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的单恋

一

一九八九年秋天来临的时候，校园里梧桐树叶正在泛黄，湖北大学计算机系8802班的男生黄尚爱上了同班女生殷韵。不知道这个爱字是不是准确，反正同宿舍的人都知道黄尚已是夜不能寐，像《诗经》里描写的那个好逑之君。

黄尚在南三舍307室全体成员到齐后，公布了这一消息。他把这个事实表达得含蓄委婉，另外四人朱三甫、常青、王小天、方茂也听出了他话里的两层意思：一是我黄尚爱上了殷韵，已对她梦绕魂牵，我对殷韵的爱已达到了不可测的深度；二是你们要成人之美，不要打殷韵的主意了，如果心里有想法，趁早鸣金收兵。

黄尚表达的第二层意思其实是多余的，南三舍307室除了他没有人觊觎殷韵。黄尚是怎样爱上殷韵的？他没有透露。

据与殷韵同宿舍的潘妍妍透露的信息，很可能是黄尚去南四舍519室与殷韵聊了半个钟头，就爱上了她。

潘妍妍根据自己看到的事实，结合想象，描述了那天的情景。那天傍晚，黄尚去图书馆，在楼下遇到了殷韵。殷韵正拎着一桶热水上楼，她这小身板提这一桶水的确吃力，那会儿她停下来休息，黄尚连忙上前，拎起那桶水就往南四舍的五楼冲。黄尚把水送到了殷韵的宿舍，没有急着离开，当时519室没有其他人，他们在房间里说了一会儿话。殷韵坐在自己的床上，黄尚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两人之间约有两米的距离。有穿堂风掠过，黄尚身上的汗很快就干了。

过了一会儿，潘妍妍从外面进来了，看到眼前的一幕。

潘妍妍说到那天的情景，很是不屑。她说：他们聊得热火朝天，黄尚都手舞足蹈了，殷韵还在笑，也不知道笑的什么名堂。要不是我回去了，殷韵的那桶水算是白打了，都快凉透了。

没有人知道，那天黄尚和殷韵聊了些什么。常青曾好奇地问过黄尚，但他守口如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刻意想给他的爱情增添几分神秘色彩。

二

没有人看好黄尚的爱情，大都认定那只是一场单恋。

朱三甫说得直截了当，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朱三甫对黄尚没有什么好脸色，黄尚从外面进来，哼着歌。朱三甫嘀咕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是人长得好看还是字写得好看？真是莫名其妙。

朱三甫在戳黄尚的痛处，黄尚却毫无知觉。

黄尚长得不好看。他身高不达标，体重超了标，脸上有醒目的暗斑，暗斑已有转正成为明斑的趋势，眼睛小，眼镜却厚重。

黄尚的字写得不好看，像是小学生写的，一笔一画倒是交代清楚了，组合成字就不像样子。

柔情缱绻、才华漫漫的殷韵怎么会看上其貌不扬的黄尚呢？

殷韵个头儿不高，属于小巧玲珑的那种类型。她肌肤胜雪，五官极精致，眼睛生动传神，当她抱着两本诗集，裙袂摆动行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时，似乎把四周的风景都点亮了。殷韵还是个学霸，每次考试成绩都位居前三，从来没有落到榜四。殷韵还是一位诗人，能吟诗作赋，在校刊上发表过多首像样的诗作，她从图书馆里只借那种线装书，看得津津有味。

据8802班资深的观察员们分析，黄尚爱上殷韵是受了杨圣明的影响。杨圣明爱上了周照，他给周照写了一封像计算机代码一样逻辑缜密的长信，明确地表达了爱慕之情。

周照和殷韵几年来形影不离。周照有一双山泉一般清澈的大眼睛，身材、皮肤也极好。周照的美是那种我见犹怜的美，是那种高洁的美，总会让人联想到亭亭玉立的荷花，除了欣赏之外少有人动歪心思。

