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新东北作家群”的代表作家,班宇的小说大都以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革为写作背景,讲述东北“下岗潮”给工人群体原本安定的生活带来的强烈冲击。本文旨在以《冬泳》为例分析班宇笔下工人的生存困境描写,具体阐释从三方面展开:分析下岗工人面临的生存困境类型,探究形成这一困境背后的主客观因素,阐述工人挣脱生存困境的方式。
[关键词]班宇" "下岗工人" "生存困境" "《冬泳》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1-0029-04
近年来,以班宇、双雪涛、郑执为代表的“新东北作家群”无论在学术界还是商业圈都声名大噪,热度不减。三人作品中共同的叙述对象——下岗工人,一致的文本风格——凝练冷峻,作者家乡地理位置的集中性——东北地域,这些共性特征为学者进行整体性研究提供了契机。黄平“新东北作家群”的命名和“子一代视角”的提出,贺少俊对该群体作品中工人文化的探讨等,均构建了整体性的地域研究框架。在个体研究方面,班宇以其精彩的文笔和作品中蕴含的底层生存哲学引起众多学者的关注。虽然学界有关班宇及其作品的研究呈多向度,但对班宇笔下工人生存困境的书写缺乏系统性的研究。因此,本文以班宇的代表作《冬泳》为例分析其笔下工人生存困境的书写,以期拓展班宇小说的研读空间。
一、工业文学与工人群体
工人是工业文学的表现主体,工业文学在文学史上虽不居主位,但也占据一席之地。20世纪30年代工业文学倾力书写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之间难以调和的阶级矛盾,以此彰显工人阶级的先进性,譬如茅盾的《子夜》。十七年文学中,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和草明的《乘风破浪》等工业小说则表现了工人的劳动热情,塑造了理想化的工人形象。时至今日,“新东北作家群”在承袭工业文学书写的基础上,又对工人形象进行发展创造,直面其真实的生存处境。其中青年作家班宇热衷于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下岗潮”设定为作品的历史背景,叙述工人群体在这一大形势下遭遇的各种困境。细读班宇的《冬泳》并结合特定的时代语境,可以将工人陷入生存困境的原因归纳为主客两方面:客观即工业体制改革,主观即工人群体难以割舍的“铁饭碗”情结。就客观方面而言,为适应社会经济发展需要,工业体制改革势在必行,而改革的“阵痛”首先便波及曾辉煌一时的东北老工业基地。根据数据显示,1997年,东北地区的下岗工人已达259万余人,约占全国下岗人口的22%,仅辽宁省1997年下岗职工数量就高达178.3万余人[1]。工人的“铁饭碗”随之破碎,平坦的职业道路被拦腰斩断,而工作的丢失又会使家庭生活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与此同时,他们引以为傲的国企职工兼“共和国长子”身份的光环也随着下岗而消逝,这又使工人群体失去了精神上的荣誉感。
