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太宗“大一统”思想探析

摘 要：儒家“大一统”思想作为一种政治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均有体现，少数民族统治者在“大一统”进程中做出过诸多贡献。通过对史料文献的整理分析发现，契丹族统治者辽太宗耶律德光对“大一统”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尤为突出，积极实践“大一统”思想，有助于辽朝疆域的形成及统治的稳固，为元代“大一统”局势的最终形成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辽太宗；耶律德光；大一统；华夷观；正统

中图分类号：C95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391X（2025）01-0067-06

0 引言

“大一统”思想具有普遍性，并且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大一统”思想深入人心，成为凝聚民族、维护统一、保卫边疆的强大精神力量[1]17。“大一统”思想主张树立一种正统的王道秩序[2]12，以统一的纲领去整合社会，从而达到天下大治[3]3。

辽、宋、夏、金时期“大一统”思想广泛存在于各民族中[4]，由契丹族建立的辽朝，统治者虽是北方游牧民族，同样推崇“大一统”思想。其中辽太宗耶律德光对“大一统”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尤为突出。

耶律德光字德谨，为耶律阿保机次子。天显二年（927），耶律德光即皇帝位，群臣上尊号为“嗣圣皇帝”，是为辽太宗[5]29-30。耶律德光在位期间继承和发展了耶律阿保机未竟的事业，把建立更大规模的“大一统”王朝作为自己的政治目标，励精图治，奋发图强，最终形成“太祖帝北方，太宗制中国”[5]1007的局势。

耶律德光践行“大一统”思想，以期建立“大一统”王朝，该过程可以分为两个重要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天显十一年（936）协助石敬瑭灭亡后唐，从石敬瑭手中获取燕云十六州。燕云十六州的并入对辽朝来说意义重大，不仅将辽朝的势力范围扩大到长城以南，打开了与中原地区深入交流的窗口，而且使得辽朝后继诸帝在与中原政权长期对峙过程中占据主动地位。第二个阶段则是会同六年（943） 至九年（946） 灭亡后晋，入主中原称帝。进一步打破了“内诸夏而外夷狄”[6]2195的格局，促进了辽朝境内各民族的统一与融合[7]。

1 奋自朔方，继志述事

耶律阿保机在建立政权之初即有意逐鹿中原，他所设想和追求的，事实上正是一个以汉制为主导、以入主中原为目标的王朝[8]57。耶律德光对儒家文化的认同与仰慕，与耶律阿保机一脉相承，“德光本名耀屈之，后慕中华文字，遂改焉”[9]2134，从耶律德光主动为自己增添汉名的举动可见其对儒家文化的推崇。

耶律阿保机立国前就曾数次挥兵燕云，立国后南下中原的次数更加频繁，南下并占领中原地区是耶律阿保机的既定方针。天成元年（926） 七月，后唐使者姚坤出使契丹告哀时，耶律阿保机趁机提出过“若与我大河之北，吾不复南侵矣”的要求，在被拒绝后退而求其次地提出“河北恐难得，得镇、定、幽州亦可也”[10]7。从两人的交谈中可以看出，耶律阿保机具有南下中原开疆拓土的强烈意愿。

耶律德光即位之初在处理渤海问题时，耶律羽之建议：“徒以翼吾左，突厥、党项、室韦夹辅吾右，可以坐制南邦，混一天下，成圣祖未集之功，贻后世无疆之福”[5]1366，耶律德光十分赞许并予以采纳。从耶律羽之的上表中可以看出“坐制南邦，混一天下”是辽太祖未完成的夙愿，是太宗继而的政治理想。耶律德光在耶律阿保机苦心经营的基础上励精图治，虽然最终没有能够实现华夏“大一统”，但也初步实现了我国北疆区域的局部性“大一统”。“辽国自太祖阿保机创业于其前，太宗耶律德光扩境于其后，吞并诸番，割据汉界，南北开疆五千里”[11]152，由此看出太宗于太祖之后拓土开疆的过程。“辽国自阿保机创业于其初，德光恢廓于其后，吞灭诸蕃，割据汉界，南北开疆五千里，东西四千里”[12]285。可见在耶律德光统治期间，辽朝的疆域在耶律阿保机时期的“东自海，西至于流沙，北绝大漠，信威万里”[5]27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展，使我国广阔的北疆区域得到统一。

