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伤逝》和《我们夫妇之间》是两部探讨婚姻与爱情主题的小说,均产生了很大影响。一篇聚焦“启蒙”主题,另一篇围绕“革命”展开,在历史发展和文本内容方面具有一定的可比性。从妻子的角色定位、夫妻关系的变化和文本叙事三个方面对比分析两部作品,我们能在比较研究的视角下发现一些新的问题和现象。
[关键词]《伤逝》" 《我们夫妇之间》" 女性位置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1-0003-06
五四运动以来,女性独立于家庭之外的自我主体意识不断觉醒。作为鲁迅唯一一篇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伤逝》表达了他对女性处境的担忧、关切,以及对女性独立的呼吁,同时也是他对五四运动后个性解放、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热潮的反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涌现出许多以女性解放为主题的作品,其中《我们夫妇之间》便是萧也牧对女性重构社会身份的思考。
首先,两篇作品都是以知识分子为第一人称进行叙事,这在客观上造成了作品与主流话语之间的疏离。《伤逝》中,作者作为隐藏叙述者与“我”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分裂,这体现了作者对知识分子身份的内在焦虑和反思。而《我们夫妇之间》中,叙事的作者与“我”的分裂感并不明显,缺乏叙事上的张力,反而更多地表现了作者试图绕过主流话语进行自我表达的欲望。其次,两篇作品都塑造了妻子的形象。尽管《伤逝》描绘的是五四时期知识青年的恋爱悲剧,探讨的是启蒙与被启蒙关系,而《我们夫妇之间》则呈现了根据地时期知识分子与劳动人民结合的革命者婚姻,叙述了革命背景下的故事。两篇作品都以独白式的叙事手法描写了失败的婚姻,刻画了两位性格鲜明、异中有同的妻子形象。本文将从妻子角色定位、夫妻关系变化、文本叙事等角度切入,分析两篇作品从“启蒙”到“革命”中显现出的问题。
一、妻子的角色:女性主体重构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并非在自我认同,而是在男性目光的影响下自我物化。女性之所以成为女性,是被社会所建构的[1]。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女性展现气质的行为具有自反性,因为女性的主要观察者是男性,因此女性往往会将自己视为一个独特的景观来对待[2]。对于女性而言,她们既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者,不仅要让他人感受自己的美,还要自我审视这种美,甚至观察他人对自己的观察。女性通常根据他人的观察来审视自己,通过父权制社会的标准来塑造自我。在父权社会中,女性只能是被观看的“第二性”,而男性则通过各种媒介和渠道享受“麦茨式的窥视愉悦”(指观众通过电影窥视他人生活和体验隐秘内容时获得的心理满足和快感),人们将“男性凝视”视为理所当然,使其成为主导性的观看行为。
自古以来,由于女性生理特点和社会分工的不同,社会更多地以家庭婚姻的完美程度作为评判女性是否成功的标准。女性因自身的母性特征,会积极地把孩子以及与孩子密切相关的丈夫作为保护的对象,这使得包括子君在内的大部分五四时期的女性选择以家庭作为人生的重心。《伤逝》中,子君投身于家庭,却未意识到工作与经济独立才是摆脱女性困境的唯一方法。而涓生打着男女平等的旗号,却将女性的主观能动性压抑得更厉害。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女性迈出了追求平等和自主的第一步,女性不再是沉默的大多数。小说的最开始,子君代表着五四时期妇女婚姻解放的新要求:反叛家庭,毅然出走,追求自由的爱情,并自主决定自己的婚姻。在与涓生交往半年后,她曾“分明地、坚决地说‘我是我自己的’”[3]。在与“鼻尖的小平面”和“半瓶雪花膏”的对立中,她顺应了五四运动后个性解放旗帜下青年知识分子的趋同心态,加快了追求爱的步伐。但步入婚姻后,她的生活逐渐脱离了诗词歌赋的浪漫,开始面对家庭琐事,而导致这一切改变的根源便是她曾经追求的爱情。婚姻被视作爱情的坟墓,宣告了子君对妇女解放抗争的终止,同时也预示着20世纪20年代中国作家群体对于女性主义和女性解放的思维疆界,即他们的认知与审视更多地停留在通过反抗传统封建男权而实现走出原生家庭、实现婚姻自主的阶段,却很少真正考虑女性进入婚姻后可能会面临的各种问题。那么,女性将走向何方?子君这类人物要以何种方式才能真正获得解放,而不是穿新鞋走老路?
