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瓮人

2025-03-01 00:00:00房元东
参花(上) 2025年3期
关键词:定安天华小花

自从进入六月以来,张定安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眼看着大闺女张秋英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在闺女出嫁前的诸事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单等六月十六这天,把闺女平平安安地送到婆家,就万事大吉了。

没想到,六月十二那天,刚送走了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天上就突然下起雨来了。那噼噼啪啪时急时缓的雨点儿,就像一颗颗大小不一的冰雹一样砸在他的心上,让他觉得又疼又冷。

他像被掐了翅膀的知了似的,一会儿看看挂在卧室墙上的老伴儿照片,一会儿看看躺在八仙桌上的联媒帖。日历上面的“农历六月十六卯时”,让他头痛欲裂。他本来是不同意女儿在这一天出嫁的,可送联媒帖的人说,这天是个黄道吉日。

别的问题都好说,他们最怕的就是河里发大水。秋英的婆家在柴汶河南岸的韩家庄,和张家寨隔河相对,直线距离大约五六里,平常日子里,步行也用不了一个时辰。

可是,一旦柴汶河发了洪水,事情就麻烦了。那时既没有桥,也没有小船,如果真有非办不可的急事,就只好用最古老的方式——伐瓮过河了(伐:泗水方言,操纵、摆弄)。怪不得当初秋英定亲的时候,就有人说风凉话。看来,“隔河一里不算近,隔山十里不算远”这句话还是蛮有道理的。

伐大瓮有很多讲究。所伐之瓮,必须用泗水柘沟的薄皮瓮。因为它皮薄,所以体积就大,重量还轻,浮力也大,更重要的是它坚固耐用。有人曾经做过实验,用一块砖头也无法将它砸破。人们过河最常用的瓮,瓮口直径一米左右,瓮高一米三四。

伐大瓮是个技术活儿,至少得有两个人才能完成。通常伐瓮人会在瓮口绑上竹竿和绳子。瓮前一人叫前导,俗称领瓮人,一般由水性较好,头脑灵活,又善随机应变的人担任。

瓮后一人叫掌瓮人,相当于船上的船长,他既掌控着伐瓮的整体运行路线,又能根据水势的变化,及时调整和处理伐瓮过程中突然出现的紧急情况,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掌瓮人除了水性必须出类拔萃外,还要具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遇事不慌”的特点。

瓮左右两边的人叫护瓮人,除了水性要好以外,还要身强力壮。至于每次伐瓮的人数,往往因主家而异。一般平民百姓,用两三人的居多,那些大户人家就不同了,他们出手阔绰,没有少于四人的。

这天夜里刚过三更,老天爷就发起狂来。先是一道一道的闪电在“群魔乱舞”,接着就是由远及近的隆隆的声音,好像有一万列火车在不知疲倦地奔跑,传来歇斯底里的风的狂吼。待风声骤然停歇,大雨便倾盆而下了。这雨,好像不把整个世界吞没就不罢休似的,一直下到了六月十四的前半夜。

这下,张定安彻底绝望了,看来女儿出嫁离了伐大瓮是不行了。可是,他家又和“伐瓮世家”——小花叉家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更何况小花叉的助手刘世强曾经托人向秋英求婚,被他们严词拒绝过。

六月十五这天,张定安草草地吃了几口早饭。他倒背着手,像打麦场里拉碌碡的驴似的,在院子里兜起圈子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心神不定地拿了喜烟、喜糖,踩着泥泞的、弯弯曲曲的村路,向小花叉家走去。

小花叉是柴汶河边上最负盛名的掌瓮人。他的家紧靠着柴汶河北岸的河坝。他的父亲原名叫张伯龙,因长得虎头虎脑,性格也与河里的花叉鱼非常相似,加上水性极好,人们便叫他大花叉。

大花叉从小就跟着祖父在河里捞鱼摸虾。到了十七八岁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这一带的“叼鱼郎子”。他能把网撒得像锅盖一样圆,能顺着鳖印找到鳖窝,还能用竹竿钓起五六斤的黑鱼……

有一年秋天,他背着撒网去河里撒鱼。常言说:“七上八下。”农历八月,正是鱼从上游往下游转移的时节。河边站着很多人看热闹。河里风平浪静。忽然,有一条鱼顶着浪从西边往东游来。一个自以为对鱼很有研究的中年人,指着那个浪花问大花叉:“顶着这浪游过来的是什么鱼,有多少斤?”

