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义“X然”摹状副词的表达功用与演化发展

摘 要：现代汉语“X然”的主要功能是充当句内状语，少数可位于句首。部分“X然”与中心语的选择具有偏好和普选之别。“X然”修饰中心语时，语义上可分为“突变义、迅捷义”，其差异与“X”的原义积淀和形象色彩有关。“X然”的短时义来源不同，演化过程略有区别，部分“X然”语义虚化，兼有衔接功能。

关键词：“X然”;短时义;句法分布;表达功用;演化发展

中图分类号：H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329（2025）01-0014-10

摹状副词最早由张谊生在《现代汉语副词研究》中提出[1]17，主要用于对相关行为、状态进行描述、刻画，在句中的位置通常较为固定，紧贴中心语；在句法上可以充当动词的准定语。关于摹状副词的某一类词族研究，张谊生（2011）曾全面剖析了表迅捷义“X速”词族[2]。现代汉语中有一组表短时义的“X然”，既有形容词，又有副词、连词。“X然”副词中含有[+短时]义素的，共有“倏然、遽然、骤然、蓦然、猛然、顿然、陡然、猝然、霍然、溘然、幡然、忽然、突然、勃然、恍然、戛然”等16个①，《现代汉语词典》（7版）将前12个标为副词，后4个标为形容词。其中，“忽然、突然”是目前研究成果较多的两个词[3]除“忽然”之外的11个“X然”摹状副词的具体用法和细微差异还缺乏详细分析。有基于此，本文拟对表短时义的“X然”词族从句法特征、表达功用、演化发展等三方面考察、比较与辨析。本文例句以北大CCL语料库为主，部分选自人民网等当代网络检索和汉籍全文检索系统。所有例句均标出处，较长的略作删减。

一、句法特征

作状语且在句中的位序较为固定是摹状副词的基本功能。据分析，本文作为分析对象的11个“X然”摹状副词，既有摹状副词的句法共性，又有各自的语法特征。本部分主要从句子状语、句法状语和句首修饰语、准定语和共现三个方面考察分析。

（一）充当句子状语

摹状副词最基本的功能就是充当状语，“X然”主要充当句子状语。例如：

（1）当红日霍然腾起的时候，一座现代化的港城呈现在面前。（《人民日报》1996年4月）

（2）人们万万没有想到，仅仅隔了几天，张晓东就猝然离开了人世。（《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年7月）

（3）他好像走到坟前才看见我，猛然地站住了。或者从远处是不容易看见我的，我是倚着那株枫树坐着呢。（老舍《大悲寺外下》）

（4）他刚才那奔泻而下的思想碰到了一座钢铁的巨壁，于是，他的思潮不得不作了蓦然地回拐。（孙见喜《贾平凹的情感历程（5）》）

“X然”可以自由地充当状语，如（1）和（2），也可以加上状语标记“地”充当状语，如（3）和（4）。我们考察的“X然”词族中，基本都可以自由地充当状语。请看：

（5）我猛然抬头又看了看这卫城山，只见如潮的人群仍然在争相攀登，同我在北京八达岭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人民日报》2000年）

（6）一股雪水小溪潜进吴敢的领口，那感觉很轻柔，轻柔得像一声不留意的叹喟，而吴敢的心境却蓦然变得疑重起来。（《报刊精选》1994年）

（二）充当句法状语

一般而言，部分句子成分经过语法化后可以转化为句法成分[4]。据考察，“X然”除了充当句子状语之外，还充当句法状语[5]。例如：

（7）去年此时此地，血气方刚的里迪克·鲍从霍利菲尔德手中抢走了世界拳王的金腰带……25岁的鲍像一颗骤然升起的新星，分外引人注目。（《人民日报》1993年11月）

（8）这是因为在全国政治局势陡然逆转的危急时刻，毛泽东对四川和湖南的具体情况进行了认真比较和科学分析以后，作出了历史的抉择。（《报刊精选》1994年）

“骤然升起”在句中作宾语“新星”的定语，“陡然逆转”在句中充当“危急时刻”的定语。下表是“X然”在北大语料库中的句子状语和句法状语的统计情况，各栏内部“；”后面是相应的百分比。