可杨圣明动了歪心思，动了歪心思之后就寝食难安。据说，周照给杨圣明回信，委婉地拒绝了他，要认杨圣明做大哥。

杨圣明没有死心，从心底不满意大哥这个角色。他有毅力和恒心，是一块打持久战的料，他幻想总有一天会峰回路转。

杨圣明为黄尚树立了榜样。夜深人静时，黄尚和杨圣明在花坛那里长谈了一番，说了许多相互勉励的话，大多是关于如何做一个敢爱敢恨的男人以及“猴子不上竿，多敲两遍锣”的话。从那以后，黄尚像更加有信心了。有人还在揣摩黄尚的心思：你杨圣明能追人家周照，我黄尚就不能追殷韵吗？

爱情是会让人发生变化的，哪怕这爱情是单恋。

黄尚开始注重打扮，他到美发店花了五十元钱和两个多钟头把头发烫成了卷毛。他还随身带着梳子，时不时就要梳几下。他够舍得的，五十元呢，够一个人一个月的饭钱。

有一天，宿舍里的人都在午休，快到上课时间了，黄尚起得早了点，大概是想着早点去也许可以遇见殷韵。他精心打扮，头发从前梳到后，然后逆向梳。其实这个反复的动作是徒劳的，卷发有它自身的规律，该卷还是卷。他陶醉在这个过程中，欣赏起镜子里的自己，竟越看越喜欢。他说了声“还真有些帅气”，然后出了门。那时其他人已经醒了，听到了黄尚说的话，常青说，黄尚还真是个狠人，连自己也敢骗！

爱情是会让人自信心膨胀的，哪怕这爱情只是单恋。

三

黄尚决定给殷韵写一封情书。为了写情书，他专门从图书馆借来《中外情书大全》，反复揣摩，领悟其中的真谛。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纸篓已装满了废纸，情书终于完稿。他拿给同宿舍的人看，大家看出他写的情书引用了很多名人的话，里面还有好多假设，说如果以后殷韵嫁给他岂止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同宿舍的人还说，写得好，和徐志摩、戴望舒写的情书有一拼。于是黄尚嘿嘿地笑，巨大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然后闭上眼睛，沉醉在与殷韵步入婚礼殿堂的美妙幻想中。

情书写好了，送得到殷韵手里才有用。好在他自愿做了班上的收发员，掌管着8802班信箱的钥匙。他充分利用掌管信箱钥匙的权力，课间十五分钟，他就拿着一沓信，里面夹着他写给殷韵的情书，在班上穿梭，送到有信的同学座位上，送给殷韵的信就是他写的情书。

就在送信当天傍晚，黄尚就收到了殷韵的回信。当时的情景是，307宿舍里除了朱三甫，其他几人都在。黄尚那时站在阳台上朝楼下的小道望，那是殷韵回宿舍的必经之路。他已经在那里望了半个多钟头，脖子都有些麻了。这时307室的门被敲响，常青去开了门，门口站着一脸怒容的殷韵，她把手中的一纸信封扔进了门，然后转身离去。黄尚从阳台上回到房间，看到桌子上的信封，心里打起了鼓，他拆开信封，那里面装的是一堆撕得粉碎的纸屑。黄尚愣在桌子边足足有两分钟。他把纸屑扔向空中，那场景像天女散花一般壮观。

接下来的几天，黄尚的情绪十分低落，自己不说话，像是也听不到别人说话，走路总是低着头，像在思考着非常高深的问题。

同宿舍的人都知道，黄尚心中的那团火肯定是没有熄灭的，不然的话，他就不是黄尚。

四

又有消息在8802班中传播着。有人说，黄尚曾在学校图书馆前面的小道上辗转了两个多钟头，一直等到殷韵独自一人从里面出来。他从侧面追了上去，上前帮殷韵拎书包。本来他已经从殷韵的臂弯里把书包取下来了，殷韵一转眼看到了黄尚那张有斑纹的脸，脸色突变，一把夺过了书包，转身又回图书馆去了。一直到晚上，殷韵才和周照一起从图书馆里出来。殷韵那天午饭都没吃，直到周照跟她一起回宿舍时才在小吃摊上吃了一碗米粉，还不小心把醋倒多了。

