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物语

2025-03-01 00:00:00邹贤中
参花(上) 2025年3期
关键词:烧炭木炭炭化

1

当湘南千山红遍层林尽染,丰收后晒干的五谷已在仓库里安眠。此时,秋高气爽,云淡风轻。麻雀在收割后空寂的稻田上空时起时落,勾勒出一幅寂静的人间画卷。忙碌了大半年的农人可以歇息了。可农人又是闲不住的,别看他们平时累得龇牙咧嘴,恨不得到了秋冬季节睡个天昏地暗。可习惯了长年累月劳作的他们,如果不做点事儿,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在农村,一家老小的生活,都离不开柴火。打柴是农民过日子的大事,秋收之后,趁着这时节上山砍柴以备过冬,是他们的首要选择。而烧炭,更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2

柴刀在刀闸里藏身,爷爷背着刀闸在前面带路。刀闸随着爷爷前进的脚步有规律地摇晃,形成固定的节拍。刀闸,其实就是一截横向掏空的硬质木料,将掏空的部位设计得足够狭窄,仅能容纳刀身,而刀柄过于粗大无法深入,从而固定刀身。农人又在刀闸的两端用钻头各钻一个孔,在孔里穿上结实的绳子,将绳子调整到合适长度,使其像单肩书包一样斜挎于肩上,从而解放双手。

打工的浪潮将青壮年都卷到了城里,留守的老人与儿童相互依靠。由于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我和哥哥跟随爷爷奶奶生活。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是农村孩子与生俱来的自觉。我提着水瓶,哥哥握着一把矛镰,跟着爷爷往山里走去。选取炭柴是有讲究的:粗细是首选,一般以手腕粗细为准;质地坚硬是第二选择,质地疏松的木柴在碳化的过程中会化为齑粉。烧炭需要的大型硬质炭柴,在山林深处,在云海深处。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枝丫密匝的森林,那里便是爷爷的责任山。望着眼前的林木,爷爷停下脚步,对我们说,到了。他将柴刀依次从刀闸中取出,给我们兄弟分别递上一把,又将空荡荡的刀闸挂在树枝上,对我们说,可以开工了。

柴刀被爷爷磨得锋利,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空气氧化,原本能映出人影的刀面有了一层淡淡的黄锈。爷爷蹲在一棵杂木前,右手高举,刀锋扬起,与爷爷的头部同高。在臂膀的带动下,柴刀划过空气落在杂木贴近地面的根部。刀身陷入树身,爷爷拔出刀子,又补一刀。随着木屑横飞,一根手腕粗细的杂木断作两截。爷爷扶在树干上的左手轻轻一拨,杂木无力地倒了下去。

我和哥哥学着爷爷的样子开始砍柴。爷爷一边忙活,一边对我们说:你们要注意安全,左手不要扶得太低,容易伤到手。看我们挨得太近,他又说:你们分开点,刀子不长眼。我们应声拉开了距离,嘴里答道:经常砍柴,知道的。

当我在一棵茶树上砍下一刀后,看到这一情景的爷爷惊叫起来:快住手,你这是干什么?他放下手头的活儿朝我这边奔过来。我说:爷爷,我在砍炭柴哩,您不是说,多砍质地坚硬的木柴吗?爷爷笑着说:你这个傻孩子。烧炭是为了取暖,也是为了卖钱。然而,茶树是宝,我们每年还要上山拣茶籽,回家榨茶油。你把茶树砍了,以后哪有茶籽?没有茶籽,就没有茶油。茶籽比炭还要宝贵。爷爷看着茶树被砍了一刀后裸露在空气中的米黄色木质部位心疼不已。我恍然大悟:有价值的茶树要像宝贝一样呵护着。

爷爷怕我们兄弟再次砍错了炭柴,又交代一番说:烧制木炭需要新砍伐的炭柴,晒干的柴是不能烧炭的。只有材质坚硬且还有水分的木柴烧出来的炭才耐烧、有重量、有卖相。松木和杉木是不适合烧木炭的,它们价格昂贵且木质疏松;茶树质地坚硬,却因为可以结茶籽榨油,烧炭不划算。烧炭,最好是用质地坚硬的山毛榉。

山毛榉是湘南山林常见的树,它们躯干笔直,且质地坚硬。晒干后的山毛榉坚硬无比,能把刀砍到卷刃。这种质地坚硬的树生长较慢,就算没人砍伐,能长到碗口粗,已经是同类中出类拔萃的存在。这种树木尽管有着挺拔的躯干,却不能打造家具,只能成为灶台的柴火,或者成为烧炭的首选对象。