副词在句中的位序影响辖域[1]230。一般来说，位于句首的副词，语义辖域为整个句子；位于句中的副词，语义辖域仅限于其后的成分。摹状副词“X然”作状语时，都可位于句中紧贴中心语。此外，有些“X然”可自由地位于句首。请看：

（9）神匠就重新再看他的那尊观音。猛然，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做。他自言自语道：该走了……（闵凡利《神匠》）

（10）《冰山之火》、《摘葡萄》、《爱之旋律》十一个独舞一一走近，其中还有一个朝鲜舞。掌声，似乎要将剧场淹没。蓦然，一串清亮的歌声又扑面而来，让观众们惊异的是舞蹈家的歌喉竟是如此圆润！（《人民日报》1995年6月）

“猛然、蓦然”位于句首，语义辖域涵盖其后的整个句子，不仅仅局限于句子的核心谓语。句首的“X然”可以移到句中紧贴谓语，但句篇的连贯性有所减弱。

据考察，只能位于句中的“X然”仅有“溘然、幡然”2个。请看：

（11）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于4月9日下午1时溘然长逝！（《人民日报》1998年）

（12）公安机关以交通肇事罪将何某逮捕后，何某才幡然悔悟，交待了肇事真相。（《人民日报》1998年）

“溘然、幡然”仅描写刻画其后的动词“长逝、悔悟”，是摹状副词最基本的功能和用法。下表是“X然”分布在句中和句首的统计情况，各栏内部“;”后面是相应的百分比。

（三）准定语和配合共现

据语料分析，“X然”除了做状语之外，在句中还具备充当准定语的功能。（ ①摹状副词“X然”中，个别还具有谓语、补语功能，表明其还处在形容词虚化为副词的中间阶段，此类用法多是个例，占比都在1%以下，兼类词“霍然”除外，详情参见表5。）请看：

（13）七十岁的长老与七、八岁的幼尼，废弃的练功大殿与新修的禅房，古老执著的信念与腕上崭新的电子表，都给他倏然的惊撼和长久的沉思。（《作家文摘》）

（14）一岚阿姨，我知道您遽然的辞世，还留下了些许的遗憾。（《人民日报》1998年）

（15）这很显然地不是岩石的坠落！部队立时停顿了下来。并且由于这骤然的奇突的刺激，而引起了庞大的喧闹！（叶紫《夜的行进曲》）

（16）中国经济从2011年的两位数增长，放缓到2012年的7.8%，再减速到上半年7.6%。这不是一个猛然的下落，而是一个缓中趋稳的平稳过渡。（人民网《中国经济怎么看之三：7.6%折射的李克强经济新理念》）

“倏然的惊撼”“遽然的辞世”“骤然的奇突的刺激”“一个猛然的下落”中的“惊撼、辞世、刺激、下落”都是指称化表达，“倏然、遽然、骤然、猛然”是指称化定语。“猛然的下落”还受数量短语“一个”的修饰，这是语用表达的需要。

特定的语用篇章需求促使“X然”共现。考察到共现的“X然”有8个：霍然、倏然、遽然、猝然、骤然、猛然、顿然、幡然。这8个“X然”常与“忽然、突然”共现。一般情况下，共现的多是两个“X然”。例如：

（17）在距离约翰逊等人只有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倏然，一声枪响，马队遽然静止，十几匹战马同时扬起四蹄，引颈向上，马背上的八路军士兵整齐划一，战刀在阳光下旋转如银蛇飞舞。（电视电影《历史的天空》）

（18）正如发生在1997年的景象那样，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亚洲金融风暴的陡然爆发以及国内市场的空前萧条，却“意外”地让中国国有企业的市场化改造进程突然加速。（吴晓波《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