终于有一天，黄尚张嘴说话了。全宿舍的人立即竖起了耳朵，等着他的下文。他说：我做什么都是有勇气的，不像你们在女孩面前像只缩头乌龟。朱三甫用眼角的余光狠狠地瞥了他几下，像是在说，谁像缩头乌龟了？笑话！

常青问：有希望了？

黄尚说：我找到她，我说爱她，说了好多遍。

常青又问：她答应了？

黄尚说：没有，我说了好多遍，把她说毛了。她就叫我别说，要我从她房间离开。

常青再问：这说明了什么？

黄尚叹了口气说：路漫漫其修远兮。

朱三甫光着上身，拍打着肚皮，像擂着一面战鼓。

后来，全班的人都知道了，那天晚上殷韵并没有叫黄尚离开，而是大吼了一声“你别说了，快走吧”，这声音传到了隔壁宿舍。

再后来，全班人还知道了，黄尚没有停止对殷韵的围追堵截。在林荫道上，在去食堂的路上，黄尚好多次都布好了阵，等着殷韵。好在殷韵一般不单独行动，周照成了她的“守护神”。

王小天曾看到一幕，殷韵又一次打水，她在楼下歇着的时候，王小天正在阳台上晾晒短裤。王小天看到黄尚向殷韵冲了过去，抢着提了那桶水往前冲，又看到殷韵也冲了过去，像是想从他手中把桶夺过来。很快，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栋处。过了十多分钟，黄尚回到了宿舍，全身水淋淋的，像是从暴雨中冲回来的，他拿着毛巾就去洗浴间冲澡了。当天晚上，黄尚在床上长吁短叹，辗转反侧，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闹得全宿舍的人的梦都非常嘈杂，第二天上课时都哈欠连天，搞得上课的老师发了火。

黄尚心情郁闷时就特别能吃。好多个早上，黄尚在食堂买了三个大馒头、一碗稀饭，就着一碟咸菜，独自一人坐在食堂的一角，愤怒地往下咽。每当看到这情景，大家就明白黄尚又在殷韵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五

殷韵的处境一天不如一天。黄尚的死缠烂打已让她身心俱疲。同宿舍的人也不厚道，她们嫉妒殷韵的美貌和才气，想看殷韵的笑话。潘妍妍先是当着殷韵的面说：恭喜你，大帅哥爱上你了。这话有相当强烈的讽刺意味，说得殷韵心里发毛。后来潘妍妍甚至直接说：殷韵，你这么漂亮，有才气，爱你的咋是丑八怪呢？冷嘲热讽已化作直接的尖酸刻薄。私下里，她们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人家黄尚为什么爱上了她，还不是她给人家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她们更是在男生面前添油加醋讲她的笑话，乐此不疲。她们把欢乐建立在殷韵的痛苦之上，讲的时候，快感如潮。她们当面会夸殷韵“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潘妍妍自然是比不了殷韵的。首先是容颜比不了，潘妍妍那张脸容易红，稍一激动就红，那种红不正宗不地道，有点类似猪肝色。不像殷韵的脸白里透红，粉面含春。

潘妍妍容貌比不了殷韵，气质也比不了。气质是渗透于骨子里的一种习惯与自然，看不见，摸不着，抽象得很。可是，给人的感觉就是殷韵有绝佳的气质，而潘妍妍就差了很多。

在她们看来，殷韵的美和才气都是她的错。

很长一段时间内，殷韵脸上经常挂着“一层薄霜”。她已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笑容已“山长水远”，她心烦意乱，开始失眠。连续几次考试，她的成绩明显下滑，脸上还长了一些来历不明的小点点。还有人说，殷韵比以前瘦了好多，要是细看，殷韵已远没有以前漂亮。还有消息在传播，说殷韵现在相当后悔，不该留黄尚在宿舍里说话，看起来是说了几句话，其实是引火烧身。他们还说，殷韵现在很怀念以前的日子，以前，她可以离开周照，独自一人到学校前面的湖边去漫步，看湖水翻过礁石，在浪花中捕捉清词妙句，成就一首首幽雅婉约的诗句。