大花叉往水面上打量了一眼,一边收拾网脚子,一边说:“是一条二斤半的鲤鱼。”话刚说完,他便一跨步,一扭腰,锅盖似的渔网“嗖”的一声,扣在鱼浪子的前头。稍一停顿,他又抖了抖网纲,待渔网落进水底,鱼儿入了网,才慢慢收起网来。

众人早已围拢过来。当人们看到网里那条活蹦乱跳的红尾巴鲤鱼时,都啧啧称赞起来。有离家近的早已拿来杆老秤,把鱼一称,正好二斤半。从此以后,人们对大花叉更是刮目相看。与此同时,他也赢得了一个女孩子的芳心。

有一次,他打到了一条三斤多的红尾巴鲤鱼。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突然,村里的光棍汉刘六子也来了。他出神地看着盆里的鲤鱼,看着看着,眼里竟然闪出泪花。

看鱼的人陆续走了,刘六子仍然对着那条鲤鱼出神。大花叉感到奇怪,一问,才知道他的母亲得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了。他想买下这条鱼,以尽孝心,可买药已经把钱花光了。

大花叉一听,当即决定把鱼送给他。刘六子感激涕零,刚要接过大花叉手里的鱼,张定安突然来了。他先夸奖了一番大花叉,又说明天是他丈母娘的生日,要买了这条鲤鱼去给她祝寿。

大花叉说:“我已经说好送给六子兄弟了。”

张定安瞟了一眼刘六子,转身对大花叉说:“卖给我吧,多少钱都行。他自己家里用,晚一天还不行?”

刘六子一看,也急忙对大花叉说:“我不要了,张大哥有急用,卖给他吧。”说着起身要走。

大花叉一把拉住刘六子,把鱼往他手里一塞:“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快回家给你娘炖鱼去吧。”他又转身对张定安说,“你放心,保证耽误不了你明天走亲戚。”

张定安冷笑一声:“我就相中这一条了。”说完,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望着张定安消失的背影,大花叉愣住了。待了好一会儿,他又提起撒网出了门。凑巧的是,他又在河里打到了一条三斤多的红尾巴鲤鱼。

到了晚上,他把鲤鱼放进水桶里,提着桶向张定安家走去。他叫开了大门,开门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扑闪着一双惊喜的大眼睛:“我是冬梅。我哥出去买鱼还没回来,你先进来等一等。”大花叉只觉得脸上发烧,慌慌张张地说明来意,留下鲤鱼就走。姑娘回屋取钱时,他早已红头赤脸地跑出去老远了。

一个春天的傍晚,正在河南沿打鱼的大花叉,遇到了从姥姥家回来的冬梅。看到她手里提着的篮子那么重,他急忙扔下手里的网,帮她把篮子提过河,又送到河堤上,才回去。冬梅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一朵红云”悄悄地飘上她美丽的面颊。

爱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在春天的土壤里迅速发芽。当媒人去提亲时,被张家以同姓不能结亲为由,严词拒绝了。

两年后,刘六子的表姐嫁给了大花叉。第二年就生了小花叉。

冬梅听说大花叉娶妻后,生了一场大病,任谁给她找婆家她都不答应,直到小花叉九岁那年,她才勉强答应嫁给韩家庄一个死了妻子的中年男人。

冬梅出嫁那天也是六月十六,正好赶上柴汶河发大水。张定安自知与大花叉有些不愉快,可又没办法,只好一抹老脸硬着头皮去哀求。

那几天,正赶上大花叉身体不适。一听说是冬梅出嫁,他还是点头答应了。没想到,在将张冬梅送上河南岸,返回的途中,他的腿抽了筋,被一棵顺水漂流的大树压在水里,再也没能回来……

那一年,小花叉才刚满九岁。

小花叉遗传了大花叉的基因,不仅长得和他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且性格特点也十分相似,无论是捕鱼捞虾的能耐还是下河游泳的本领,都远远超出了常人。