（19）然而，1989年，全国“钢琴热”骤然降温，抢购风停止，钢琴厂面临严重的冲击，企业的效益骤然下滑，比北京、上海等钢琴厂大幅度的亏损更甚，“营口钢琴”几乎处于停产状态。（《报刊精选》1994年）

（20）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金庸《倚天屠龙记》）

例（17），句首修饰语“倏然”与句中状语“遽然”配合；例（18）—例（20）都是“X然”充当句中状语配合共现。例（18）的“陡然”与“突然”共现，体现了语言的丰富性和表达的精致性。后两句都是同一个词出现两次，不再赘述。

语料中，多于3个的“X然”共现比较少见，通常是发话人的语用习惯所致。请看：

（21）姚月琴恍然地理解到谢家声是来代替她到后方去工作的，她的心里突然发亮起来，愁容从脸上顿然消逝。（吴强《红日》）

（22）他这一拳的目的是要把王小石打下来。他要打倒王小石。要不是还有一个人和他的手掌，突然、遽然、倏然、忽然、猛然、蓦然、骤然、霍然 、兀然的就夹在叶云灭和王小石中间，神油爷爷说不定棗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结果棗就真的可以一拳把王小石打倒。（温瑞安《朝天一棍》）

“恍然（地）、突然、顿然”三个连用，且位于一个复杂句中。例（22）选用“X然”词族中的9个词语连用，只能理解为发话人的个人习惯，已超越了叠加强化的效果，属于修辞用法。

二、表达功用

从语义倾向看，表短时义的“X然”族词可以细化为“突变义”和“迅捷义”。“X然”的表义倾向与其后的中心语有密切关系。本部分先对“X然”其后的修饰对象进行考察，然后再从“表突变义”和“表迅捷义”两个角度进行分析。

（一）修饰对象

“X然”其后多为双音节动词或动词性短语，单音节动词较少。北大现汉语料库中11个“X然”其后加单音节动词的比例仅为0.368%，“X然（+V单）”主要是“猛然、骤然、陡然”3个（ ①这里的“V单”不包括“X然而V（单）”。“X然而V（单）”通常是古代用法的遗留，现已固化为四字词语：霍然而愈、倏然而至、遽然而止、猝然而亡、溘然而逝、蓦然而至、陡然而生、骤然而来、猛然而起、幡然而悔、顿然而止等等，溘然而逝已凝固为成语，专门表示病故。），其他“X然”都是修饰双音节动词或动词性词语。例如：

（23）乐梅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在两个她最爱的人之间反复游移，确定了一遍又一遍，仍嫌不够，纵使眼中蓄满了喜悦的泪，仍不敢阖眼，只怕眼前这甜美、快乐的一幕会倏然消失。（琼瑶《鬼丈夫》）

（24）同时，据当地干部反映，木材砍伐指标过低，也是造成林农生活遽然走下坡路的一个重要原因。（1994年报刊精选）

（25）“有机要情报吗？”徐鹏飞头也不抬，猛然问。（罗广斌《红岩》）

“X然”修饰动词性成分时，分为优选和普选。优选是指“X然”与表某类义的动词性成分优先组合，反之，则是一般搭配。“溘然、幡然”是优选率最高的两个词。“溘然”多修饰表“辞世”义的动词，如“长逝、去逝、辞世”等等，“幡然”多修饰表“醒悟”义的动词，如“醒悟、悔悟”等等。据统计，语料中，“溘然”和“幡然”的偏好组配率分别高达83%和71%。例如：

（26）我所敬重的王震同志溘然长逝，我很是难过。（《人民日报》1993年10月）

（27）过去以伐木为荣的马永顺老人幡然醒悟，背着沉重的“心债”躬身林场，绿遍青山人未老。（《人民日报》1998年）

“溘然”“幡然”对其后的中心语选择性较强，这与第一部分考察“X然”位于句中、句首的情况基本符合，且仅限于句中位置，与其后的中心语关系紧密。可位于句首的“X然”与其后的动词性成分关系较松，其选择倾向为普选。没有单独一类的动词性成分与“X然”的组配率高于50%。在一般选择内部，“X然”与某几类动词性成分具有选择倾向（ ②选择倾向统计的是10%以上的组配，组配率太低不能说明选择倾向。），可以概括为：