时代语境的制约似乎超出了社会所能为女性提供的物质条件保障。作为生活在社会转型期的新女性,她们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自由、民主、平等思想的启蒙,在情感和理智上追求人格独立、婚恋自由。但同时,作为社会上刚刚觉醒的“少数人”,她们依然被周围严苛的社会环境与浓厚的传统文化氛围所禁锢。大量工作岗位对女性的偏见和拒绝,也剥夺了她们实现经济独立的可能性。由于这些现实条件的“硬约束”,她们追求真正解放的理想始终难以实现。甚至连鲁迅的妻子许广平作为新式知识女性,以她在社会的知名度和个人能力,在上海找份工作并实现经济相对独立并非难事,也选择了放弃,回归到传统家庭结构中。在五四时期新女性追求解放的呼声中诞生的那些“妻子”们,并没有找到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所提出“毁灭或是回来”[4]之外的第三条路,最终也难逃堕落或回来的命运。
五四新文化运动虽然对封建思想进行了猛烈的冲击,但其突破仍然不够彻底,深植于人们意识深处的封建价值观并不容易消除。涓生的利己主义本性与封建的价值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涓生仍有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在与子君结婚后,涓生没有继续以进步的新思想来支持子君的个人发展,相反,他的行为逐渐回归到传统儒家道德观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旧有模式。日本社会学者上野千鹤子在其著作《身为女性的选择》中指出,将养育后代与照顾家庭的重担完全落在妻子一个人肩上的父权制婚姻与生育模式是不正常的[5]。
子君被新文化先驱者视为妇女解放过程中面临精神困境的典型人物,她的经历反映了同时代众多女性的生存状态。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巴金的《家》以及老舍的《骆驼祥子》中,我们同样能从书中的女性角色身上观察到作为妻子所共有的部分特性。而到了20世纪中叶,《我们夫妇之间》中的妻子角色定位则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近代以来,女性形象的建构不仅关乎性别,还作为一种具有深刻意义的女性符码,承载了丰富的文化意涵。在根据地时期的革命实践中,传统的性别分工模式被打破,女性通过提升经济地位的方式从家庭走向社会,重构了性别关系并改变了中国传统的家庭关系。正是由于张同志所处的社会环境与子君不同,才使她能够成为具有鲜明个性和独立性的妻子形象的典型。从革命视角来看,子君的出路不仅需要获得一份工作,还需要一个保证性别平等的社会制度,即需要对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进行根本性的改造。否则,即便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张同志这样的女性也可能会遭遇与子君相似的命运。小说中,张同志展现出极强的性别平等意识,比如女性应该有自己工作、识字的权利,以及在夫妻关系上的独立见解。这些观念的形成,与她曾经的根据地经历密不可分。她从小是一个“童养媳”,后来参加革命、实现自由恋爱,妇女解放、婚姻自主的理念在她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小说还通过细腻的情感描写,展现了张同志丰富的内心世界。比如,在小娟被误会后,她主动去道歉并流下眼泪等细节,可见她不是一个只有一腔正义的概念化人物,而是一个具有深度、较为立体的健全人格。
需要说明的是,这样的对比阅读,并非旨在简单重申“革命”一举解决了“启蒙”所未能解决的那些问题,从而确认“革命”为女性带来了解放感(毋宁说,“革命”时代的女性也有需要进一步解决的问题),而是指出娜拉出走后的困境,以及子君作为妻子在看似新式家庭中遭遇的难题,并非仅凭“以思想文化解决问题”的思路就能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女性解放与社会关系改造两者相结合的视野,唯有如此,女性的主体地位才能得以改变。另外,在“张同志的时代”和“子君时代”中女性所面临的问题,并非完全失去其现实意义,它依然是我们审视当下问题的一个重要参照。
在“张同志的时代”,妇女参与农业生产劳动成为实现男女平等的重要途径,随后在全民所有制背景下,女职工人数日渐增长。同时,“劳动模范”“劳动英雄”成为社会赞扬和鼓励的典范,社会要求女性既要有政治觉悟,又要有一技之长。1958年,工人出版社出版的《怎样做一个好家属》,号召广大妇女要“走出家庭”,成为“国家的良母,民族的贤妻”[6],可见那一时期的女性依然处于以男性为主导的话语体系中。《我们夫妇之间》结尾处描写了夫妇二人重归于好的情节,但这种“我重新认识到了妻子的美善”的叙述,或许在本质上反映了女性意识在面对男性凝视时的让步与妥协。当然,我们也应看到,这一时期的社会变革和女性参与也为女性地位的提升和女性意识的觉醒提供了契机。
