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素兰
儿童文学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儿童文学作品60余部,代表作有《笨狼的故事》《小巫婆真美丽》《阁楼上的精灵》《阿莲》《寻找林木森书店》《绣虎少年》等。作品以童话为主,优美风趣,深受专家和读者好评。曾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奖项,多部作品被译成英语、韩语、阿拉伯语、尼泊尔语等在国外出版。
蜜蜂女孩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作家这种人,也不知道一本书究竟是怎样写成的。在我童年的所有理想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作家。长大后回想起来,却发现在童年的学习和生活中,早已埋下了写作的种子。
我的家在非常偏僻的山村,开门见山。那些山在春夏秋冬、日出日落之时,会有不同的颜色和模样。我小时候没有玩具,也没有电视可看。很多时候,我看着远山近树出神,想象着山外面的世界。清晨太阳出来时,看一会儿太阳,再看一会儿蓝天,天空中就会幻化出许多七彩光球,令我无限神往。蜜蜂蝴蝶在房前屋后的花树上飞舞停落,我也常追着看。各色鸟儿的歌唱,我会侧耳细听。大自然给了我四时的美景和无限的想象。我小时候认为像天空那样蓝色的裙子,像白云那样美丽的衣裳,一定是世间最美丽的,如果我穿上那样的蓝裙白衣,踮起脚尖站在屋前盛开的栀子花上,就能像蜜蜂和蝴蝶一样飞起来。
虽然乡下几乎没有课外书看,但家家都有“传家宝”。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村里的大叔大婶,每个人都能讲几个故事。我喜欢听别人讲故事。在家里听到故事以后,上学或者放学后和伙伴们一起去割草、砍柴的时候,我就会把听到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如果在外面听到新故事,回家后我也会讲给爷爷奶奶听。我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老人家睡眠少,常常很晚还没有睡着,早晨很早又醒了过来。在早晚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他们常常会聊起从前的一些事情。因为隔了许多年月,每一件琐碎的事情听上去都像是一个故事,我总是听得特别用心。听故事和讲故事对于我的语言表达能力无疑是极好的锻炼。
小时候我的记忆力很好。平时大家在生活中讲的俗语、用的歇后语,我都非常喜欢,听过之后就会牢牢记住,然后在自己讲话的时候用上。于是大人们就夸我很会讲话。我听了很开心,便更加用心地记住那些精炼、形象的语句,下次找机会再用上。语文课本里那些朗朗上口的课文,我也总喜欢背下来。
上中学以后,我就开始记日记,这个习惯至今都保持着。记日记对于写作是最好的锻炼,一旦形成习惯,这种写的练习就变成了生活的一个部分,你丝毫不会感到压力,而写作素材的积累、写作水平的提高就在不知不觉中达到了。在记日记的过程中,你还能学会如何独立思考,如何表达自己真实的思想感情。
我不只喜欢记日记,还喜欢写读书笔记,这个习惯是长大后养成的。每一个人的能力和见识都是有限的,只有不断地向别人学习,才能提高自己。读一本好的文学作品,分析它好在哪儿,哪些地方是值得自己借鉴的,对于学习写作非常重要。
我真正的写作训练是从大学开始的。我上大学比较早,只有16岁,正是学习的好时机。大学的功课不紧张,正好有大量的时间用来学习和思考。那时候的日记,就变成了有意识的写作训练。比如我写窗外的梧桐树,就会有意识地在雨天、晴天,清晨、黄昏,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时期观察记录。我经常描绘班上同学们不同的容貌,像学习绘画的同学画素描一样给每个同学做一个肖像描写。我描写各种不同的场面——寝室里的争吵、饭堂里的嘈杂、运动会上的热火朝天、图书馆的安静……每一种描写都尽可能写得细致传神,仿佛用镜头重现那个画面。这样的练习都是在没有人指导、没有人要求的情况下自觉完成的。
大家一定见过小蜜蜂,为了酿造甜美的蜂蜜,它每天在花丛中忙碌飞舞,它飞向牡丹,飞向杜鹃,它在桃花丛中停留,又在油菜花丛中舞蹈,因为它的辛勤劳动,我们才能喝到甜美的蜂蜜。写作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生活中到处都有写作的素材,都有学习写作的机会,就像原野上四处都有花朵。只要我们能像小蜜蜂那样努力,懂得采集点点滴滴的花粉,也能酿造甜美的蜂蜜——写出美丽的文章。
一堂儿童文学课
1981年我上大学的时候,全国各地的高校中,只有浙江师范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开始开设儿童文学课。我当时读书的中文系没有开儿童文学课。大约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邻班一个女生对我说,83级开了一门儿童文学选修课,她想去旁听,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我小时候没有接触过儿童读物,当然也没有听说过儿童文学。我觉得很新鲜,便跟她一起去了。