其实呢，说殷韵好长时间没认真笑过也不对。她笑过一次，那次笑不止是认真，简直就是华丽了。

有一天下午，全班同学一起到计算中心的机房上机，穿过打开的玻璃门进到内间。大约一小时之后，到了下机时间，黄尚坐在前面，最先往外冲。大家听到轰然一声巨响，被吓了一跳，抬头看时，黄尚正站在玻璃门前揉脑袋。原来那门已被机房管理员关上了，黄尚眼神不好，没看出来，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撞了上去。殷韵坐在后排，笑得前仰后合，这是唯一一次殷韵给黄尚笑脸，并且是非常灿烂的笑脸，完全不同于往日含羞婉约的微笑。

有人说黄尚使的是苦肉计，他是故意一头撞上去的。几乎所有人都从殷韵的笑声里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快感，而黄尚当时也获得了博美人一笑的满足，只不过，这满足感稍纵即逝，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被嘲讽的对象，然后就理所当然地沮丧起来。

六

后来，519室的人都注意到了殷韵的突然变化。一天早上，殷韵从梦中醒来，翻了几页线装书，然后长吁了一口气，突然就坐了起来，同宿舍的人都看出来，殷韵像是从往日的忧郁和颓废中走了出来。这时她像一只美丽的蜗牛，手里的书页漫卷，像一篷剑麻。从那天早上之后，殷韵的脸上像是多了些许笑容，走路也轻快了好多。

没过多久，8802班就有一则重磅消息在传播，说殷韵愿意为黄尚去死。大家在感到万分惊诧的同时，免不了要刨根问底。过了几天，关于殷韵愿意为黄尚去死的细节就在班上传开了。有一天，殷韵真的明明白白地告诉黄尚，自己愿意为他去死，黄尚却成了缩头乌龟，大气都不敢出。具体情形是，殷韵站在七楼的房顶，望着人来车往，对黄尚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再纠缠，我就跳下去。那时候殷韵已走到了楼顶的边缘，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又有消息称，已有人在追求殷韵，那人长得高大帅气，嘴唇宽厚，极富线条感。曾有人看到那个男生拖着殷韵的行李箱和殷韵一起走向公交车站，两人挨得很近，一路上说说笑笑，无所顾忌。他们还一起到离宿舍很远的学校五食堂吃饭，那食堂都快到学校的边缘了。

殷韵开始喝茶了，武夷山的大红袍，是那位男生送她的。她在宿舍里边看着线装书，边小口品着茶，非常有诗情画意。可潘妍妍说到这事时，却很是不屑，她说：还看线装书呢，还喝茶呢，还边看边喝，真是会装，会作。

两个消息叠加在一起，全班人都看出了殷韵的变化，她像是想让所有人知道，黄尚是单恋，是那种癞蛤蟆对天鹅的单恋。大家猜想，是殷韵约黄尚到楼顶，告诫他不要再纠缠，如果再纠缠后果会很严重。大家又猜想，殷韵找到了如意郎君，比黄尚强了八百倍，黄尚该偃旗息鼓了吧。

在宿舍里，王小天当面问黄尚，听说中文系有位男生在追求殷韵，是真的吗？方茂才补充说，我亲眼看见的，那位男生和殷韵一起走在校门口。看样子，他们都已经谈上了。

黄尚面无表情，说：我比你们都清楚，那个人叫陈翔，不是她的男朋友，是她表哥，也不在湖北大学读书，他在隔壁的水利学院上大三，约一米七五的个儿，国字脸。我说得没错吧？王小天和方茂才瞠目结舌。他们心想，就是她表哥又怎么样呢，难道你黄尚就有戏？明眼人都知道，人家还不是因为你黄尚纠缠不休，才搬出表哥来救驾的。

