰生“天无绝人之路”,一边跟焰生解释:草鞋能替家里换来打酱买盐的钱,能替他换来扯布缝衣的钱,能让出没在村南白鱼湖芦苇荡里的水上抗日游击队战士免遭赤脚挨冻之苦。
焰生眼睛明亮,轻轻地点头。
就在前天夜里,爷爷摇着小船,悄悄去白鱼湖北部的芦苇荡,给水上抗日游击队的叔叔们送去了十五六双结实又保暖的蚌壳形草鞋。焰生闹着非要跟爷爷一起去。爷爷严肃地叮嘱他,这事千万要保密,不许跟任何人说。焰生频频点头。小船进入芦苇荡,穿过七拐八绕的水道,停泊在一棵高大的水杨树下。爷爷勾起一根手指放进嘴里,鼓起腮帮,吹出一串啾啾的鸟鸣声。随即,那边的夜风里也传来一串啾啾的鸟鸣。不一会儿,那边的水道上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等焰生反应过来时,爷爷的小船旁边多了一条陌生的小船。焰生借着银色的星光,看到那条小船上站着一个腰带上别着手枪的高个头儿男人。爷爷一边把草鞋递给他,一边压低嗓门说了几句悄悄话。焰生细细地看着,细细地听着。
·02·
最近几天,焰生总是提着一只浅口小木桶,去村西白鱼湖南岸的砖窑场上,把还没有完全烧尽的煤渣捡回家。
爷爷从小木桶里舀取一蚌壳煤渣,放进毛笔筒一般的泥巴煤炉膛里,划亮一根火柴,点燃预先放在煤炉膛底下的一小团稻草。灰黑色的煤渣哔哔爆响,微微颤动。不一会儿,就变成一颗颗红红的“草莓”。
焰生坐在泥巴煤炉旁,一边取暖,一边得意地看着煤炉上的“草莓”,下意识地生出酸酸甜甜的口水。
爷爷乐哈哈,煮上一壶水,沏上一杯茶。
焰生默默地折算——一小木桶煤渣能抵多少稻草?省下来的稻草能做几顿饭菜、能编织几双草鞋?
讨厌的是,白天去窑场捡煤渣的人多,焰生每次只能在你争我夺的混乱中分得很小很小的“一杯羹”。
那天,焰生决定夜间去窑场捡煤渣。可以肯定,夜间捡煤渣是碰不到竞争对手的。再则,听烧窑师傅说,这几天正在烧紧火,煤渣多得很呢。
焰生越想越激动。
爷爷却不许。说夜间冷,又不安全。
此刻,尽管夜已深,油灯将枯,但爷爷精神好,还没有放下手中的草鞋活儿。
不知又等了多久,爷爷终于收起草鞋,起身,“噗哧”一声把油灯吹灭。
不一会儿,黑黢黢的小屋里响起了爷爷春雷般的鼾声。
焰生轻轻地掀开被子,起身,披衣,下床,穿上爷爷给他编的蚌壳状芦花草鞋,蹑手蹑脚地从卧室来到灶间。然后,他从小方桌上提起一盏桅灯,从灶壁龛里取上一盒火柴,踮起脚,从梁上的竹枝钩上取下一只可以盛放更多煤渣的竹篮。
竹篮合抱大,形如元宝。历经多年,细密又结实的竹篾已经被灶膛里的烟雾熏成了古铜色。平时,爷爷格外爱惜这只竹篮,很少用它,甚至把它当作观赏品。
焰生问爷爷为啥一直舍不得用?爷爷说这只竹篮是焰生小时候的摇篮,盛着一段永生难忘的记忆,载着一份特殊的纪念。
焰生追问,怎么会是他小时候的摇篮?到底有啥难忘的记忆和特殊的纪念?
爷爷缄口不言。
焰生假装生气,说,如果爷爷不说,他就离开这个家。
爷爷无奈,只得说出久藏于心间的一番话——
爷爷年轻时结过一次婚,但没过多久,老婆暴病身亡。从此,爷爷一直一个人过日子。直到六年前,深秋里的一天,年近花甲的爷爷摇船去白鱼湖南岸的李家庄卖草鞋,这才有了焰生这个孙子。原来,那天李家庄惨遭日军飞机轰炸,敌机飞走后,一户人家的屋背后传出婴孩的啼哭声。爷爷循声上前,一看,墙脚边躺着一个襁褓,里边裹着一个嗷嗷待哺的男婴。爷爷得知男婴的爸妈己经被鬼子炸死后,把男婴带回家,放进那只竹篮。从此,爷爷与那只竹篮日夜相守,时刻不离——或把竹篮拎到村道上,一边哄着馋嘴的男婴,一边向各家哺乳妇女要奶水;或把竹篮放在身边,一边编织草鞋,一边对着男婴哼唱古老的摇篮曲;或把竹篮带到田头,一边干地里活儿,一边照看男婴……
“这个男婴就是我,对吗?”焰生问。
“是的。”爷爷说。
·03·
焰生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提着没点亮的桅灯,借着依稀的雪光,踏着积雪一步步走在通往窑场的路上。
寒风裹着雪花,如刀般割疼焰生的脸和耳朵,如泥鳅似的直往焰生的领口袖管里钻,但怎么也冷却不了焰生激情如火的心。
突然,蒙眬的视线里闪出一个黑影。乍一看,好像一个端着长枪的鬼子。焰生不由得一怔,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后,发现是一棵还没长高的小树。
焰生哼着小调,一路加快脚步。脚上的芦花草鞋犹如两只飞奔的兔子,溅起散乱的雪沫。没料转弯时脚下一个打滑,焰生稳不住身体,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手里的桅灯和竹篮趁机逃脱小主人的手,沿着斜坡哧溜溜往下滚。焰生快速起身,吐掉嘴里的雪沫,搓掉手上的泥屑,走到斜坡下,拾起翻着身的桅灯和竹篮。然后,他继续往前跑,不一会儿,便依稀见到距他两百米开外的砖窑。说是砖窑,其实只是一个淡灰色、大馒头状的影子。而真正抓他眼球的,是从窑棚门口透出来的一个被火苗染得鲜红似血的方框——火膛口。
火膛口里的火光颤颤悠悠,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闪现着烧窑人的矫健身影,以及烧窑人舞动长柄煤铲和捅煤钎子时的优美手势。
好一帧装裱在茫茫雪夜里的暖色调“画框”!