在我们爷孙三人的努力下,刀砍杂木的声音在山林里此起彼伏。杂木像秋天被冰雹打倒的稻谷,很快就倒下一大片。爷爷砍伐是有讲究的,他只砍伐手腕粗细以及更粗壮的杂木,尚未长成的杂木无论如何得留着。他懂得不能涸泽而渔的道理。

在山林中,生长着一种叫作刺木藤的植物,它的名字虽然带有“藤”字,却不是藤蔓植物,而是可以直插蓝天的杂木。如果没有人去砍伐,它们也是可以长到碗口粗的。这种植物横向生长得极其缓慢,但这并不影响它们追求高度,在躯干部位只有拇指粗时,却能长到一米五甚至更高。刺木藤有着极强的韧性,用力扭曲,能打成结而不断裂,这种属性与藤蔓植物颇为相似。这特殊的属性,让刺木藤难以自由长大,它将成为捆柴的最佳工具。爷爷看到刺木藤,都会顺带一起砍下,放置一旁待用。

大片倒地的杂木四处散布,严重影响行走,爷爷便开始下一道工序。他放下柴刀,拾起矛镰。那是一种半月牙形的刀具,刀口锋利。烧炭需要较大的木料,然而那些小枝丫也是不能浪费的,它们将作为柴塞进灶膛。爷爷用左手握住杂木的躯干部位,右手握住矛镰沿着躯干一路劈下,枝丫便纷纷与躯干分离,杂乱无章地躺在地上。待到劈砍结束,爷爷才拿来刺木藤将炭柴与枝丫分别捆成捆。

深秋的湘南早已有了凉意,然而在劳动的作用下,我们丝毫不觉得寒冷。弯腰砍柴久了,身子有了些许的疲惫,爷爷就安排我们喝水、歇息。利用这间隙,他会给我们讲故事。听完故事,我们再次投入工作。其实,于烧炭来说,最辛苦的工作不是砍柴,背柴才是巨大的工程。砍伐的炭柴不会长着脚走到窑边,我们也没有诸葛亮的天纵之才制造木马牛车。这一切,全部靠人力来完成。爷爷背着沉重的炭柴,我们兄弟或背或抬,成为爷爷的小帮手。绵延的山路,漫长的煎熬,沉重的柴压在稚嫩的肩膀上,有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时间久了,还有钻心的疼,火辣辣的。掀开衣服,肩头红通通的。回家之路显得尤为漫长,甚至难以企及。

阳光透过云朵的间隙洒向人间,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形成点点圆斑。我们沉默着,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去。累极了,就躺在山林间满地的落叶上,摘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咀嚼,看天上流云飞渡。等缓过劲来,又继续前行。我们不会撒娇,也不会跟爷爷提出回家休息的请求。在农村生活,我们亲眼看见了爷爷奶奶的艰辛,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我们的心中,种下了一颗责任的种子,它在日积月累中茁壮成长。爷爷爱怜地看着我们辛苦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偶尔说一句,以后好好读书,做农民实在是太苦了。

在我的心中,就有了无限遐想——有一道光,穿过幽微的间隙,透进心中。

3

炭柴扛到指定地点后,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截断它们。数米长的炭柴是无法直接放入窑洞的,截断就成了必要工作。根据炭柴的大小,选择砍还是锯是农人要思考的问题。比手腕细的炭柴,直接将其底部立于地上,目测所取的长度,砍上一刀,再旋转一百八十度,补一刀,炭柴就断作两截了。炭柴难免会有不够长的时候。在炭窑的角落里,这些长短不一的边角料就有了用武之地。面对粗壮如大腿的炭柴,刀砍的效率是低下的,这时就需要用到木马。那是一种由三根木头固定形成的工具,两木交叉,在上端形成一个小小的夹角,再用一根木头穿过交叉点,三根木头就固定成了木马。架上两个木马,将炭柴的两端放入小小的夹角,拉动锯条,炭柴也不会滑动。爷爷目测好炭柴的长度,将要锯的部分置于木马之外,再用左脚压住炭柴。他右手拉锯,锯齿锋利,在炭柴上来回穿梭,木屑纷纷扬扬,如下起了一场小雪。很快,一截炭柴就断开了。爷爷再次移动炭柴,周而复始地锯下去。这是一项枯燥乏味的工作,可爷爷把它当成了艺术创作,他用心做好每一个步骤,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和哥哥忙前忙后,把爷爷锯好的炭柴整齐地码好,看着越堆越高的柴垛子,疲惫之余成就感油然而生。