看到儿子这样,大花叉又惊又喜。想想自己掌瓮这么些年,生活并没有得到多少改善。况且他家已是四代单传,他不想在儿子这一代断了香火。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诉儿子,长大以后不要再干这种看起来风光无限,实则被人打心里瞧不起的营生了。无奈,小花叉对父亲的劝告置若罔闻,一日不到河里去,就像烟鬼一日不抽烟一样没精神。时间久了,大花叉也只能顺其自然。到了十五六岁,小花叉已经能够在发大水的时候,从河北沿儿游到河南沿儿了。

有一年夏天,又赶上河里发大水,村里几个好事的人,鼓动他去和三个大人比赛游泳,看谁最先游到河对岸,并且能从对岸的柳树上折一枝柳树枝回来。

小花叉和那三个水性好的大人,都脱得赤条条的,一起跳入水中,向着对岸猛游起来。

这时候,村主任扛着铁锨来河边察看汛情。得知情况后,他狠狠地教训了那个发起者,接着,又派人从邻村找来几个游泳高手,站在河边,准备随时救援。

小花叉果然不负众望,他第一个游到对岸,又从岸边的柳树上折下了柳树枝,攥在手里游了回来。

人们像迎接凯旋的勇士一样围住了他。那三个大人仍然不服气,想要再来一次扎猛子比赛,一决胜负。

村主任当场制止了他们,要求将扎猛子比赛改在洪水退去后进行。

五天后,河水已经恢复了平静,然而水面仍有两百多米宽,水最深的地方可达两米。

那天,村里大部分男人都来了,一些胆大的女人也躲在远处看热闹。

随着村主任的一声口令,四人一下子扎入了水中。岸上的人们一起盯着水里,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

一分钟过去了,水面上不见什么动静;两分钟过去了,依然水平如镜。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推移,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大家的心都像被一个巨大的钩子钩住了似的,有的人开始埋怨不该举行这样的比赛。

就在这时,离河边六七十米远的地方,一个人从水里钻了出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便转身往回游。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未落,又有两个人从七八十米远的水里钻了出来,他们几乎同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转身往回游。人群里又传出了一阵欢呼声。

人们在看清往回游的这仨人后,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难道小花叉遭遇了不测?

忽然,一直盯着河面的“监察员”兴奋地喊了起来:“快看,小花叉出来了!”

众人急忙向河中心看去,只见小花叉已从离岸一百多米远的水里探出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转身向着岸边飞快地游回来。

从那以后,小花叉就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游泳高手。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伐大瓮次数的增多,小花叉逐渐成为柴汶河一带顶尖的掌瓮人,名声甚至一度超过了大花叉。

村里那些高寿的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六月十六,张家的大闺女张秋英出嫁时的情景。

那天天刚亮,小花叉便领着他的三个老搭档,带着他们的渡河工具——一个早已拴好绳子的柘沟瓮,出了张家寨的西寨门,来到了柴汶河河口。

老张家的几十口老老少少,都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那些爱凑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一干人等,早已将河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张定安带着几个本家兄弟,急急忙忙地迎上前去。握手,问好,寒暄,引着他们来到早已准备好的八仙桌旁。待他们四人坐定,有人把酒菜摆上来。张定安冲大家一抱拳:“各位贤侄,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还望多多担待。待大家回来,再请到寒舍一醉方休。”

小花叉他们急忙站起来,道:“张叔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张小姐安安全全地送到河南岸去。”

这时,送亲总管急急忙忙走过来。他一边让张定安先领着自家几个兄弟去祭拜“河神”,一边提高了嗓门儿,对众人说:“兄弟爷们儿,姊妹们,今天是秋英的大喜之日,因河里发了大水,需要伐瓮过河,待会儿时辰一到,就要下水。希望大家,特别是咱们姊妹们,最好回避一下,免得花叉侄子他们不好意思脱衣服。”

听了这番话,大多数女人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也有几个中年妇女,走出几十步,还意犹未尽地回头观望。忽然,人群里一阵骚动,原来是新娘子张秋英乘坐着一顶简易的轿子到了。

轿子来到大伙儿面前。秋英在送女客的搀扶下,慢慢走下轿来。秋英的那些姑姨等女客们,便击鼓传花一般拉着秋英的手,窃窃私语着什么。秋英那被红盖头蒙着的头,鸡啄米似的点着,不一会儿,盖头下面的红夹袄,便被泪水浸湿了。