（二）表突变义

“突变”是指突然发生变化，跟“渐变”相区别（《现代汉语规范词典》）[6]。侧重于表突变义的词有“顿然、猝然、陡然、蓦然、溘然”5个。

“顿然、猝然、陡然、蓦然”4个被张斌《现代汉语虚词词典》[7]和侯学超《现代汉语虚词词典》收录[8]。这4个“X然”都有一个共同的义素“突然出现或发生变化”[7]，可概括为[+突变]的语义特征。“顿然、猝然、陡然”3个词，更多强调变化、发生得出人意料，即[++意外]的语义特征。表意外时，具有不同的表达倾向。请比较：

（28）可到外地一参观，他顿然醒悟，凡是经济发达的富裕地方，都是“借水行舟”，上大项目，干高科技。（《报刊精选》1994年）

（29）1925年12月，徽因的父亲林长民猝然遇难，巨大的灾难劈头盖脸地挟裹了徽因。（张清平《林徽因》）

（30）他说，一个丰都鬼国神宫票价可以从5元上涨到五六十元，一个小三峡票价从几十元陡然上涨到100多元，票价想调就调，超过了游客所能接受的范围。（网络语料）

“顿然”多与“醒悟”类搭配，“猝然”多与“遇难病逝”类搭配。“顿然”后的中心语变化发生的原因或理由可从前面找到相照应的文字，如“到外地一参观”，“顿然醒悟”多表如意，具有积极倾向；“猝然遇难”是不如意的，人们不期望看到，具有非积极倾向，找不到征兆、意外性更强，令人猝不及防。“票价陡然上涨”也是人们不期望看到的，但更强调变化的幅度。“从几十元到100多元，超过了游客所能接受的范围”表明“陡然”其后的中心语变化幅度大，甚至由无到有或逆转。请看：

（31）仿佛，一个个迎面扑来的山头，是陡然从平地冒起来的。（杜鹏程《保卫延安》）

（32）这是因为在全国政治局势陡然逆转的危急时刻，毛泽东对四川和湖南的具体情况进行了认真比较和科学分析以后，作出了历史的抉择。（《报刊精选》1994年）

（33）几个月过去了，时值翌年春夏之交粮食市场价格陡然反弹，扶摇直上。（《报刊精选》1994年）

“山头陡然从平地冒起来”“局势陡然逆转”“价格陡然反弹”都含有较大的幅度变动。此外，描摹价格变化时，倾向于选择“陡然”。

与“顿然、猝然、陡然”相比，“蓦然”除了强调变化意外，还含有令人吃惊的语义特征。例如：

（34）蓦然抬首，骄阳似火的山崖上默然矗立的库木吐拉石窟，让“文物保护世纪行”的记者们印象深刻。（《人民日报》2000年）

（35）最让张楠快慰的是，当他关注起最终解决“白色污染”和对废塑料的最终利用时，“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他发现了中国科学院山西煤炭化学研究所。（《人民日报》1994年）

“蓦然”带有[+吃惊]的语义特征，其后面多有促使产生吃惊的触因，如“骄阳似火的山崖上默然矗立的库木吐拉石窟”“他发现了中国科学院山西煤炭化学研究所”等等。“蓦然”后面的触因，是意料之外的，令人吃惊。

“溘然”未进入目前的《现代汉语虚词词典》，《现代汉语规范词典》（3版）中表示“突然发生”，简言之，具有[+突变]的语义特征。例如：

（36）1991年10月，老战友王卓如同志溘然长逝，至今一年多了。（《人民日报》1993年2月）

（37）一代宗师，溘然仙逝，留下几分遗憾：十一上黄山的夙愿未能实现；上海、常州的刘海粟美术馆开馆庆典未能参加……（《报刊精选》1994年）

“溘然”多用于描摹生命的结束。“溘然”“猝然”都用来描摹生命结束时，“溘然”的文化色彩更浓，更典雅含蓄，如“溘然谢世、溘然与世长辞、溘然瞑目”等等；“猝然”的文化色彩不突出，如“猝然死去、猝然长逝、猝然暴毙”等等。“溘然”在古代汉语中常用于表达逝世，且典雅含蓄，现代汉语中“溘然”可以陈述，直接表达逝世。例如：