2 吞并诸番，割据汉界

耶律德光即位前跟随耶律阿保机东征西讨，战功卓著。“及从太祖破于厥里诸部，定河壖党项，下山西诸镇，取回鹘单于城，东平渤海，破达卢古部，东西万里，所向皆有功”[5]29。在与其父征战的过程中，耶律德光显露出非凡的军事才能，积累了大量军事经验，为其实现“大一统”政治蓝图奠定了坚实基础。在其即位后，不断将“大一统”思想付诸实践，天显三年（928）“命林牙突吕不讨乌古部”[5]31；天显四年（929）“诏皇弟李胡帅师趣云中讨郡县之未附者”[5]33；天显八年（933）“命皇太弟李胡、左威卫上将军撒割率兵伐党项”[5]37。在平定内乱的同时，耶律德光时刻不忘关注中原各政权势力的消长。

天显十一年（936），在李从珂与河东节度使石敬瑭的矛盾日益尖锐的情况下，敬瑭以称子、割让燕云十六州为条件，请求耶律德光出兵为援。面对石敬瑭的求援，耶律德光曾多次梦见神人对自己说：“石郎使人唤汝，汝须去。”“石郎已使人来唤汝”[10]21。文中反复多次强调“汝需去”显得格外富有深意，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和个人政治倾向，表达了耶律德光希望南下中原的意愿十分强烈。“德光事其母甚谨，常侍立其侧，国事必告而后行”[13]1008。在与述律后政见不一的情况下，耶律德光反复将梦中内容告诉述律后，正是要博得述律后对于援助石晋的支持。述律后令胡巫占卦，占卜的结果是支持耶律德光出兵为援。面对政治态度相对保守的述律后，神人托梦、胡巫占卦大概率是耶律德光的政治手段，更加凸显耶律德光非“草原本位”的华夷一统思想理念。耶律德光采取“权宜之计”更加容易地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南下计划得到了述律后的准许。“我非为石郎兴师，乃奉天帝敕使也”[10]21，耶律德光认为自己是顺天而为，乘势而上，于是率兵十万，直抵太原，唐师遂衄，立石敬瑭为晋帝[10]21。援立石敬瑭的政治活动最终取得了令人满意的结果。

灭亡后唐之战是耶律德光统一战争中的重要一环。面对后唐李从珂废弑其主李从厚自立为帝一事，耶律德光的态度是“李从珂弑君自立，神人共怒，宜行天讨”[5]40。在天神与驭下的黎庶百姓都对李从珂的行径感到愤恨的情况下，耶律德光将对后唐的征伐定义为“天讨”，将辽朝置于正义的层面，使得辽朝师出有名，与此同时耶律德光认为自己可以代表天意对后唐进行讨伐，也显露出其所图者大、所谋者远。在对后唐战争初步胜利后，耶律德光对石敬瑭曰：“吾三千里举兵而来，一战而胜，殆天意也。观汝雄伟弘大，宜受兹南土，世为我藩辅”[5]41。耶律德光称中原为“南土”，并欲让其世为藩辅，通过扶植中原政权徐徐图之，是其“大一统”思想的进一步成熟的表现。

会同元年（938），刘昫、卢重为辽太宗上尊号为“睿文神武法天启运明德章信至道广敬昭孝嗣圣皇帝”。耶律德光十分重视这次上尊号，先行再生柴册礼，然后御宣政殿，同时宣布大赦改元。耶律德光首次对中原汉制的皇帝尊号制度进行借鉴和应用，耶律德光尊号中“法天”即效法天、敬重天，所体现的是“天人感应”，奉天行道[14]40。此尊号与耶律德光“大一统”思想息息相关。辽朝改元会同则意味着“蕃汉一家”[15]34。会同的含义是指在燕云地区纳入辽朝版图后，耶律德光竭力将各个民族聚合在一起使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融合。

耶律德光册石敬瑭“为大晋皇帝，约为父子之国，割幽州管内及新、武、云、应、朔州之地以赂之， 仍每岁许输帛三十万”[9]2135。由辽朝统治者册立中原皇帝，意味着辽朝与中原政权力量对比发生明显变化，南北关系发生根本性转变，也是耶律德光“大一统”思想的体现。后晋使臣献上幽、蓟、瀛、莫、涿、檀、顺、妫、儒、新、武、云、应、朔、寰、蔚十六州，并献上图籍，至此燕云十六州完全划归到辽朝的统治之下。燕云地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幽、燕诸州，盖天造地设以分藩、汉之限，诚一夫当关，万夫莫前也”[10]46。燕云地区成为耶律德光南下中原实现“大一统”目标的最佳跳板。