正在人们哭哭啼啼不忍分别的时候,一个高个子青年男子,在一位白发老者的引导下,走了过来。

白发老者分别对着秋英和众女客说了些什么,众人便慢慢散开了。高个子青年有些拘谨地来到秋英跟前,弯下腰来,背起秋英,什么话也不说,径直来到停在水边的大瓮跟前。

此时,小花叉刚在瓮底铺上了一床褥子,恰巧直起腰来。他抬起头来,看了他们兄妹一眼,便伸出右手,拢住秋英的颈背,左手轻轻地托着她的腿腕子。恰在这时,一阵北风吹过,一下子掀起了秋英脸上的红盖头。看到秋英的那一刻,小花叉像突然触了电似的,呆住了:这不是张家冬梅大姑吗?在母亲去世后,她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还有那个比他小四岁,和他一样命苦的秋英。他们像儿女依恋母亲一样缠着她,可是如今,她已经……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很快又平静下来。

秋英羞羞答答地看了他们一眼,猛然睁圆了眼睛。因为,她看到了那个不该看到的人。当她快速地把盖头蒙好时,自己已被小花叉慢慢地放进瓮里。

小花叉把嘴凑近刘世强的耳朵,低声地交代着什么。刘世强一边不停地点着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瓮里的秋英,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就在他们准备下河的时候,人们猛然听到岸上有人喊了声:“快看啊,又涨水了!”

小花叉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远处的河道里,黄褐色的泡沫堆积得越来越多。那横七竖八的漂浮物,就像战场上溃败的士兵一样,在浑黄的波浪的鼓动下,正一荡一荡地冲击着岸边,推动着水位一点一点地往瓮上攀爬。

突然,小花叉看见河中间漂浮着一棵大树。那棵大树正像推土机一样所向披靡,向下游碾压过去。

小花叉心里一震。他依稀记得,当初父亲大花叉,就是把张大姑送到对岸后,在返回的途中遇到一棵大树,而被压入水底的。

“大哥,”负责领瓮的刘世强指着水里的漂浮物说,“你看,这水涨得太快了,脏东西又这么多,咱们怎么办?”

“是啊。”负责护瓮的吴天华和张广岭也看着小花叉问。

此时,小花叉也正在心里暗暗地叫苦:不怕水势大,就怕浮物多。出道这么多年,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伐别人过河还好,偏偏是他张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千金小姐。万一有个闪失,不但连累了这三个兄弟,还会让人以为这是公报私仇。

但他毕竟已经过了意气用事的年龄。他很快镇定下来,斩钉截铁地说:“水涨得再大、再快,咱们也不能打退堂鼓。既然接了这活儿,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也一定要干好,要不,怎么立于天地之间?走!”

刘世强牵着拴在瓮上的绳子扣,试探着往前走。吴天华和张广岭也一步迈进水里。小花叉双手将瓮往前一推,瓮便像一叶小舟似的跟着他们向前漂去。

这河口以前有十多米远的缓坡,但现在水势浩大,刚走出两三米,他们就已经踩不到河底了。

他们一只手像船桨一样划着水,另一只手则拉着拴在瓮上的绳子扣,借着水势,竭尽全力地向西南游去。

小花叉紧贴着瓮边。他左手奋力地划着水,右手附在瓮上,掌握着瓮的平衡和速度,并时刻观察着眼前的水势,不停地告诉刘世强,该向哪个方向前进,同时,还密切关注着瓮中人的一举一动。

突然,他觉得瓮身摇晃了一下。原来是秋英掀起了红盖头,一只手扒着瓮沿儿,想要站起来看一下河水。

“快坐好!”小花叉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前面的水面,恶狠狠地命令道,“把手拿回去!”

刘世强闻言回过头来,用一种迷离的眼神看着秋英。他的心似乎被那只白嫩的手抓走了。

“快走!”小花叉恶狠狠地剜了刘世强一眼,又对秋英喊道:“快松手!”

刘世强如梦方醒,红着脸转身划起水来,但秋英仍然置若罔闻,扒着瓮沿的手一用力,瓮又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小花叉黑着脸,快速地腾出右手,狠狠地扒开了秋英搭在瓮沿儿上的手:“你再不听话,瓮口一偏灌进水去,你就没命了。”

“我没命了,你们也跑不了。”秋英虽然还是钉嘴铁舌般嘟囔着,但却慢慢放下手来。

忽然,刘世强叫道:“哥,快看,到激水流了!”