（38）岂不很好？岂不很好！即使嘴里正念着天花乱坠的喜歌，而他老人家就从此溘然，也毫不打紧，总不能说是被咒死的，难道活到一百零一岁还不算够本吗？（俞平伯《戊辰七夕双星渡河大雷雨中写起的小引》）（ ①这里的“溘然”也可看作是古代用法的遗留。）

这里的“溘然”不能换成“猝然”，因为“猝然”没有获得逝世的含义，“猝然”描摹的对象较广，不能单独表示“去世”。

（3）表迅捷义

“迅捷”，迅速敏捷（《现代汉语规范词典》（3版））。从两本词典所举的示例看，“迅捷”多指行为或动作本身速度快。侧重于“迅捷义”的共有“猛然、骤然、倏然、霍然、遽然、幡然”6个。

“猛然、骤然、倏然”在张本《虚词词典》和侯本《虚词词典》中都有收录。“猛然、骤然”没有明显的书面色彩，“倏然”多用于书面语，书面色彩较浓。例如：

（39）“小杜，宝国受伤住院了。”杜春花的心猛然一颤，“他的伤怎样？”（《报刊精选》1994年）

（40）“啊！”朱瑞芳像是猛然受了一下沉重的打击，吃惊地叫了一声，焦虑地说，“还能挽回吗？”（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41）晚9时，太阳终于沉落在地平线下，气温骤然降至零下25摄氏度，在漆黑的夜空中，队员们看到了转瞬即逝的北极光。（《人民日报》1995年4月）

（42）正在这时，地坝周围高墙上的电灯突然熄灭了，身边的景物骤然一黑。（罗广斌《红岩》）

与“骤然”相比，“猛然”侧重“迅猛”，其所描摹的对象范围较广，伴有力量的存在，具有[+力量]的语义特征，如“受了沉重的打击”。“骤然”多用于描写增减变化类，特别是天气变化通常选用“骤然”。二者都可修饰“一V”表示动作行为的速度快，“猛然”的用例多于“骤然”。

（43）直到猛地被一阵强力推倒在地，她才倏然惊醒 ──“姑娘，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黄芩《情人无邪》）

（44）路继续向右转，海岸倏然消逝，那月牙形的山弧，就像伸展台上的美女，轻盈地略一旋身，一脉翠绿的亮片，闪烁不停，就此横亘在面前。（朱邦复《 东尼！东尼！》）

“倏然”书面色彩较浓，在北大语料库中的例句数约为“猛然、骤然”的1/10。此外，其后的修饰语多为双音节，且多修饰“消失（逝）”类的动词性成分。

“霍然（ ②“霍然”又是形容词，表示疾病迅速消失。）、遽然”两个词仅被张本《虚词词典》收录，都具有书面语色彩，但“遽然”的书面色彩更浓。北大现汉语料库中，“遽然”出现的例句数约为“霍然”的1/3。例如：

（45）在干旱辽阔的华北平原，霍然出现一座湖泊，这本身就是奇观。（1994年报刊精选）

（46）刘东北只看了一眼，脸便霍然变色，腾地一下子立起，绕过一张张餐桌，向那边走去。（王海鸰《中国式离婚》）

（47）她那一只抓着阿英的手已经松开了，但还压在阿英的手上，好像不甘心遽然离开人间。（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48）弹指一挥间，三十年过去了，他又回到自己身边，正想有所裨依，遽然失去，怎不令人悲痛！（《报刊精选》1994年）