窑场上静悄悄的,果然见不到其他捡煤渣的人。
焰生窃喜。
烧窑师傅端着满满一铲煤渣,快步来到临近湖岸的窑场边缘地块儿,“哗哧”一下把煤渣倒掉。煤渣还在嗞嗞燃烧,鲜红夺目,热气升腾。焰生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正沐着春光,来到村外那处田岸边,采摘掩映在绿叶丛中的一颗颗红红的草莓。
不一会儿,“草莓”们由鲜红变成暗红,变成灰黑。
焰生从衣袋里掏出火柴,抽一根,划亮,把桅灯点上。然后蹲下,迫不及待地捡起煤渣。没料,煤渣虽然己经没有了火光,但依然滚烫。
“咝——”焰生的手指成了碳火上的“烤肉”,飘开一缕淡淡的烟雾。
焰生走到湖岸底下,伸出疼痛的手指,捡起两根筷子样的树枝。
烧窑师傅又从火膛里铲出一铲滚热的煤渣。
焰生操起“筷子”,把一颗颗灰黑色的“草莓”捡入竹篮。
夜色愈深,寒气愈重。竹篮里的煤渣越捡越多,窑场上的积雪越积越厚。冷得瑟瑟发抖的焰生扭过头去,一边望着窑棚里那一帧暖色调“画框”,一边想象着火光里的温暖。
·04·
“孩子,赶快回家吧。”烧窑师傅说。
焰生默默地走到窑场东侧的一个麦秸垛边,蹲下,缩着脖子,双手抱住胸口,避一会儿风,躲一会儿雪。
很快,磕睡虫便蜂拥而来。
焰生喝了迷魂汤似的,意识一点点地模糊,眼皮一点点地黏连,烂泥般柔弱无力的身体一点点往前倾。最后,额头如杵一般,“咯噔”一声磕在地上。
雪花连缀成洁白轻盈的被子,悄悄地盖在焰生身上。
睡梦里的焰生满心欢喜——一会儿看到白雪皑皑的窑场上长出一颗颗红红的“草莓”;一会儿拎着满满一篮灰黑色的“草莓”,兴冲冲跑回家;一会儿点燃爷爷的泥巴煤炉,烤着暖融融的炉火……
不知过了多久,焰生突然从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中惊醒过来。
凝神谛听后发现,轰隆隆的声响来自湖上,而且正快速靠近窑场。
焰生警觉着起身,循声眺望黑茫茫的湖面。
一束又长又亮的光柱告诉焰生:一艘飘着太阳旗的小汽艇正朝着窑场快速驶来,一条轻快如箭的小木船正被小汽艇追赶着。
“孩子,快跑!”烧窑师傅喊,“鬼子来了!”
“乒——”小汽艇上传来枪声。
“倏——”小木船迅速靠上湖岸。
一位高个子男人从小木船上腾空跃起,跳上窑场。
他不就是前天夜里在芦苇荡里见到过的水上抗日游击队队员吗?焰生睁大眼睛看着,回想着。
“叔叔,您怎么啦?”
“鬼子在追捕我!”
“快,藏进那边的麦秸垛里。”
高个子男人快速跑向窑场东侧,抽出几捆麦秸,直往麦秸垛里藏。
焰生把一捆捆麦秸递给叔叔,将洞口堵住。
小汽艇接踵而来。
“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了吗?”一个汉奸晃着手枪,凶巴巴问焰生。
“看到了。”焰生镇定地说。
“在哪里?”
“往那边跑了。”焰生指着窑场西边的大片田野,说。
“搜——”汉奸挥动手枪,野狼一般吼着。
三个鬼子跟着汉奸直往窑场西边冲去。
高个子叔叔立即从麦秸垛里走出来,快步登上小木船。
“孩子,谢谢你!”
小木船载着高个子叔叔的一声道谢,消失在湖面上。
焰生这才发现,他的那只竹篮被鬼子踢到了火星闪烁的煤渣地上,而且着了火。
竹篮里的颗颗灰黑色的“草莓”又变得通红通红。
焰生伤心又愤怒地冲向竹篮,捏住竹篮把手往上拎。只是,红红的“草莓”们扑啦啦从竹篮底部的小洞里散落下来。
焰生看了看离他才几米远的小汽艇,咬紧牙关,使劲握住越来越烫的竹篮把手,大步冲向湖岸。然后,他借着惯性,挥动手臂,把大半竹篮红红的“草莓”抛向小汽艇。
“轰——”红红的“草莓”点着了小汽艇。
“乒乓——”小汽艇在巨大的爆炸声中粉身碎骨。
雪花纷飞、浓烟翻滚的夜空里长出一颗硕大无比的红“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