小花叉答道:“这十几步水流太急,不要硬顶,先顺水往西走一段,到前面那个缓水坡,咱们再转向南也不晚。”

他又转身对吴天华和张广岭说:“现在你们也使不上劲,先保留一下体力。手里的绳子一定要跟着水流走,既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

说话间,从正东方向顺着河水快速地漂来了一大堆绿色的植物。小花叉见激水沟偏向了东南,急忙对世强说:“快松开点绳子,咱们暂时往北撤一撤,等这片浮物漂过去再说。”

刘世强与吴天华往北一闪躲,小花叉也掌着瓮往后退。刘世强刚刚撤回半边身子,那片绿色的浮物已经漂到跟前。刘世强眼疾手快,先松开绳子,又顺势往水下扎了个猛子,才躲开了那堆浮物的袭击。

他从水里伸出头来,又飞快地摸到了绳子扣。他们四人喘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又伐着大瓮向对岸游去。

他们刚把大瓮划过了激水流,忽然看见一块黑云,从西北的天空乘风而来。它像原子弹爆炸所产生的蘑菇云一样,快速地破裂开来,压向水面。

对于伐瓮人来说,最害怕的就是伐瓮中途遇雨。因为发洪水前刚下过大雨,气温已经急剧下降,水温也比平时低了不少。人刚进入水里会感到又冷又凉,有的还会起鸡皮疙瘩,更严重的腿还会抽筋。好在头部还露在外面,不会受到影响。而如果再赶上疾风骤雨,上下夹攻,伐起瓮来,就难上加难了。

小花叉一看情况不妙,立刻对二人说道:“一定要注意了!”转而又嘱咐秋英说:“马上要下大雨了,你快披上油布!”

小花叉话音未落,一阵急雨,箭也似的射向水面,扎在他们的头上,敲在飘摇的瓮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啪”的响声,偶尔还夹杂着一些冰雹。

恰在这时,河里的水势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只见浑浊的黄水,被骤起的风雨激起了一道道半米多高的浪头,呼啸着直向下游撞去。小花叉他们就像几叶浮萍,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又被抛入水底。

平常的时候伐大瓮,他们都是从张家寨西寨门西边的河口下水,经过不懈的努力,在河对岸西南三百多米处的一个回水湾上岸。

如果不能在这里上岸,麻烦就大了,因为回水湾往下几十米便是河水的转弯处,一旦被冲进激流里,再上岸就很困难了。所以,有时为了顺利到达回水湾,伐瓮人要把伐瓮的起点再往东移上一百多米。

曾经有过几次,因为伐瓮人低估了洪水的力量,到了离回水湾很近的时候,没有把握住机会,被冲入了下游。多亏了河对岸的村民相救,才得以脱险。

眼看着风雨越来越大,水流也越来越急,大瓮在洪水的冲击下,摇摇晃晃,上下颠簸,起起伏伏,似乎马上就要沉入水中。

小花叉急忙命令大家抓住绳子的根部,无论如何不能让水灌进瓮里。他们围着大瓮,几乎把整个身体靠在上面,护着瓮,划着水,继续前行。

这时候,瓮里的秋英忽然叫起来:“你们松手吧,不要管我了。我飘到哪里算哪里,省得连累你们。”

小花叉似是有什么预感,他一边划水前进,一边对瓮里的秋英说:“难得张小姐一片好心,可是,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也不能丢下你不管。你要想我们都平安过河,就得听话,不管叫你干什么,你都要服从。”

秋英虽然没听懂他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天华他们则用不解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合伙伐瓮过河已经有十多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问道:“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能不能说明白点?”

小花叉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眼前的水势,一边伐着瓮,用不容争辩的口气说:“一定要注意,咱们随时随地做最坏的打算。”

小花叉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脚下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们向下拽去。小花叉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了父亲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柴汶河南岸有一个篮球场大的大坑,深不见底,人们把这个地方叫作“淹子湾”。无论洪水冲下多少河沙,都只能围着它打转,一点也进不到坑里。

村里有一个好打鱼的老人,一网撒到坑里,感觉有大鱼进网。他想收网时,被网里的一股巨大力量拉下水去。老人一看大事不妙,急忙想松开网绳。无奈网绳缠在手上,水下拉力越来越大。情急之下,老人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子,割断网绳,连滚带爬地逃上岸来。从此,他再也不去河里打鱼了。

一念至此,小花叉打了个冷战:莫非他们误打误撞地进入了那个神秘的大坑?