“霍然”侧重动作发生的急速出人意料，“霍然出现”“霍然变色”都是很快发生。“遽然”侧重事情在短时间内迅速发生，多修饰“辞世/消失”类的中心语，如“离开、失去”。

“倏然”“遽然”都可用来修饰“消失”类的中心语，但二者在语体色彩和表达倾向上各有侧重。请比较：

（49）可慧定定的看著高寒，眼底是一片迷惘的空白，她面颊上的血色倏然消失，白得像一张纸，嘴唇紧闭著，呼吸急促而不稳定。（琼瑶《聚散两依依》）

（50）唁电说：“梁肃戎先生遽然辞世，令人悲痛。我谨代表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表示深切的哀悼。（《新华社新闻报道》2004年10月）

与“倏然”相比，“遽然”的书面色彩更深，多用来描述生命的终止。“倏然”描述“消失”的对象广，可以是“时间倏然即逝”或“海岸线倏然消逝”等等。

“幡然”未被《现代汉语虚词词典》收录。《现代汉语规范词典》（3版）中，“幡然”标为副词，表示迅速而彻底地（改变），侧重迅捷义，“幡然”侧重彻底改变，其后的中心语多是“醒悟”，也可修饰“改悔”。例如：

（51）在事实面前，刘某终于幡然醒悟，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年3月）

（52）你的儿子是我的学生，虽然他在八路那边工作，我们还是师生。我希望他能幡然改悔，来我们这里做事。（孙犁《风云初记》）

“幡然醒悟”“幡然改悔”都是迅速彻底地改变，前者侧重于描写改变导致的结果“醒悟”，后者侧重于描写改变本身“改悔”。

三、演化发展

从历时层面考察，11个短时义的“X然”形成时期不同，在其演化发展的过程中语义内涵也随之变化。

（一）句法功能变化

“X然”最早出现大多在中古时期，上古较少。“然”作为词缀，主要附于形容词、动词之后，表示一种状态[9]264。“然”在上古时期主要用作状态形容词词尾[10]，中近古时期出现了副词性词尾用法[11]。古代汉语中，大部分“X然”的功能既有状语用法又有谓语用法，以“倏然、霍然”为例：

（53）或以尾翔，或以髯凌。飞鼠鼓翰，倏然皆腾。用无常所，唯神斯凭。（郭璞《尔雅图赞·释兽·鼠》）

（54）名僧云会，问道远集。山林佳胜，有助禅悦。即事倏然，风云永叹。（《全梁文》卷68）

（55）青衣曰：“老狐不智，不听我言，今日祸已及我，其可逃乎！”乃发声而泣，倏然不见。（《搜神记》）

（56）真个是光阴迅速，倏然又是十二日到了。（《禅真逸史》第二回 ）

“倏然”本是形容词（53）和（54），形容动作迅捷、时间短，随着经常修饰动词性成分承担状语功能虚化为实副词例（55），描摹“不见”的动作。例（56）中，“倏然”进一步虚化，不再描摹具体事物，类似于目前的“忽然”用法。

（57）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枚乘《七发》）

（58）诊完了脉，说道：“吾兄病已去矣，把现赎之药吃下安一安神，以后便只须饮食调理，就可霍然矣！”（清《野叟曝言》）

（59）放在公座，将收之，却入壁中，霍然不见。（六朝《搜神记》）

“霍然”产生之初，应为表示疾病迅速消除，随后才引申为“突然”。“霍然”最早出现在《七发》，与“涊然”结构一样，表示疾病消除的样子，例（58）的“霍然”为形容词做谓语。例（59）的“霍然”才是短时义，表示“忽然、迅速”。

下面，我们统计北大语料库中的“X然”在古代和现代的非状语用法（ ①非状语用法是指做谓语、补语。），详情见下表：

通过上表，我们发现：“顿然”在古代没有非状语用法，表明其产生就已副词化，即主要用作状语性（ ②采用状语性而不是副词性的说法，主要是古代形容词也可以做状语，因篇幅所限本文不区分形容词和副词做状语。）成分。“X然”的非状语用法总体上来说都在下降。其中，“遽然、倏然”发展到现代非状语用法已经消失，表明已完全副词化；“溘然、霍然、幡然”的非状语用法的百分比下降幅度最大，“猝然、陡然、骤然、蓦然”下降幅度次之，“猛然”的降幅最小。