就主观方面而言,历史因循的“铁饭碗”情结左右着工人群体面临下岗危机时的抉择。班宇的作品虽未直接言明,但“铁饭碗”意识切实地体现在人物的实际行动中。如《梯形夕阳》中,“我”从技校毕业,而体制变革导致包分配政策随之落幕,受此影响的“我”成为无业游民,但受到“铁饭碗”情结支配的父亲宁愿托人“走关系”也要把“我”送进变压器厂。《盘锦豹子》中的“我”作为子一代,学习道路被堵死后,第一选择便是念技校、学手艺。学校保安也直呼“有手艺就是好,不愁饭吃”[2]。班宇作品中工人秉承的“铁饭碗”意识折射出该群体禁锢、守旧的思维,即使面临国企改革引起的下岗危机,也要坚决捧着破碎的“铁饭碗”,不愿更新观念。推本溯源,工人们不愿割舍的“铁饭碗”情结主要在于安全感的匮乏。明知难逃下岗命运的工人仍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岌岌可危的工作,表明了该群体对时代变革带来的未知产生了强烈的畏惧和排斥心理。为了舒缓焦虑情绪,他们只能以守旧姿态来抵抗开放式的自由。因此,面临体制变革导致的未知前途时,按时发放且逐年递增的工资、享有健全的医疗保障和房屋分配福利的“铁饭碗”成了他们坚定和首要的选择。
二、下岗工人生存困境的呈现
作为工人之子,班宇自小见证了国企改革趋势下父辈群体接连下岗的历史事件,且自己最熟悉、最亲近的人群就是父辈工人,所以写作时自然而然就将笔触转向了最熟悉的下岗工人,讲述父辈下岗时面临的各种困境。其中,《冬泳》就以“子一代视角”来揭示下岗工人遭遇的生存困境,这一困境主要可以分为窘迫的物质生活和破碎的婚姻生活。
1.窘迫的物质生活
工人的下岗,首先影响的便是职工家庭的物质生活水平。学者汪晖在调查报告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曾经的工人群体在中国社会主义时代居于‘主人翁’的位置,但经历过市场改革体制后,陷入下岗危机,逐渐流入了‘弱势群体’队列。”[3]这一“弱势群体”的定位不仅昭告着工人社会地位的跌落,也是其薪资水平随之下降的昭示。例如《肃杀》中,“我”父亲下岗之后,无处谋生,无奈之下拿着买断工龄的钱,买了一台二手摩托车,做起了拉活儿的营生,承受着“风嗖嗖地刮起来,像一把刀子,不仅割在脸上,也钻进膝盖缝儿里,落下的全是硬伤,另外就是路面也不好走,积雪数月不化,到处冰凌,不好把握平衡”[2]的恶劣环境的考验。就在父亲担负生活的重压无暇抚慰失业的痛楚时,旋即就被扔进筹措“我”母亲巨额医药费的沼泽。双重打击接连降临,容不得父亲喘口气,就要打起精神担起照顾“我”母亲和家庭的责任。更为窘迫的是,母亲出院后,父亲终于有机会外出拉活儿挣口粮,但“借”走家中谋生工具的肖树斌此时却杳无音信,这使父亲意识到这唯一的营生也难以为继。《空中道路》中的老职工班立新和李承杰同样难以摆脱被裁员的噩耗。李承杰作为第一批被裁职工,一时找不到其他出路,只能去工地承包一些耗时长、收入低的工作。作为后一批待裁员工的班立新看似幸运,但要接替被裁人员的工作,身兼数职,而到手的工资却只有原先的一半,勉强维持家庭花销。《古董》中的下岗工人老孙只能居住在垃圾满地、灰尘乱飞、噪音昼夜不断的废墟工厂中。《盘锦豹子》中的孙旭庭和姑姑二人勉强挤在十几平方米的独身宿舍中,几乎无处下脚。
2.破碎的婚姻生活
在班宇的《冬泳》中,“母亲”一反大众的惯性认知,极为注重自我感受,为了追求自我,非常果断地逃离家庭,而缺乏母亲指挥调度的家庭生活基本会陷入一地鸡毛的困境。面对班宇作品中高频出现的下岗工人破碎的婚姻状况和淡漠的亲子关系的情节设定,有研究者对此作了这样的分析:“下岗后的工人群体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无法保证家中老人、孩子和生活开销,加上忙于生计的夫妻缺乏有效沟通导致感情日渐疏离,所以八九十年代发生了大规模的、集中的离婚潮。”[4]通读《冬泳》会发现,工人的婚姻危机集中爆发在“下岗潮”时期,而且下岗工人的家庭氛围也被作者有意识地赋予清冷、淡漠的色调。因为缺乏母亲的家庭,难以发挥母亲对亲子关系的调节平衡作用,“子一代”也难以在含蓄内敛的父爱中体会到直白且深刻的爱,所以班宇作品中父女或父子之间的相处往往略显生硬和淡漠。