大概因为是选修课,而且又是儿童文学,同学们对这门课很陌生,选修的人并不多。教室里空荡荡的,加上我们两个旁听生,大约十来个同学。授课的是一名女老师,她刚从浙江师范大学进修回来,可以说是现学现教。我记得当天她讲的是童话。她在黑板上板书了“童话”两个字,翻开《儿童文学概论》,讲解童话的概念以及主要特征,又布置我们阅读《儿童文学作品选》里的童话作品。《儿童文学概论》和《儿童文学作品选》是这门选修课的两本教科书,来上课之前我并没有准备,整堂课只能傻坐在那里,盯着黑板上“童话”两个字发呆。大概是盯着看久了,那两个字似乎生出了魔力,让我很喜欢。
那堂课结束以后,我没有再去旁听儿童文学课,但我在教务科买到了那两本教科书。我把《儿童文学作品选》里的所有作品都读了,印象最深的是《海的女儿》和《小溪流的歌》。原来这就是童话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文学体裁——通过这种特别的文学体裁,世间万物都可以开口说话,都可以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于是我依葫芦画瓢,照着严文井先生的《小溪流的歌》,也写了一篇童话,题名为《两条小溪流》。故事讲的是左、右两条小溪流从山谷中流出来,碰到大石头挡住去路,一条小溪流不怕挫折和困难,用自己细细的牙齿日复一日地叮咬顽石,终于水滴石穿,小溪流冲出山谷,汇入大江大海,运送巨轮,为民造福;另一条小溪流却在巨石面前轻松地拐了一个弯,流到一片低洼地,形成沼泽,人人见了都绕道走。我将这个故事投寄给《小溪流》杂志,就没有再管了。不久后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外地工作。1986年春天,我收到由母校转寄过来的一本《小溪流》杂志,那篇童话居然发表了!虽然我已经毕业,母校的老师还是耐心地找到我的地址,替我把杂志寄来了,这让我喜出望外,也令我深深感动。
我当时工作的地方是革命老区。大学毕业时,我是自愿去那儿工作的,算是“支边”,合同期三年,报酬比普通毕业分配更丰厚,但得服务满三年后才允许考研究生。我在大学时非常喜欢元明清文学,实习时的带队老师就是教元明清文学的,这位老师对我很关照,也很欣赏我。所以,我当时准备三年后考这位老师的研究生。
然而,三年后准备考研究生的时候,我接到老师的信,老师说当年他有别的教学任务,不招收研究生。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翻看厚厚的研究生招生目录。我一边漫无目的地翻看,一边怨艾自己怎么那么倒霉。我在目录里翻到了浙江师范大学招收儿童文学研究生的信息,忽然记起自己上过的那堂儿童文学课和发表的那篇童话,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好像跟儿童文学挺有缘的。虽然当年只有浙师大招收儿童文学研究生,而且只收一名,但我心想,既然现在不能考元明清文学,不如试试儿童文学吧!当即便报了名。
报名后回到家,我把从母校带过来的《儿童文学概论》和《儿童文学作品选》又读了一遍,深感自己掌握的资料和阅读的作品实在太少,便开始多方收集儿童文学方面的资料和书籍,积极备考,没想到后来居然考上了!
浙江师范大学是中国儿童文学研究的重镇,改革开放后,高校中率先恢复儿童文学课程的就是浙师大。研究生三年,对于我的童话创作极为重要。当时浙师大中文系儿童文学资料室里,有几乎所有翻译过来的世界儿童文学名著和从五四新文学运动开始一直到当代出版的所有中国儿童文学作家作品。进入资料室,我就像走进了阿里巴巴的山洞,恨不得将那些珍贵的宝藏全都据为己有。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这三年的阅读,弥补了我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儿童文学阅读的缺憾,让我真正爱上了儿童文学。
我与《安徒生童话》
对我的儿童文学创作来说,影响最深的一本书毫无疑问是《安徒生童话》。这本书让我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童话,并且为我开拓了童话写作的题材领域,它一直像坐标一样立在我为儿童写作的道路上。在三十多年的写作历程中,我经常重新阅读它,以校正自己写作的方向与目标。