（二）语义来源分析

短时义摹状副词“X然”的语义内涵主要是由“X”所决定的。短时义“X”的语义来源多样，包括原义保留（隐喻）、转喻、引申。

探讨“X然”短时义的来源，涉及“X”的本义和基本义。“X”的本义指《说文解字》的解释[12]，基本义为经常使用的意义。详情见下表：

原义保留是指“X”的本义中含有“快速”义，基本义中也含有“快速、急速”义。主要有“倏然、骤然、霍然、溘然”4个。原义中的“快速”是具体的空间性状，以隐喻的方式投射到抽象的时间域，形成“短时”义。例如：

（60）怯勇无常，倏忽往来，而莫知其方，惟圣人独见其所由然。（战国《吕氏春秋》）

（61）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聊斋志异·劳山道士》）

（62）曙色霍开，济者相排。（皮日休《河桥赋》）

（63）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楚辞《离骚》）

倏，犬疾行；霍，鸟疾飞；骤，马疾步；三个都是动词，本义中都含“疾”。疾，病也，引申为急、速也（段注《说文》），语义泛化后，由专指动物疾行变为动作急速；溘，奄忽也，像流水般来去疾速，引申为“疾速、快速”；本义中都含有“疾速”，且该语义用法都保留在现代汉语中。

转喻是指“X”的基本义中含有“短时”义素，通过转喻凸显保留下来。主要有“遽然、蓦然、顿然、猝然”4个词。例如：

（64）宾孟适郊，见雄鸡自断其尾，问之，侍者曰：“惮其牺也。”遽归告王，曰：“吾见雄鸡自断其尾，而人曰‘惮其牺也’，吾以为信畜矣。”（春秋《国语》）

（65）神功大惊，蓦呼刘位，问之曰：“太尉今日见张郎中，与之答拜，是何礼也？”（《封氏闻见记·迁善》）

“遽，传车、驿马也；（段注《说文》）”通过转喻，本指名词的“遽”获得了急速义。蓦，上马也，吴都赋曰，蓦六駮，上马必捷。古代汉语中，“蓦”的基本义为“跨过”，通过转喻，动词“蓦”获得了“动作迅捷”义。“跨过”这个动作行为一般是短时的、快速的，因此与“动作迅捷义”具有相关性，都属于动作速度范畴。“顿”“猝”的短时义来源与“蓦”同，此不赘述。

引申是指“X”的本义和基本义不含“短时”义，短时义经过引申演化保留在“X然”中。主要有“幡然、猛然、陡然”3个。例如：

（66）幡比翅回集，贰双飞常羊。（《汉书·礼乐志二》）

（67）一日忽然猛省。譬如洗面摸著鼻孔。（北宋《禅林僧宝传》）

（68）哄朕到井边看什么宝贝，他陡起凶心，扑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内。（《西游记》第37回）

“幡，书儿拭觚布也；猛，健犬也”这两个字的本义与“短时”没有直接关系。“幡”，由抹布引申为旗帜、冠上的巾饰义项之后，通“翻”，变动，“翻”意味着彻底地变。“猛”最初指动物凶猛发展为人勇猛、严厉，再到猛烈、气势大，继而由“猛烈”引申为突然，忽然义。“陡”，山势峻峭，坡度大近于直立，山势陡峭引申为变化突然，“坡度大”蕴含变动的幅度大。

（三）语义虚化

“X然”的句法功能变化伴随着语义虚化。古代汉语中，“X然”主要描摹刻画中心语，少数已远离中心语位于句首。句首“X然”的语义虚化，往往附带“衔接”功能。例如：

（69）师坐次，有僧蓦然问：“请师道？”师云：“苏噜苏噜娑婆诃。”（《古尊宿语录》卷六）

（70）蓦然间，瞥见地上一队黄蚁，一队黑蚁，在那里斗做一团，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双方死伤累累。（《观音菩萨传奇》）