正在这时,天华也惊叫起来,眼看着他们就要被旋转的洪水没过头顶,而大瓮的一侧也灌进了洪水。

小花叉扭头看向世强,发现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诡秘的笑容。

小花叉猛然醒悟过来,一股冲天怒火在小花叉心里升起。他闪电般打了世强一拳:“小肚鸡肠,还是个男子汉吗?你个狗东西,再使阴招,老子就先废了你。”

他一看情况紧急,便大声喊道:“听我命令,瓮不要了,先救人,快松开手里的绳子!”

天华和广岭闻言松开手里的绳子,世强犹豫了一下,也松开了手里的绳子。他们用自己的身体,苦苦地支撑着大瓮。大瓮里的水越灌越多,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秋英吓得大哭起来。

就在大瓮马上要沉入水中的时候,小花叉使尽全力,飞快地夹住秋英的腋窝,一边命令三人快速离开大瓮,一边顺势朝大瓮上踹了一脚。

就在这一刹那,小花叉已经将秋英从瓮里成功地解救了出来。

他们脱离了大瓮的束缚,便感到轻松了许多。正当他们飞速地往西南游去的时候,小花叉却喊道:“快回来!”

二人回头看时,只见小花叉的身子正在往下沉。原来,秋英不会游泳,正在死命地抓住小花叉的身子。她的一身新娘装又肥又大,灌满了水,增加了很大的重量,在水里的阻力也相应地加大了很多。

小花叉喘息着命令道:“天华,你快帮我架住秋英。世强,你快把秋英的衣服脱了。”

二人听罢,吃了一惊。世强先是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什么。小花叉咆哮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婆婆妈妈的?保命要紧,快!”

世强听罢,这才一下子潜入水中。他在水里摸索了好一阵子,不但没有脱掉秋英的裤子,反而让秋英在水里拼命地挣扎起来,嘴里还一个劲儿“流氓流氓”地骂着。

小花叉不满地看了世强一眼:“你来架着她。”世强接过秋英的胳膊。小花叉一下子钻入水中。

不一会儿,他就将秋英的鞋子、裤子全脱了下来。他探出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天华说:“你快松开她的右胳膊,我好把她右边的衣服脱下来,你快点架住她。”

说话间,他已解开了秋英衣服上的扣子,并且就着水势褪下了她右边的衣袖。他又急忙转到左边,先让世强松开她的左手,又借水势迅速地褪下了她上半身全部的衣服。

至此,一个只穿着肚兜和内裤的秋英便出现在大家面前了。看到自己的臂膀裸露在众人面前,秋英羞得满脸通红,她极力地抽着胳膊,想把裸露的部分藏进水里。

为了缓解秋英的紧张情绪,小花叉只好苦口婆心地向她解释:“你的一身新衣被水一泡就会比你还沉,阻力太大。那样,我们谁也救不了你。听话,马上就要到河边了,说不定你婆家的人已经来迎你了。”

秋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再挣扎了。

小花叉又打量了一下前方的水面,鼓励大家:“再闯过前面这二十多米激水流,就到回水湾了,咱们加把劲儿吧,一定要把秋英安全地送到岸上去。”

紧接着,小花叉就做了具体分工:天华和广岭在前面开路,他和世强带着秋英往前游。

四人拼尽全力,一起一伏地向西南游去。虽然肆虐的北风仍在歇斯底里地号叫着,但雨势却明显小了。

他们齐心协力向前游,再有几十米就能够踩到河底了。眼看离对岸越来越近了,他们的心里一阵轻松,连一直烦躁不安的秋英也安静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正在大家以为即将大功告成时,一棵连枝带叶的大树,乘着湍急的洪水,直直向他们冲撞而来。

一时间,大家有些手忙脚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当大家六神无主的时候,那棵大树已经翻滚着来到他们面前。天华本能地向南一撞,冲到大树的南边。

世强他们三人,眼看就要被大树压入水中。小花叉突然大声喊道:“世强快走,带上秋英!”随即把秋英和世强往南猛地一推,待他再奋力挣扎时,已被那棵大树裹挟着滚入了水中,推进了拐弯处的激流里……

(责任编辑 苏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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