张同志可以代表那些从根据地走出、解放后进城的革命工农女性。她们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拥有丰富的革命历练。《我们夫妇之间》被视为最早触及“乡下人进城”叙事的小说作品之一,也是后期大量涌现的知识分子与乡村女性婚姻结合的先锋作品。进城后,张同志因受到城市文化氛围的影响而备感拘束,而丈夫李克则逐渐适应了城市的生活方式,并表现出一些与之前不同的生活习惯和态度,这些差异导致了两人之间的隔阂。在经历了内心的挣扎后,张同志最终选择回归到小说开头处所描绘的“贤妻良母”角色,她叹了口气,把头靠在丈夫的胸前,“半仰着脸问道:‘这该怎么是好’”?[7]这样的回归,让她重新扮演起了小鸟依人的温顺形象,也再次满足了丈夫作为男性的凝视需求和知识分子的启蒙欲望,于是李克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被她那诚恳的深挚的态度感动了”[7]。此时,夫妇之间的生活看似又回到了“初恋时幸福的时光”,但实际上,这只是张同志重回传统妻子的角色定位和父权制话语体系中[8]。
二、夫妻关系:从单向启蒙到双向改造
男性与女性分别居于“第一性”与“第二性”的地位是导致性别关系不平等的根源之一。男性更易占据知识优势,在福柯看来,知识与权力相伴相生,这也是过往历史中男性占据“第一性”地位的重要原因。涓生作为文职人员及知识分子,拥有教育及社会地位上的优越性。在与子君的交流中,他对易卜生、泰戈尔、雪莱以及男女平等的思想信手拈来,故而在这段关系中,他借助知识这一权力自然而然地处于高位,俯视着自己的伴侣子君,而子君则被误解为无知者。也就是说,传授与被传授的关系隔断了二人之间的相互交流,涓生借助知识进一步深化了二人间的不平等关系。在整个故事中,子君处于失语的状态,因为这是涓生的手记,子君的态度和处境被忽略,她只能被涓生所叙述,而涓生的叙述对子君又形成了一种压迫[9]。
一方面,对子君来说,师生情谊与爱情难以区分。五四时期,男性对女性的启蒙往往带有传教的意味,少女们总是仰着头,好奇地仰望着传授学识与新思想的男性。而男性们除了教导之外,也会由此产生一种自豪感,认为少女们充满求知欲,他们便是这求知欲的引领者。在这一启蒙过程中,一种隐蔽的不平等关系被重新确立起来。
另一方面,涓生将子君视作中国女性的辉煌曙色。子君坚定地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3]这句话让涓生感到欣喜,并认为子君与他的灵魂契合:“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3]作为五四新青年,涓生期望子君能成为革命的斗士、新生的力量,因而,子君这一句口号式的宣言深深打动了涓生,让他以为这便是子君的全部心声。
《我们夫妇之间》中的夫妻二人则具有更加平等的性别关系和社会地位。小说中的夫妻关系不再是常见的“男性是女性精神导师”的模式,反而男性变成了受教育者,女性则处于教育者的位置,引导男性走出小资产阶级的价值观陷阱。但李克并非单纯被动受教育者的形象,而是与他所认为的“落后”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使得他在作者笔下并不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形象,而带有某种滑稽甚至可爱的特点。此时,夫妻关系具有了平等这一新的属性,这体现在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譬如,“闲时,她教我纺线、织布;我给她批仿,在她写的大楷上划红圈,或是教她打珠算,讨论土地政策……”[7]可以说,张同志与李克已不再是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而是各有专长,相互学习、共同进步的关系。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时期形成的特殊的“革命夫妇”模式,其本质上是女性对取得话语权的尝试。在这种模式下,“革命”先于“夫妇”而存在,女性争取婚姻家庭中的平等,既有其进步合理的成分,也是当时的历史选择和时代需求。