七

黄尚追求殷韵这件事，成为8802班非常优质的谈话素材。对于这件事，大家津津乐道。而在307宿舍，朱三甫说黄尚追求人家殷韵是脸皮厚，丢了307室的脸，还说以后在外面绝对不会说自己跟黄尚住同一间宿舍，然后又补充说，也不会说跟他是同学。可是王小天不这么看，他甚至对黄尚有几分崇拜，敢做敢为敢爱的事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得出来的。王小天是个胆小鬼，见了女生就脸红，他的脸红不同于殷韵，也不同于潘妍妍，大约是介于她俩之间的那种红。

接下来的日子里，黄尚像是有了些自知之明，消停了好多。

他买来了一本钢笔字帖，没事的时候开始在宿舍里练字，从一笔一画开始，非常投入。他不在宿舍时，朱三甫说，这倒像是个正经事，想追人家，写的情书字都不如人家，还追什么。

然而黄尚只有三分钟的热度，没几天就把字帖丢到一边去了，纸篓里多了很多废纸。朱三甫又说，还想练字，假装斯文，浪费了纸张，真是个笑话。

有一天午休，快到下午上课时间了，其他人都还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黄尚已起来了，洗完脸，把雪花膏往脸上一阵涂抹，然后又对着镜子反复照，像在照一面照妖镜，边照边梳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把梳子往桌子上用力一丢，恶狠狠地抛出一句：真丑！然后他打开门，用力把门带上，扬长而去。宿舍里爆发出的笑声经久不息。

八

转眼就到了一九九二年的初春，再过几个月，大家就要毕业，各奔东西了。今后的去向问题成为每个人心头的一件大事。这一年的分配政策大家都知道，大多数人都在等待，等待着回到家乡，由当地教委分配。当然，如果不想回原籍，就得自己找工作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一辆吉普车从学校大门驶入，转了几道弯，停在了南三舍旁边的树荫下。车上有三个人，坐在后座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长者，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口袋插着钢笔，像是一位儒雅的领导。坐在副驾驶位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像是领导的秘书。司机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南三舍只有几个人注意到这里停了一辆车，没有人关心这车从哪里来，停在这里干什么。

快到上课时间了，学生们从宿舍楼里出来，往教学楼的方向涌动。阳光很刺眼，女生们大都用书挡住额头。人们都对停在那里的吉普车视而不见。

可是黄尚从车边经过时，被刚从车上下来的秘书拦住了，领导也下来了，他们跟黄尚一起指手画脚，说了一会儿话，像是在打探些什么。后来黄尚是跑着到机房的，那时老师已在清点人数。

那天下午8802班在机房上机。机房静悄悄的，只听到大家敲击键盘的噼啪声。中途，机房的值班老师走到殷韵的座位前跟她嘀咕了两句，殷韵就跟着出去了。一直到下机时间，殷韵也没再回机房。

在回宿舍的路上，有人问周照，殷韵去干什么了。周照说可能是宜春有家集团公司要招毕业生，来跟殷韵面谈。

那天，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黄尚。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黄尚才回到宿舍，他一进门就说，明天我要跟殷韵一起去一趟宜春。大家把目光投向他，然后又相互望了一眼。朱三甫说，又在异想天开了吧？可是黄尚没理他，拿起毛巾去洗浴间了。

第二天是个周日，307室的人一早醒来时，发现黄尚不见了，他的床铺空着。在食堂吃早餐时，大家才从周照那里得知，殷韵也是一大早就走了，坐上了昨天来的那台车。大家还得知，昨天那台车上的三个人，除了司机，一位是那个集团公司的总工程师，另一位是人事处处长。

周照说，江腾集团要招几名优秀大学生安置到重要岗位上，在报上发了招聘启事，广播里也播了的。

周照又说，殷韵知道宜春那地方有山有水，有旖旎的风光，还盛产一种比大红袍还好的茶，她很喜欢那个地方。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条消息后，她就寄去了一份简历。很快她就收到了江腾集团的回信，说已有意录用她，过一阵派人到学校跟她面谈。也有传言说，殷韵的舅舅在江腾集团担任重要职务，她是靠这层关系被江腾公司看中的。