炭窑是烧炭必不可少的。炭窑有土窑、砖窑、水泥窑等多种类型。砖窑与水泥窑造价高。在农村,最常见的还是土窑,毕竟,土在农村无处不在。制作土窑,首先,土窑的选址是有要求的,要有平整的地面,便于加工和存放炭柴,取窑后,也好放置和运输木炭;其次,土窑的土壤要坚实,最好是黏土;最后才是水源,取窑的时候,窑内温度极高,如果窑内的火还没有熄灭,一旦开启窑口,火势会迅速增大,此时,水就成了必不可少之物。

制窑开始了。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当爷爷用锄头勾勒出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形轮廓时,我才知道这是一块制窑的宝地。挖开植被,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质地结实的黄土。黄土性黏,不松散,掘成的窑洞十分稳固。锄头、铁锹这些事先准备妥当的工具在爷爷手里交替工作着。新炭窑从一个圆形开口,到一寸寸地往里吃进,再一点点拓宽,直到挖出炭化室的雏形,爷爷才开始往外面掏泥。我和哥哥拿着撮箕搬运泥土,累了,就休息一会儿。说来也怪,一休息,我就精神十足了,跳进爷爷挖掘的炭化室里刨根问底,向爷爷了解关于烧炭的知识。爷爷一边忙活,一边不厌其烦地解答我提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以爷爷当时的眼界,自然看不到未来几十年社会的变迁。他认为,技多不压身,我多学习一门技艺,未来的生活就多一份保障。炭化室挖好后,前期锯好的木柴就被搬运过来,一根一根地纵向排列在炭化室里。此时,排列紧凑是首要的标准,如果不够紧凑,炭柴炭化后将会形成巨大的真空地带,而这真空地带会导致炭过度燃烧,进一步减少炭的数量。

技艺都是有讲究的,装炭柴也不例外。装好的炭柴要像面包般中间凸起,四周逐渐降低。炭柴完全装好后,爷爷先在炭化室后面正中间处挖烟道腔和排烟孔,又找来竹条,密集地扎在炭化室的四周,形成一个如蒙古包般高高的拱形,再在炭化室上面盖一层稻草,最后在四个烟孔的位置上放上四个藤圈。这些工序完成后,前期挖炭化室的土方派上了用场——它们结实地覆盖在稻草之上。至此我才知道,盖稻草是为了防止土方掉落,这一步骤称为筑窑盖。窑盖务求牢固,边铺土,边打紧,锤打得越紧越好。窑盖筑好后,将排烟孔中的泥土挖去,并辅松土。这一工序完成后,制作土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烧炭少不了燃烧室,需要在炭化室前端下方,挖掘一个与炭化室相通的燃烧室。其实,燃烧室就相当于烧火做饭的烧火口,火焰通过燃烧室进入炭化室,而炭化室因密不透风,从而让炭柴彻底炭化,变成我们想要的木炭。

爷爷是十里八乡的烧炭高手,他一边忙活,一边语气凝重地跟我们讲烧炭的技巧。他希望将这一身技艺传给我们。他说,窑很重要,窑不好,再好的技术也烧不出好炭来。他指了指挖好的炭窑说,窑有三个口,窑门、烟囱和燃烧室的点火口,它们的位置和大小都有讲究,窑门要能让人自由进出装柴、取炭;点火口要顺着风向,以便火苗往炭化室跑;烟囱则贴着山壁开在窑顶里侧,通气好,又不影响窑顶的稳固性。窑壁厚度和窑膛大小也要适合。所以,挖一口炭窑一点也马虎不得。

爷爷的一席话让我知道了生活的艰辛。烧炭是力气活儿,也是技术活儿。

我问爷爷:那下次烧炭,还需要再挖一个窑吗?