在子君生活的年代,女性的身份是由拥有话语主导权的男性建立的。女性因此丧失了自我表达的机会,其话语权实际上源于父权制文化中的男性凝视以及性别规范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女性失语不但是一种社会现实,也是基于男性权力扩张和异化而产生的一种现象。女性要想获得话语体系的主动权,就需要自觉地将自我纳入男性所认同的思维模式,借用男性的口吻,以被规定的符号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一过程中,她们必须经历男性话语原则的过滤与选择。张同志与子君都有反抗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的经历,但结局却大相径庭。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子君与涓生是单向的启蒙关系,而张同志与李克则是双向的改造关系。《我们夫妇之间》一开始就明确夫妇二人“真是知识分子和工农结合的典型”,李克在张同志面前并没有优越感,他爱上张同志,是因为后者是劳动英雄,是当时的“先进人物”,李克反而要向她学习。但子君崇拜涓生,将爱情视为精神支柱和生活的全部,一旦爱情的楼阁倒塌,她就会失去依附,因巨大的落差感而丧失生活的信心。
随着女性社会地位的日渐提高,女性开始在家庭之外主动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和立场,从“被讲述”的状态逐渐走向“自述”,在伴侣的选择上也更倾向于寻求价值观的一致。这使得“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叙事中,“女性”与“革命”交织在一起,女性在选择恋爱乃至婚姻对象时,也更加注重与对方在价值观和政治倾向上的一致性。譬如《我们夫妇之间》结尾处,张同志表现出如同女儿般的依赖与顺从,李克表现出如同父亲兄长般的体贴与宽厚,类似情节在之后许多革命恋爱题材的小说中都能看到。似乎无论女性在心理状态、生理条件上存在何种差异,她们在根源上都拥有一个相同身份的上位者——作为父亲形象而存在的男性。这一男性形象通常也代表着政治主体话语,从而使得这种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凌驾于夫妻关系、男女关系之上,并且相较于两性关系更加持久稳固。看似性别的对立性被消解,然而一旦“女儿”成长为女人,那么作为“父亲”的男性就丧失了原有的优越性和权威,这在某种意义上形成了对女性追求解放的隐性阻碍。
《我们夫妇之间》结尾处,张同志有妥协,李克也有所反思。作者的主观动机似乎是想表现二人各自改正缺点的过程,然而,这种站在忏悔立场的写法也引发了批评。有观点认为,结尾将严肃的思想问题趣味化、轻松化,从叙事流程来看,大团圆结局也显得仓促和突然,缺乏内在动因。张同志的“妥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受到了组织的批评,而这些批评话语与此前李克对她的指责有相似之处。也就是说,张同志在李克身上看到了他可能代表了正确的一面,这成为小说结尾处张同志对李克妥协并反思自己的重要原因。但张同志的主体性已经确立起来,以后二人在一些问题上应该还是会有分歧。诚然,中国妇女面临的解放问题仍然充满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挑战,但要谱写新的篇章不能只从个体身上寻找解决措施,张同志对于自我的认知有所进步,已经站在了重塑女性性别意识的成长起点上。然而,要想实现全面性的改变还需要从社会根源出发,使男女平等的宣言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真正让女性“浮出历史地表”,走向群体意识的觉醒和自我成长的道路。
三、叙事裂隙:敞亮与遮蔽
《伤逝》中,小说文本虽然全篇使用第一人称叙事,但副标题“涓生的手记”说明涓生是真正的叙述主体,透露出作者对于读者在场的预设——作者特意站在第三人称视角,为读者注明这是“涓生的手记”,暗示这是悲剧制造者涓生写的忏悔文字。这一设定形成了作者和涓生之间明显的裂痕。全文呈现出双重的叙事运动:一方面是显性的叙事,以涓生个人的回忆为线索,表现其对子君的深情、强烈的懊悔和愧疚;另一方面则是隐性的叙事,作者藏在涓生背后,对其自我洗白的唾弃。涓生的回忆中常常或明或暗地流露出对子君的抱怨。例如,“她爱动物”,紧接着便是“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遣词造句中充满了贬损和埋怨。涓生的讲述越真诚越自我暴露,也就越显得反讽,从而使文本传出两种声音。如婚后涓生抱怨子君:“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3]下一句又说,“我们总还得雇个女佣”,看似是在指责子君后表达了自我安慰之意,但实际上包含了作者的叙事逻辑,即正是因为涓生没能力挣钱请女佣,而生活中总要有人操劳,于是妻子主动承担家务让丈夫有时间继续“风花雪月”。由此可见,叙述的表层是涓生的话语,而深层则是隐含作者对涓生话语的反讽。涓生的手记被题为“伤逝”,与其说他“伤逝”的是子君的死,不如说他“伤逝”的是自己逝去的“爱”。