淡漠主宰的家庭氛围抑制了欢声笑语和温情的萌发,这就使培养亲子关系的土壤长久处于冰冻状态且缺乏爱的养料,温馨愉快的亲子关系也难以生根发芽。《盘锦豹子》中的孙旭庭与“我”姑姑婚后育有一子,厌弃单一化生活模式的姑姑来回折腾,多次南下以开麻将室为营生。姑姑从家庭出走后,儿子孙旭东性情大变,逃学、抽烟、打架。因工受伤的孙旭庭作为父亲既要全面承担起儿子学习和成长教育的责任,又要想尽办法维持家庭生活开支,但生活的压力总使其心有余而力不足,父子之间也因缺乏沟通交流而导致关系走向淡漠。《肃杀》中有技艺傍身的肖树斌失业后不愿再次就业,这就使其丢失工作的同时也丢失了幸福家庭,只能拿着买断工龄的钱支付孩子的抚养费并维持自己的生活开销,父子关系也是极为冷淡。《云泥》中的余正国同样是中年时期遭遇婚变。余正国一人兼饰三种角色,作为孩子的父亲必须开出租车支撑家庭生活;同时需要扮演母亲的角色,时刻关注处在青春期阶段的女儿学习、生活、心理等方面的动向;还要担起女婿的职责照顾前岳父岳母。因此,余正国的生活每天也是处于焦头烂额的境地。
从《冬泳》这部短篇小说集中,可以看到这群下岗工人大多会面临或大或小的婚姻问题和生活开销问题。他们不仅无法体会家庭生活的温暖,而且只能独自承受巨大的生活压力。这种生活和婚姻的双重困境一点一点地蚕食他们本就不大的幸福空间。
三、工人群体对生存困境的“突围”
《冬泳》在集中表现下岗工人窘迫的生存处境时,没有停留在对苦难的揭露层面,而是着力彰显他们顽强的意志力和乐观向上的精神。当然,班宇在作品中并不都给人物安排光明正向的结局,以此来拔高人物、扭曲历史事实,而是遵循下岗工人的实际选择,直面书写父辈工人突围困境时采用的正向或负向的方式。
1.直面现实:以磨难作云梯
班宇笔下的下岗工人在面对生活困境时,充分发扬了东北人顽强乐观的精神。恰如班宇所说:“东北是经历过大变迁的,人们的生活也确实经历了变故,却并没有穷途末路,每个人都活得特别顽强。”[5]这种精神就充分体现在下岗工人依靠自身力量全力突围困境的行为上。《盘锦豹子》中的孙旭庭先是遭受家庭变故,而后不幸因工伤致残,紧接着则是多次调离岗位后仍无法避免工厂的下岗安置,最终选择贩卖盗版光盘又难逃法律之网。连续的祸患集中降临在孙旭庭身上并未将其彻底压垮,反而使其不断挖掘自己的潜力,以从头再来的魄力收拾行装,再度出发,开彩票站,迎来了人生第二春,收获困境中来之不易的幸福。纵观孙旭庭的抗争历程,他整体上突围困境的方式是积极正向且合情合理的。这种顽强的毅力、吃苦耐劳的精神、敢闯敢干和相信自我的人格品质都是东北地域文化精神的体现。《肃杀》中,“我”父亲下岗后,以“拉脚儿”作为家庭营生,纵使遇到恶劣天气仍然坚持出车。家庭经济处在极度困难时,妻子又不幸患癌,巨额医药费使家庭陷入负债危机,且维持营生的摩托车又被肖树斌骗走。但父亲并未被挫折打败,一蹶不振,反而紧跟时代步伐,不断学习,提升自我。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的下岗工人肖树斌和其他下岗职工一样陷入生活困境,而且肖树斌在明知“我”家正遭受下岗和家人患病双重厄运时,还是利用父亲对其的信任,骗走“我”家的谋生工具——摩托车。蓄谋已久的行骗对“我”家的艰难处境无异于雪上加霜,但肖树斌的诈骗行为并不是为了摆脱物质生活上的窘迫,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突围现实困境。他坚持为足球事业举大旗,最终在足球中找到自我价值,实现精神上的突围。就如研究者王琨所述:“当他置身于一群摇旗呐喊的群体,可以自由地挥洒自己的激情与欢呼时,想必是他抛却尘世艰辛的逍遥时刻。”[6]《空中道路》中的班立新和李承杰作为工厂职工,共同面临下岗危机。第一批下岗的李承杰在工地从事连轴转的工作来养家糊口,而暂留工厂的班立新则身兼数职且工资减半,却依然咬牙坚持。这些非英雄式的边缘化人物即便承受接二连三的打击,依然以积极乐观精神驱动的正向行为去抵抗困境。这种坦然面对生活困境的乐观精神,不仅是对工业精神的继承,也与东北被赋予的重工业基地和“共和国长子”的双重身份有着深厚的渊源。