爷爷说:傻孩子,烧一次炭就挖一个窑,那得多累啊。取出木炭后,只要顶盖完好,窑就成功了。为什么要放置竹条将窑顶制成拱形呢?就是为了固定土壤,让它们定型。

听爷爷这么说,我也松了一口气。

爷爷又在忙活了。锄头、铁锹等工具在爷爷那双粗糙的手里来回倒腾,发出“当当当”的声响。湘南农村的大山,彼此相隔不远,声音不断地传到对面的山上,又被一一弹回。一声未绝,一声又起,彼此应和。我又想起了一些往事。当北风呼啸着一路南下来到我们村庄时,劲风如刀,将落叶乔木的叶子纷纷削落。风打在脸上,似乎能割掉耳朵。一场秋雨一场凉,一朝秋露一朝霜。白霜过后,寒风吹彻,冷气不住地往衣服里钻,直入骨髓的寒冷让我整日缩着脖子。裸露在外的双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它们患上冻疮后开始皴裂,火辣辣的生痛。到了夜间,手放入被窝,因为暖,生冻疮的手就发痒,一挠,它就出血。如果闹感冒,还会流鼻涕。那时的农村是没有纸巾可使用的,不懂事的孩子就用衣袖擦拭鼻子。冬天冷,一件外套要穿一个星期以上才换洗,几天下来,两只衣袖沾满了鼻涕,别提多恶心了。冷归冷,孩子们还是习惯在外面疯跑,非得到春和景明,冻疮才逐渐好转。冷到了极致,我们就跑回家烤一会儿火,不过烧火总会有烟。稍微有点风,烟就随之流转。这时,爷爷就会说,要是烤炭火就好了,炭火没烟。

我的心中便有了向往。

4

烧窑正式开始了。

我从家里给爷爷搬来一把凳子放在窑口,他稳稳地坐在凳子上,一心一意守着炭窑的火口,一把一把地添着细柴。由于燃烧室较深且火太过旺盛,平时烧火做饭用的火钳因为太短根本无法使用。手还没接近火口,一股灼热便扑过来。爷爷早有准备,他砍了一根硬木棍子,在树杈位置截断。硬木棍子长达两米,再也不用担心大火灼伤人手。猛烈的火势会点燃棍子,如此一来,硬木棍子在大火里也经不起几个来回。爷爷在身旁放了一桶水。每次捅火后,他便将硬木棍子从燃烧室取出放入水中灭火,到下一次需要捅火再拿出来使用,水对硬木棍子能起到暂时性的保护作用。

毕竟是新窑,燃烧室内还没被大火炙烤过的粉石与泥土遇上高温急剧收缩,不时噼啪爆响,仿佛点了一串一千响的大地红鞭炮。火苗乘着风势,往炭化室里猛冲。窑顶上,白烟滚滚,扶摇直上。如若有风吹过,烟受到压制便被风扑倒在地。偶尔因为风向的原因,烟还往烧窑火的人身上扑,直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烧窑需要持续地烧,吃饭也无法离开。奶奶主要负责家务,她和爷爷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饭菜做好后,奶奶会打包好,她自己送过去或者叫我们兄弟给爷爷送过去。那时的农村没有保温饭盒。为了保暖,奶奶就把饭菜放在一个碗里,上面再盖一个大一圈的海碗。爷爷喜欢喝酒,每餐都要小酌几口。于是,酒也成了必备之物。如果是奶奶自己前去送饭,她到了窑边,就会让爷爷先吃饭,自己坐到矮凳子上,接过爷爷手里的捅火棍继续烧火。两人时不时地说几句家常。冬天很冷,饭菜冷得快,把饭菜带到外面吃会冷得更快。所以,更多的时候是奶奶匆忙吃罢饭去替换爷爷,直到爷爷吃完饭回到窑边,她才回家慢慢地做家务。

冬天的夜来得早,当夜幕垂落在湘南农村,天与山的连接处只剩下一根细细的虚线,寒风随着夜幕的降临更是随心所欲,在村庄里如一群追逐打闹的小兽乱窜,撞到人的身体,就送你一阵寒意。爷爷还在窑边烧火,如果顺利,也需要烧到大半夜。土坯房里,五瓦的白炽灯昏暗地亮着,奶奶拢着两个更小的堂弟在火塘边枯坐。堂弟们还小,很快就有了睡意,奶奶只好带他们上床睡觉。堂弟们倒是很快睡着了,奶奶却没有睡意,对我们兄弟说:爷爷一个人在烧火,太孤单了,要不你们去陪陪?我们懂事地点点头。推开木门,凝固的夜色有了质的变化,它迫不及待地流进屋里,屋内如豆的灯光也借着这机会从门缝里流出。踏着微弱的天光,我们往炭窑而去,远远地看到还在烧火的爷爷如山岳凝重,他依然稳稳地坐在凳子上,好像一整天都是这个坐姿,偶尔从桶里取来棍子挑动燃烧室的柴火。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爷爷转过身子,惊讶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哥哥说:爷爷,我们来陪你。