燕云地区作为辽朝进一步南下的基地，耶律德光十分重视对该地区的经略，在占领燕云地区后，耶律德光诏“以皇都为上京，升幽州为南京，改南京为东京”[5]496。幽州就此成为辽朝的陪都，足以说明燕云地区在耶律德光心中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面对辽朝境内各民族不同的社会发展状况，耶律德光实行“因俗而治”的统治政策。《辽史·百官志》载：“至于太宗，兼制中国，官分南、北， 以国制治契丹， 以汉制待汉人”[5]773。此政策是耶律德光对十六国时期“胡汉分治”的进一步发展和完善，“辽国官制，分北、南院。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5]773。与之配合的南北面官制度为实现“大一统”提供了制度保障。“因俗而治”政策不仅有利于统一多民族国家内各民族的交流和发展，而且有益于社会稳定、国家统一，其成效是显而易见的，并为辽朝继立的诸位皇帝所继承，成为一项基本国策。“因俗而治”政策和南北面官制度为耶律德光实现“大一统”的政治理想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

3 亲征晋国，重贵面缚

积极筹备南伐是耶律德光对“大一统”思想最直接的表达和实践。会同五年（942）五月，晋高祖石敬瑭去世，养子石重贵即位，是为晋出帝。七月，后晋派遣金吾卫大将军梁言、判四方馆事朱崇节到契丹朝见辽太宗，国书上只称孙，而不称臣。耶律德光开始有南伐灭后晋之意，在伐晋之前，述律太后曾问太宗：“使汉人为胡主，可乎？”太宗答曰：“不可。”太后又问：“然则汝何故欲为汉帝？” 太宗答曰：“ 石氏负恩不可容”[10]158。石氏负恩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实质上援立石敬瑭，灭亡后晋都是耶律德光实施“大一统”思想计划的组成部分。“然则汝得中国不能有， 后必有祸， 悔无及矣”[13]1021，述律太后极力劝说辽太宗罢兵讲和，认为得了汉地不能久留，一旦出现意外追悔莫及。与述律太后的保守态度不同，耶律德光希望成为“汉帝”并且得到“汉地”，以期实现“大一统”的政治目标。

耶律德光用兵中原经过了长期的准备与谋划，与后晋的对战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对晋战争持续了三年之久，其中艰辛可见一斑。从讨石重贵时，杜重威拥十万余众拒滹沱桥，力战数日，不得进。面对一筹莫展的境遇，耶律图鲁窘建言：“臣愚窃以为陛下乐于安逸，则谨守四境可也。既欲扩大疆宇，出师远攻，讵能无廑圣虑”[5]1370。从耶律图鲁窘的谏言中可以看出辽太宗耶律德光通过“大一统”思想团结身边的贵族阶层，希望能够实现对既有疆域的突破。

开运二年（945） 六月，时后晋危机四伏，苦于用兵，曾遣使向德光奉表称臣，希望重修旧好。“汉儿何得一向眠！自古但闻汉和蕃，未闻蕃和汉。汉儿果能回意，我亦何惜与和！”[16]9540 述律后认为辽朝人饱受战乱之苦，渴望和平，只要后晋主动请和，便可就此罢兵媾和。德光却无意讲和，他提出“使景延广、桑维翰自来，仍割镇、定两道隶我，则可和”[16]9540的要求。后晋认为条件过于苛刻难以接受，于是再未遣使。耶律德光对中原地区的基本态度，已经呈现出完全占有的政治立场。

辽朝军队进入开封后，出帝石重贵欲殉国，张彦泽传达耶律德光诏令，对石重贵抚慰有加，石重贵表示他是“自启衅端，果贻赫怒，祸至神惑，运尽天亡”[9]1307。由于石重贵“自启衅端”，因而丧失了“天命”，耶律德光伐晋则是按“天命”行事，名正言顺，既然是天命所归，南面称孤也就顺理成章。天福十二年（947），耶律德光进入开封后登城楼，遣通事谕之曰：“我亦人也，汝曹勿惧！会当使汝曹苏息。我无心南来，汉兵引我至此耳”[16]9574。耶律德光并非真正无心南来，只是安抚民心、稳定社会秩序的说辞。“始以契丹而兴，终为契丹所灭”[13]368的后晋至此退出历史舞台。