2.缴械投降:以纵欲麻痹自我
班宇的《冬泳》在表现下岗工人积极乐观的精神和可贵的人格品质时,也揭露了人消极懈怠、阴暗、自私的一面。《古董》里的老孙居住在脏乱不堪的工人村里,失业后以下乡回收所谓的古董(实则是不值钱的废弃物)为营生。老孙在下乡搜罗“古董”期间,被迫以高价回收了一个日常腌咸菜、放酱油的不值钱的陶土罐子,在自叹人们丢失淳朴、缺乏诚信时,自己也加入了坑蒙拐骗的阵营。老孙见谁都自称古董行家,向别人讲述邪乎的盗墓案件,对买家也是怪话连篇,装傻充愣,加上昼伏夜出,行踪不定,渐渐有了名气。例如文本中对老孙与顾客谈生意时所用语言的特写:“你来看这个,带上镜子看,不得了了,这是晚明期间——当地副食品商店出土的。非常颠覆,能震惊考古学界,有市无价的宝,按照我的想法,最好直输海外,你问问大英博物馆有没有兴趣。来,你摸摸这质地,水头多足……你再来看看这纹理,蚯蚓走泥,活灵活现,太野性了。”[2]
由此可以看出老孙正是利用虚假打造的名气和故弄玄虚的说辞抬高价位,将一个没有价值的破咸菜罐子出售给寻宝者。《超度》中的董四凤和李德龙作为下岗工人,二人以“龙凤传奇”为组合名字出道,宣称精通阴阳之事,以资深阴阳师的身份进行坑蒙拐骗。文本中描写二人设祭坛做法事显露的丑态更是穷形尽相。《鸳鸯》中的吕秀芬夫妇失业下岗后,尝试过自主创业,也因受别人的蛊惑加入过传销组织,但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走投无路的夫妇二人,向姐姐一家求助。姐夫赵大明利用职权之便怂恿二人开足疗店,明面上是正经营生,实则是拉皮条。纵使频繁遭受赵大明一次高过一次的敲诈勒索,吕秀芬夫妇仍然坚持这项来钱快且不费力的事业。这群下岗工人在面临失业而导致的生活重压时,并没有像以孙旭庭为代表的工人那样选择走正道来谋生,而是以坑蒙拐骗、耍小聪明的方式来糊口,放纵私欲迷失自我。
四、结语
班宇的《冬泳》以自身的成长经历为写作素材,运用“子一代”视角叙述以父辈为代表的下岗职工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体制变革背景下面临的生存困境。作品对父辈生存困境的书写,不仅唤起了东北下岗工人的历史记忆,而且更引起了具有相似经历人群的情感共鸣。欣慰的是,班宇并未将笔触停留在揭露创伤的表层或者将下岗潮完全归咎于时代,而是着重表现下岗工人面临困境生发出来的顽强的生命力和乐观向上的精神。
参考文献
[1] 辽宁省统计局,国家统计局辽宁调查总队.辽宁统计年鉴2018[M].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2018.
[2] 班宇.冬泳[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
[3] 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4] 范鑫雨.从“东北”开始的文学[D].重庆:西南大学,2023.
[5] 丁杨.班宇:父辈的落差感折射到我身上,反映到我笔下[N].中华读书报,2020-06-03(11).
[6] 王琨.论班宇后工人时代的人物书写[J].新文学评论,202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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