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使用过一辆纺车,离开延安那年,把它跟一些书籍一起留在蓝家坪了。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想起战友,心里充满着深切的怀念。
那是一辆普通的纺车。说它普通,一来是它跟一般农村用的手摇纺车没有什么两样;二来是它是延安上千上万辆纺车中的一辆。那个时候在延安,纺车跟战斗用的枪、耕田用的犁、学习用的书和笔一样,成为大家亲密的伙伴。
大家用自己纺的毛线织毛衣,织呢子,用自己纺的棉纱合线,织布。同志们穿的衣服鞋袜,有的就是自己纺的线织的布或者跟同志换工劳动做成的。那个时候,人们对一身灰布制服,一件本色的粗毛线衣,或者自己打的一副手套,一双草鞋,都很有感情。衣服旧了,破了,也“敝帚自珍”,舍不得丢弃。总是脏了洗洗,破了补补,穿了一水又穿一水,穿了一年又穿一年。衣服只要整齐干净,越朴素穿着越称心。
纺线也需要技术。初学纺线,往往不知道劲往哪儿使。一会儿毛卷拧成绳了,一会儿棉纱打成结了,急得人满头大汗。性子躁一些的甚至为断头接不好而生纺车的气。可是关纺车什么事呢?尽管人急得站起来,坐下去,也一点也没有用,纺车总是安安稳稳地待在那里,像露出头角的蜗牛,像着陆停驶的飞机,一声不响,仿佛只是在等待,等待。等到纺线的人心平气和了,左右手动作协调,用力适当,快慢均匀了,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毛线或者棉纱就会像魔术家帽子里的彩绸一样无穷无尽地抽出来。线绕在锭子上,线穗子一层一层加大,直到大得沉甸甸的,像成熟了的肥桃。从锭子上取下穗子,也像从果树上摘下果实,劳动以后收获的愉快,那是任何物质享受都不能比拟的。
纺线,不只在经济上保证了革命根据地的军民有衣穿,不只使大家学会了一套生产劳动的本领,而且在思想上教育了大家,使大家认识到劳动“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的意义,自觉地克服那种认为“劳动只是一种负担,凡是劳动都应当付给一定报酬”的习惯。在劳动的过程里,很少有人为了个人的什么斤斤计较;倒是为集体做了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才感到是真正的幸福。
就因为这些,我常常想起那辆纺车。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和战友,心里充满着深切的怀念。围绕着这种怀念,也想起延安的种种生活。那个时候,物质生活曾经是艰苦的、困难的吧,但是,比起无限丰富的精神生活来,那算得了什么!凭着崇高的理想、豪迈的气概、乐观的志趣,克服困难不也是一种享受吗?
(节选自《北极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