反正就是殷韵第二天坐上了他们的车去了宜春。这不奇怪，第二天是周末，也有顺风车，而且据周照说，殷韵在宜春还有同学，有意向去那边工作是当然的了。可是黄尚怎么也去了呢？这就很奇怪了。

九

那天傍晚，杨圣明走进了307室，带着一脸凝重的表情，他说：黄尚出事了，就是今天中午，出了车祸。

这则消息很快在湖北大学传开了。

传闻说，江腾集团的人事处处长来湖大接8802班的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去宜春参观。车上有四个人，除了男生和女生，还有人事处处长和司机。车进入宜春地界，在山路上出了车祸，迎面撞上了一辆大货车，人事处处长和司机，还有男生当场断了气，唯有女生幸免于难。后来又得知，当时来学校的还有江腾集团一位五十多岁的总工程师，这位总工程师因为在武汉还有其他事，暂留在了武汉。

不寻常的是，当受损的车门好不容易打开时，救援人员看到的景象是，司机和副驾驶的人事处处长已没有了生命迹象，后座一男一女紧紧地抱在一起，准确地说，是男生把女生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就因为这个动作，女生仅受到了轻微的脑震荡，腿部的软组织受损。而男生呢，头部受伤严重，救援人员费力地将男生的双手掰开，只过了一会儿，男生也断了气。

医生说，一般人在遇到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时，第一反应是抱住自己的头部或护住自己的脸。如果黄尚这么做了，可能他不会死。大家开始被这个男生的举动感动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有人将信息报给了校报，于是记者写了一篇报道，歌颂黄尚高尚的人格和舍己救人的精神。

从系办公室也传出事故的起因。那天下午，江腾集团的严总一行找到系办公室，他们要见8802班的殷韵，系办公室刘主任派人把殷韵从机房叫了出来，然后，严总及人事处夏处长在系办公室和殷韵进行了友好的交流，当时系主任也在场。他们相谈甚欢。殷韵谈起自己的专业，谈起对未来工作的展望，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和缜密的思维折服了来访的人。他们当场就邀请殷韵第二天坐他们的车去宜春看看，去江腾集团看看。

8802班所有人心中的疑问还是黄尚怎么和殷韵一起去了，江腾集团看中殷韵，邀她去集团公司参观，可是没有消息说也邀请了黄尚。307室的男生联想起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黄尚回宿舍很晚，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更是觉得蹊跷。

又过了很长时间，终于传来了消息，是从江腾集团严总那里传来的，这消息的信息量少得可怜，只说那天中午因要打听约面的具体地点，拦下了那位胖墩墩的同学。晚上那位胖墩墩的同学找到了学校招待所严总的房间，进行了一次谈话。至于谈话的内容，严总却没有透露。

多数人都猜想，无非是黄尚听说殷韵第二天要去宜春，起了心思，自告奋勇陪同去。而且据招待所服务员回忆，那位胖墩墩的同学到招待所来找人时拎着一大篮水果。

十

黄尚走后，他的床位空了，没有被子，只有空荡荡的床铺。他好像带走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带走。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感觉很不适应，一进门目光就扫到了他的床铺，心情变得沉重。

自那次车祸之后，殷韵就很少出宿舍门，同宿舍的人说，殷韵像是变了个人，她有时捧着一本线装书，好久都不翻一页，有时看着看着眼神还飘到窗外去了，周照约她去逛东湖散散心，她也不去，推说腿还没好利索。

黄尚出车祸之后三个多月的一天。殷韵趴在宿舍桌子上写写画画，像是在写一封长信。她一天都没有离开宿舍，只在晚上吃了半碗米饭。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上了楼顶。那次就是在这里，她向黄尚吼道，你要是再纠缠，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这次，她拿出这封写了一天的长信，用打火机点燃。她的手在颤抖，按了好多次，火苗才燃起来，接着她的手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她的身影被映照在楼顶的墙上，拉得很长。

第二天，南四舍楼顶晚上有火光冲天的奇闻在校园里传开了。

（责任编辑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