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种被闪电贯穿的震颤。
那是一节小学语文课,老师领着我们学习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课堂的最后,老师告诉我们,这其实是一首藏头诗。我上下一看:千、万、孤、独。刹那间,千年前的寒霜飞雪裹挟着柳宗元的孤独穿透课本扑面而来,我仿佛置身于萧索寂寥的江面上,一仰首,漫天大雪纷飞。一种震颤如闪电般击中我的神经末梢,一个孩子瞬间领悟了诗歌的玄妙。
这几日卧病住院,隔壁病床的小女孩刚刚上学,每天清早跟着父母大声吟哦:“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骆宾王这首诗实在欢快动人,色彩明丽,如泉水般叮咚清脆。小女孩的声音又脆又亮,仿佛春日光线般让整个病房都亮堂起来。
我不由想起自己早先学诗的日子。那时最喜欢白居易的诗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或是《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几首诗朗朗上口,读来口齿生香,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一首好诗一定韵律动人。在汉语的抑扬顿挫间,吟诵者语调低回婉转,音节环环相扣,仿佛不只是吟诵,更是咏唱。
后来,我和每个少年一样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千里江陵一日还”“白发三千丈”……这般惊为天人的气魄实在摄人心魂。在我的年少遐想里,李太白白衣飘飘,身佩宝剑,寒锋出鞘,剑光四射。那时对李白的喜爱,也只是被他的侠骨仙风吸引,直到后来,阅历渐丰,才逐渐感悟到他满腔的悲怆。“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看似潇洒的对月痛饮,背后尽是天才孤独者在滚滚尘世无枝可栖、无人可懂的哀愁。
如果说李白的悲凉如电光般闪亮,那李商隐的寂寞则是他笔下的巴山夜雨,晦暗绵长无尽。《红楼梦》里林黛玉说她最不喜李义山的诗,但在我看来,李义山与林黛玉之间却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契合。林黛玉的悲凉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李义山的悲凉是“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李商隐的困顿仕途反倒成就了他一代诗名,一生的委屈惆怅只有在诗中方可有所宣泄。他登上乐游原,视野开阔无比,满目芳草延伸至天际,在天的尽头,他看见的,不是林黛玉苦苦追索的香丘,而是一轮缓缓沉落的夕阳,他的世界暮色四合,寒凉黑夜将要降临。
“如果白昼的语言已经枯朽,就用黑夜的梦语,用诗的性灵。”每当我回望这些诗坛的巨人,总能看见他们在人生的漩涡里挣扎的身影。“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古往今来,像东坡一样豁达的诗人能有几个?“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谁又能如王维一般超脱?李太白终究放不下他的长安,辛弃疾终究要“把栏杆拍遍”,李清照终究在黄昏中“寻寻觅觅”。那些传颂百代的诗词大抵也是他们在绝望抗争中的一声怒吼,夜深人静时的无奈叹息,蕴藉着诗人汹涌的情愫。只是他们的语调极其优美,措辞极其凝练,情感极其真挚,意境极其深远,于是被历史和读者选中,在岁月更迭里传承,一代又一代,百年又百年,替后人诉说心中的锦绣。
当我们再度捧读前人的诗词,在小学的课堂上,在清晨的病房里,在深夜的书桌旁,隔着千百年的烟尘,我们依旧可以在字里行间清晰地听到鹧鸪深山的哀鸣,士子死谏的愤懑,春风得意的马蹄声,故乡明月光流淌在青石板上的婆娑声响;可以触摸到那颗有力跳动的心脏,那奔涌千古的难凉热血,那野马般纵横史册的冲天诗情。
这是历史的歌颂,是一个民族的口型,是千年来无数文人的共同吟哦汇聚熔铸了这传承至今的声音。千里江山,天涯海角,我们在诗词的国度里共览这一轮朗月。
行文至此,我想起陈与义的《临江仙》,不妨化用他的诗句作结:“古今多少诗,渔唱起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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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老师 朱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