今天的许多孩子在童年时代就接触到了安徒生童话,而我是在大学三年级才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童话这种东西,第一次知道安徒生这个作家,并且第一次在《儿童文学作品选》里读到《海的女儿》。《海的女儿》将我带入到安徒生的童话世界,而在安徒生和他的童话世界里,我找到了自己一生的道路。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坐在安静的教室里阅读《海的女儿》的心情和感受,那从未见过的矢车菊般的蓝色大海仿佛就出现在我眼前,我跟着那有三百年寿命的小美人鱼进入到大海深处,又跟她一起去拜访可怕的巫婆,陪着她用美妙的声音交换两条人类的腿。当小美人鱼变成泡沫消失的时候,我仿佛在教室外面的阳光里看见她正骑在玫瑰色的云上向天空飞升,仿佛听见安徒生通过光明的太阳对小美人鱼说:“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善良的工作,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好多人都说《海的女儿》是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有些做母亲的还以此告诫自己的女儿不要像小美人鱼那样傻,为了一个并不爱自己的王子失去海底宫殿的生活,失去自己的声音,甚至失去自己的性命。但是,从第一次读到这篇故事时我就明白,它并不只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自我实现的故事。小美人鱼的自我实现就是想为自己寻找一个高尚不灭的灵魂,相对于人鱼世界来说,那是一种更高的生命形式,而无私的付出、坚强的毅力、善良和牺牲正是通往高尚灵魂的道路。
我拥有的第一套《安徒生童话全集》是研究生毕业时小师妹送给我的毕业礼物。那是一套小32开本、淡绿色封面的《安徒生童话全集》,每本售价仅一元左右。这原是小师妹自己的书,看到我喜欢便转送给了我。这套全集共有16册,然而小师妹送我时已经缺失了一本。因为这缺失的一本,多年来我一直在旧书店、旧书网上搜集这套淡绿色封面的书,想要把它配置完整。因为常在旧书网上搜集,我淘到过单位图书室的、个人购买的,还有从公共图书馆借来没有还回去的《安徒生童话》。这些来源各不相同的书里,有的留有名字、印章,有的留有买书的时间和地点,有的还有单位公章,其中一本夹着某公共图书馆的借书卡。每一册都带着各自的故事,于是在阅读时想象和猜测这本书从前的主人,也成了我阅读的乐趣。现在,虽然我早已拥有多个版本的《安徒生童话全集》,但是每年在大学课堂上给学生讲授安徒生童话的时候,我还是习惯携带这套薄薄的小书,因为再次翻阅它们的时候,我依然能忆起最初读到它们每一册时的鲜活感受。
安徒生童话让我明白,童话是最具有自由灵活度的文学体裁,正如安徒生自己所说,它可以容纳一切种类的诗,它的题材可以无限广泛,安徒生自己就把所有生命感受和生活故事融入他的童话里。在他的童话里,既有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奋斗历程,也有作为一个旅行家的见闻感受,还有他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对生命价值的思考。童话就像一面魔镜,将安徒生真实的生活经历和独特的生命感受收纳其中,并以另一种面目反射呈现出来。它源自生活而又高于生活,它以变形和夸张的样貌,更集中更强烈地表现生活的本质,抵达人性的深处。
安徒生在写作童话之前,写过诗歌、小说、戏剧、长篇游记,在当时的丹麦已经功成名就、家喻户晓。但他在三十岁以后专心为儿童写作,他曾对朋友说:“我现在要开始写给孩子们看的童话,你要知道,我要争取未来的一代!”他认为这才是他“不朽的工作”,他把全部的精力和生命都贡献给这“未来的一代”,坚持每年为孩子们出版一本童话集,一直到他去世的前两年为止。
在童话的写作中,安徒生对童话艺术的探索和追求也对我影响深远。他说:“多年来我已试着走过童话圆周里的每一条半径;因此,如果碰到一个想法或者一个题材会把我带回我已经尝试过的形式,我常常不是把它放弃掉,就是试一试给予它另一种形式。”所以,阅读《安徒生童话》时,我们绝不会感到单调,因为几乎每一篇故事都有不同的讲法,也正是这种对艺术形式的创新和不断追求,让安徒生的童话很难定义。他不喜欢模式,不惧怕权威,也不在乎人家说他过早地“返老还童”,“像安徒生那样写”而不是像别人那样写一直是他自觉的艺术追求。
安徒生在一篇名叫《创造》的童话里,写到一个没有灵感的诗人向神通广大的巫婆讨教如何寻找灵感的故事。巫婆给了诗人一副神奇的眼镜和一个听筒,把他带到马铃薯地里,给他一个大马铃薯捏着。于是,他听到马铃薯里面发出声音,唱出了一支有趣的马铃薯之歌。而其中的奥妙,巫婆说得清清楚楚:“这里有各色各样的东西可以写成诗,讲成故事,如果你会讲的话,你可以从大地上的植物和收获中汲取题材,你可以从死水和活水中汲取题材,不过你必须了解怎样摄取阳光……不要老想着你自己吧!”
摄取阳光,便是看到光明和希望;不要老想着自己,便是对他人,对社会,对世间万物和一切存在的关注、观察、同情。这也是文学的功能和责任——它就像那朵从灰尘中提炼金粉打造的金蔷薇,精心铸造美的绽放,只为对生命的爱与祝福。
(责编/孙恩惠 责校/李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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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到处都有写作的素材,都有学习写作的机会,就像原野上四处都有花朵。只要我们能像小蜜蜂那样努力,懂得采集点点滴滴的花粉,也能酿造甜美的蜂蜜——写出美丽的文章。
——汤素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