爷爷挥手对我们说:回去吧,我不怕。爷爷经常在外做木工,每次回来都很晚。常年穿行山路,他确实不怕。

我说:我们想陪你。

爷爷指了指地上的稻草说,坐吧。他起身观察了一阵出烟口,看到白烟有了转青的迹象,估算了一会儿,说:再烧三四个小时,就差不多了。又枯坐了一会儿,爷爷问我们:你们饿不?要是饿了,就去地窖里拿几个红薯和土豆来。

一听这话,我和哥哥顾不上寒冷,蹦蹦跳跳地回到家中的地窖取红薯、土豆。取来之后,爷爷在燃烧室的火灰中扒开一个洞,将红薯、土豆放进去,再用滚烫的火灰将它们覆盖。只消十几二十分钟的工夫,埋下的食物就熟了。爷爷将它们扒拉出来。红薯和土豆太烫,在我们的双手间来回颠着,待到冷却一些,剥开皮,香气扑鼻;咬一口,香味四溢。红薯和土豆还不是最惹人喜爱的,如果有板栗和花生,尤其是鸡蛋,放在火灰里焖熟,更是极佳的味蕾享受。我们吃着东西,烤着火,爷爷有时候会询问我们的学习情况,有时候则给我们讲故事。燃烧室里,大火依旧在熊熊燃烧。窑火的光亮从燃烧室中映射出来,将我们爷孙三人的背影铺展在身后,像一张厚厚的黑色被褥。

爷爷不愧是烧窑的高手,他的估算是准确的,白烟完全转青,就到了封窑的时候了。爷爷将排烟孔盖上,同时封闭燃烧室的灶口。他并不放心,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出烟口,静静地听上一会儿,确信封闭到位才肯回家。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走气,爷爷都得用细土认真覆盖。爷爷说,一旦走气,极有可能导致一窑炭化作白灰,那就前功尽弃了。

多年后,我上了初中,在物理课上才知道,烧炭,那是农人用自己的赤诚点燃了一个火热的世界。随着高温的炙烤,炭柴一点一点地缩水、收敛、炭化。如珍珠蚌内的砂砾,历经岁月的洗礼,终成珍珠,又像斗霜傲雪的梅花,留给世人无数咏叹……

5

封窑之后,爷爷还是不敢大意,他早晚还得到窑边看上两回。从封窑到取窑,还有三到五天时间的冷却期,爷爷利用这空档,又带着我们去山里砍炭柴。

取窑的日子到了。爷爷准备好锄头、撮箕、水、水勺,取下压在窑口木板上的木桩,打开压在窑口的木板,挖开窑口,将土运到一边。待到窑口彻底挖开,爷爷提着一桶水,猫着身子往炭化室慢慢移动。炭化室没有火是最理想的情况,如果有火,爷爷就舀水灭火。确认炭化室安全后,爷爷开始取炭。我们蹲在爷爷身后,以接力的方式将炭装进炭篓子里。炭不能压着,要像装炭柴那样竖立放置。为了防止炭碎造成损失,我们提前在炭篓子里铺上一层稻草。

随着愈发深入炭化室,原本在窑洞外瑟瑟发抖的我开始出汗,继而感到闷热难当,窑里的高温让我怀疑自己都要被烤成“木乃伊”了。我凝视着手中的木炭,只见木炭纯黑的表面带有白色的粉末,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炭身,发出沉闷的音质。刚好爷爷出来透气,忙对我说,炭容易碎,不要敲。

我看了看爷爷,他的脸上全是汗水。窑洞里黑色的灰尘到处飞扬,与汗水混合在一起,在爷爷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的“沟壑”。直到所有的炭取完,我们都成了黑人儿,连鼻孔里都是黑色的灰尘。在那个年代,没有口罩这样的劳保物品。这纷纷扬扬的灰尘对身体该有多大的伤害?