“蓦然”由开始紧邻中心语修饰具体的动作（问），语虚化变成“蓦然间”位于句首，强调“不经意的瞬间”。

（71）陡然人来，琼王于灯下见是贼至，开门走至堂上暗处躲之。（《包龙图判百家公案》第一卷）

（72）刚上树巅，倏然一人横空飞来，举起一枪，将（鬼白）雀刺死。（《上古秘史 》第一百二回）

（73）猛然汽笛一声，张思方吓了一跳。（《留东外史》第二十八章）

“陡然”“倏然”“猛然”的语义虚化较快，位于句首，后接主谓短语，除了摹状功能之外兼有衔接功能。

发展到现代汉语，位于句首的“X然”用来衔接短语或句子，具有衔接功能。本文统计了“X然”在CCL语料库中具备衔接功能的句子，“遽然、溘然、幡然”3个词没有衔接功能，其它词语的衔接功能及占比如下：

“猛然”的衔接功能占比最高，“倏然”次之。与“倏然”相比，“猛然”没有书面色彩。除了“猛然”之外，具有衔接功能的“X然”都含有一定的书面色彩。（ ①书面色彩可以参考“X然”的用例。CCL现汉语料和华中师范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的统计中，“猛然、骤然、陡然、蓦然”用频较多，具体为CCL：猛然（2384）gt;骤然（2093）gt;陡然（956）gt;蓦然（864）gt;猝然（420）gt;溘然（225）gt;倏然（225）gt;幡然（221）gt;霍然（217）gt;顿然（205）gt;遽然（67）；华中师范大学：猛然（449）gt;骤然（167）gt;陡然（146）gt;蓦然（47）gt;顿然（36）gt;猝然（28）gt;霍然（22）gt;倏然（19）gt;幡然（13）gt;遽然（7）gt;溘然（5）。华中师范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收录的主要是当代小说语料库。）“猛然”可与时间副词“忽然”替换，表明其正在朝着虚副词的方向演化。请比较：

（74）唉，今夜宿在何处？猛然，一声轰天的巨雷在他的头顶炸响；电光闪处，白鹅潭畔攀幻一般地矗立起一幢楼厦……（1994年报刊精选）

（74）′唉，今夜宿在何处？忽然，一声轰天的巨雷在他的头顶炸响……

（75）他看到围墙外头十四旅的岗哨又多又密，象蛛网一样。猛然，一个士兵发现他站在树杈上，像是在窥望什么。（梁斌 《红旗谱》）

（75）′他看到围墙外头十四旅的岗哨又多又密，象蛛网一样。忽然，一个士兵发现他站在树杈上，像是在窥望什么。

上述句中的“猛然”没有具体的词义，主要是衔接两个句子，换成“忽然”之后句意不变。

四、结论

通过对表短时义的“X然”族词的考察分析，得出以下结论：（1）现代汉语中，短时义的“X然”族词主要充当句子状语，也可充当句法状语、句首修饰语，所处位置的不同与自身辖域大小有关；“X然”又可充当准定语，多为两个共现。（2）从语义内涵上看，“X然”的表义倾向与中心语有关，“X然”与中心语的搭配有优选和普选之分，据此可分为“突变义”和“迅捷义”。（3）“X然”的短时义主要来自“X”，包括隐喻、转喻和引申；“X然”的非状语用法日趋下降；部分“X然”的语义虚化，具有衔接功能，朝着关联副词的方向演化发展。“X然”的具体演化过程，以及对于“X然”其后加“间”的区别也未作辨析，这些都需专文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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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王兴才.“然”的词尾化考察[J].汉语学报，2009（3）

[12]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2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唐巧娟]

收稿日期：2024-10-15

作者简介：李蓉蓉（1992-），女，河南漯河人，博士后，研究方向为汉语语法。

①“X然”词族中，还有“翩然”一词，形容动作轻快的样子，侧重于动作轻盈。《现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都标为形容词，检索北大CCL语料库，“翩然”一词侧重于动作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