耶律德光在会同十年（947） 正月破晋以后，选择以中原皇帝的仪仗进入后晋都城东京汴梁，在崇元殿改穿汉族皇帝服装并接受百官的朝贺，耶律德光曾对身边的侍臣说：“汉家仪物，其盛如此，我得于此殿坐，岂非真天子邪！”[13]1014 “ 君天下曰天子”[6]1260，耶律德光此时以天子自居，表现出对汉家仪物的赞许以及希望成为天下共主的愿望。当赵延寿请立“儿皇帝”时，耶律德光以“皇太子须天子之子得为，魏王岂得为也”[5]1376-1377的理由断然拒绝。耶律德光认为：“朕以晋人负义，举国南征，五年相杀，方得中原， 岂不自要为主， 而为他人耶？”[9]1533“朕举国南征，五年不卸甲，仅能得之，岂为他人乎！”[16]9577 这两则史料更加明确地表达出耶律德光的“大一统”思想。耶律德光召晋百官悉集于庭，问曰：“今中国之俗异于吾国，吾欲择一人君之，何如？”皆曰：“夷、夏之心，皆愿推戴皇帝”[10]37于是下制，以晋国称大辽，大赦天下。耶律德光对后晋大臣们说：“自今不修甲兵，不市战马，轻赋省役，天下太平矣！”［16］ 9576表明此时的耶律德光有久居中原之意，自己做汉家天子使四海安宁太平。耶律阿保机时期拓土开疆、称制中原的愿望在耶律德光时期成为现实。与之前扶植石敬瑭称帝时期的思想大为不同，此时期耶律德光的“大一统”思想得到进一步发展。

后晋灭亡后，“皇子延煦等奉国宝并命印三面送与辽主”，耶律德光称“所进国宝，验来非真传国宝”，令晋出帝将“其真宝速进来”[17]1799。“契丹以所献传国玺追琢非工，又不与前史相应，疑其非真，以诏书诘帝，使献真者”[16]9570。耶律德光发现此玺非精品，而且其文与史书记载不符，鉴别出石重贵所献玉玺非真。传国宝代表“受命于天”，至高无上的皇权和中国正统的地位。历代王朝多秉承“大一统”思想，传国宝作为一统天下的重要标志是各个王朝与政权追求的目标。正是因为耶律德光对中原文化足够了解，认识到传国宝的重要性才能辨别出印玺的真伪。

耶律德光采用中原政权的政治制度改国号为“大辽”，改年号为“大同”，同样可以体现出“大一统”思想。一个政权的国号和年号具有它本身独特的背景和意义，“耶律灭晋时大赦改晋国为大辽国，开运四年为会同十年（947），意必亦颁正朔于诸国”[18]983，指明了耶律德光改国号年号背后所蕴含的政治意义。拉施特曾指出国号“大辽”具有特别的政治含义，意即他的统治远达天外[19]108，“意即他的号令远达周海”，也就是“普世之君主”，国号含有辽朝统治权力遍及天下之义[20]103。关于“大辽”国号的应用范围，学界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耶律德光时一度实行双重国号，在燕云汉地称“大辽”，在草原地区仍称“大契丹”[15]36；另一种观点认为“大辽”和“大契丹”都是通行于辽朝全境的国号[21]5。相比于国号“契丹”来说，“大辽”的民族色彩没有那么浓厚，更加符合中原王朝的习俗，有利于稳固中原地区的统治，从其政治内涵与意识形态可以看出契丹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交融，有利于实现多民族“大一统”局面。与此同时选择“大同”作为新的年号，相比于年号“会同”而言反映了各民族间联系的加强，大同之语意味着“天下为公，四海一家”[6]1414，“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不为正统”[22]3786充分体现了耶律德光想要一统天下，天下大同，使四海为一家的“大一统”思想，并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治理国家。“石梁王氏曰：以五帝之世为大同，以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为小康”[23]169，也说明耶律德光具有一统天下、建立大同盛世的抱负。

耶律德光曾对晋臣说：“中国事，我皆知之”[16]9581体现其对中原文化制度的了解以及对统治中原地区的自信，但其“大一统”思想仍存在不足。纵容骑兵四出，抢劫粮草财物，“打草谷”[16]9601 使得“东西二三千里之间，民被其毒，远近怨嗟”[13]1014。致使内外怨愤，民众起义风起云涌，辽朝军队不得不暂时撤离开封。耶律德光北归时谓左右云：“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16]9592说明其“大一统”思想还存在未完善之处。德光曾总结南下失败的经验教训：“朕此行有三失：纵兵掠刍粟，一也；括民私财，二也；不遽遣诸节度还镇，三也。”表示作为皇帝，应该“ 推心庶僚、和协军情、抚绥百姓”[5]64。三失之训体现出耶律德光的“大一统”思想并未完全成熟，其“大一统”思想依然具有局限性。

4 结语

耶律德光继承和发展了“大一统”思想，并在“大一统”思想的影响下旨在建立范围更大的统一王朝，苦心孤诣使我国北方地区实现了局部一统，奠定了我国疆域形成的基础。不仅促进了我国北方地区的开发，有助于各族人民的交流与融合，而且为元代“大一统”格局的最终形成夯实了基础，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再次形成作出了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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