事后过了秤,爷爷欣慰地说,累也值得,有三百斤炭呢。

数千斤的湿炭柴变成这三百斤木炭,爷爷还说值得。我理解爷爷,很多技术不到家的烧炭人,往往烧一窑炭,最后只有一百多斤炭出窑。

烧制一窑炭的正常周期是七到十天。一窑完毕,又开始下一窑。直到寒冬彻底来临,爷爷已经带着我们烧了十窑炭。那是三千多斤木炭啊,当一窑又一窑黑得发亮的木炭在屋里排得满满当当时,我们的心里感到踏实。

6

隆冬如期而至,爷爷就跟奶奶商量,这么多炭,去卖一点吧。奶奶嗔怪道: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做主,你看着办。没有读多少书的爷爷掐着指头算了算,说:家里需要留下五百斤炭,还有一些亲戚朋友,可以送一些炭过去,待到下雪时再去送,雪中送炭嘛。我卖一半吧。

湘南农村,五天一集,到了赶集的日子,爷爷就推着家里的独轮车去赶集。车上是沉重的两篓子木炭,一车就有两百斤。爷爷的勤劳与为人处世在家乡有口皆碑,木炭基本上到不了集上就会销售一空。每年的初冬,就有人上门打招呼:三爷,今年给我留两百斤炭呀。爷爷在他们四兄弟中排行第三,乡亲们习惯叫他三爷。爷爷甚是豪爽,碰到他人压价,也会同意。碰到特别客气的人家要多给钱,爷爷却又坚决不收。人家说,三爷,烧炭辛苦,收着吧。多几块钱,给娃买糖吃。

爷爷坚决不要。当时我无法理解,人家压价,爷爷就肯,多给几块钱却坚决不要,这不是傻吗?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正是我们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期,爷爷在无形中帮我们塑造了正确的三观。

将炭卖了钱后,爷爷买来家里生活必需的盐、火柴,又给我们兄弟买来本子、笔,给奶奶买针头线脑儿。他把剩下的钱交给奶奶保管,又对我们兄弟说:你们辛苦了,买点什么吃的给你们?听到这话,我和哥哥喜笑颜开,带着两个堂弟开心地来到村里的代销店挑选爱吃的零食。那一刻,烧炭所有的艰辛都被零食“收买”了,先苦后甜的欣喜溢满心头。

7

北风愈发强劲,农人真正休闲的时间到了。有了炭,就不用忍受烟熏、烟呛的柴火。在这里,就需要用到一种可以移动的火塘。那是一种用木头钉成的四方形中空的架子,将从集市上买回来的火盆放置其上。在火盆的底部放一层冷灰,防止长时间的高温缩短火盆的使用寿命。将炭架起来,点燃后,一家人将脚搭在火盆架子结实的宽边上,一起围着烤炭火。如果来了客人,就在架子上放上一张桌子,桌子上方铺一床不用的旧被子。只消一会儿工夫,桌子与被子便都暖烘烘的了。这时,拿出瓜果来吃,或者拿出纸牌娱乐,实在惬意。打牌是男人们的娱乐项目,女人们也有自己的娱乐方式,她们挤在一起,忙点针线活儿,说家长里短,偶尔还讲点私密的悄悄话。当我凑过去竖着耳朵听时,女人们就扬起巴掌,说,小屁孩懂个啥,快去一边玩。我得到指令,一溜烟儿跑出家门,与小伙伴们疯玩。我和伙伴们追追打打,弄不好就有孩子哭叫起来,于是惊动了大人,他们跑出来,拿着一根棍子撵我们,嘴上大声叫骂着:你们这些小鬼,无法无天了吗?

在家可以烤火,学校却没火可烤,同学们就自己想办法,这就需要用到一种叫“小火笼”的工具。其实就是一条凳子,凳子的底部是一个中空的四方形,在里面放上铁制的内胆,内胆里铺上一层灰,将炭火放进去,就是一个小型的移动火塘。大家提着小火笼去学校,再用塑料袋子包几节木炭放进书包里,这一天的保暖问题就解决了。提着小火笼时需要小心,燃烧着的木炭被风一吹,炭皮爆出的火星子直往外蹿,往往会烧坏衣服。

这样的情景伴随着我读完小学。到了初中,路途遥远,我开始住校。许是全球气候变暖的原因,湘南的农村也没有那么冷了,曾经挂在屋檐下一米长的冰柱逐渐缩短到最后消失不见。只是到了冬日的周末和寒假,我依然会帮爷爷去山里砍柴烧炭。再后来,电炉子大量普及,随着爷爷的老去和人们环保意识的增强,烧炭在湘南农村成了传说。倒是镇上有白炭卖,据说是干馏法制作而成的。看到这些白炭,我又想起尘封已久的往事。砍柴、背柴、锯柴、制窑、装窑、烧窑、取窑、卖炭、围炉而坐的幸福……那些记忆弥足珍贵,点亮乡下人家的温暖瞬间。

(责任编辑 宋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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