而《我们夫妇之间》的叙事对张同志的批评确实居多,尤其是前半部分,主要是从李克的视角展开。李克的自我反思出现在后半部分,但这个自我反思实际上是在李克部分看法正确的前提下进行的,因此其力度不足以抵消前半部分对张同志的贬抑。李克一直是以一种轻薄、嘲弄的态度对待妻子的优点,他利用妻子微小的错误来掩饰自己的重大错误。李克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甚至他对自己思想的揭露都显得不够深刻和彻底。他虽然经常提到妻子的“朴素”“热情”与“奉献”精神,但又不断地被妻子粗俗、莽撞的言行所颠覆。在两人的争执中,读者能感受到在叙事主体与“我”之间产生的裂痕,这主要体现在李克精神上的优越感。尤其是结尾处看似表达李克自我批判的“和解”部分,实则是李克对妻子貌似表扬、实则批评教育的一种隐性“施压”,妻子“听得好像很入神,并不讨厌,我说一句,她点一下头”[7]。这表明张同志在与李克所代表的城市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碰撞中,原先秉持的理念逐渐经历了调整和融合,她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李克的观点。小说中涉及的城市生活方式,在日常层面上并未被赋予更深层的意义,而是被工具化了。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从作者的文本呈现和叙事方式上看出,尽管他在后期为李克辩解称“并没有当作一个肯定的人物来写”[10],但文本中第一人称叙事方式的运用以及作者并没有如同《伤逝》那样刻意划清明暗叙述界限,使得作者对李克的批评显得模棱两可。这也因此引发了批评家丁玲等人对萧也牧是否具有与李克思想同构性的质疑[11]。显然,这种批评在今天看来,或多或少都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
总而言之,《伤逝》通过明暗叙述视角对男主人公涓生进行了明褒实贬的反讽,是“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里的创伤中”[3],而《我们夫妇之间》的叙事则呈现出一种裂隙,这种裂隙表现了作者在主流话语体系之外试图自我表达的一面。
四、结语
女性话语权问题的探讨日益受到重视,在这个层面上,从女性主义角度对中国现当代文学语境中的人物形象进行研究,便有了理论与实践价值。刘思谦在其著作《性别:女性文学研究的关键词》中提出,“性别”是女性文学研究的理论支点。有了性别理论的内在支持,女性文学研究“将会发现文学作品中一些以往习焉不察而不见的被遮蔽的问题和意义”[12]。本文选取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两篇具有典型意义的作品进行对比,旨在从女性文学视角对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进行解构剖析,为当代女性文学研究回归特定历史文化坐标提供有益的挖掘和探索,力求在研究的视域和角度上有所拓宽与突破,并以此向经典作家和作品致敬。
参考文献
[1] 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2] 伯格.观看之道[M].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3] 鲁迅.伤逝[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 上野千鹤子.身为女性的选择[M].吕灵芝,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23.
[6] 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妇女联合会宣传教育部,武汉市妇女联合会宣传部.怎样做一个好家属[M].北京:工人出版社,1958.
[7] 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J].人民文学,1951(1).
[8] 陈雨辰.话语权力争夺之中女性意识的再觉醒与妥协——以《我们夫妇之间》为例[J].名作欣赏,2023(20).
[9] 刘高峰.《伤逝》:男权意识与男性话语[J].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3).
[10] 萧也牧.我一定要切实地改正错误[J].文艺报,1951(1).
[11] 丁玲.作为一种倾向来看——给萧也牧同志的一封信[J].文艺报,1951(8).
[12] 刘思谦.性别:女性文学研究的关键词[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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