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2025-03-01 00:00:00邵纯生
参花(上) 2025年3期
关键词:庞氏淑芳二弟

这套房产是民国初期置办的。周世元的爷爷在县里当差,退休不久便离世了。他的二叔、三叔急着另立门户,父亲周福生劝说不住,给两位兄弟每人三封银圆,作为分家的补贴。按说给得不算多,可俩人厌倦了嘈杂的大家庭生活,搬走之心十分迫切,并没计较。他们清楚眼下的家境,想多分点也无处筹措,等于难为当大哥的。

周家宅院挨着护城河,与城西门中间只隔一条土路,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周福生想过修缮,然而这个念头像风中擦燃的火柴,一闪就灭了。手头紧巴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听说要攻城了。一天傍晚,两个庄稼汉打扮的人敲开院门,闪身进来,压低声音说:老乡,别怕,俺们是胶东海军支队的侦查员。俩人来到东墙根儿下,趴在墙头上,向城门方向盯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蹙着眉头一句话没说,朝周福生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暮色里。过后才听传闻,当时部队想从周世元家挖一条地道,用棺材装上炸药运过去轰开城墙,不知何故改变了主意。

房子一直拖着没拾掇,后来就解放了。又过了数年,实在没法子住了,周世元给周福生出了个主意:爹呀,我知道您早就想翻盖房子了,可钱不凑手,依我看,咱不如把原先二叔、三叔住的老屋卖了,换一笔钱来翻建咱住的这排房,咱家人口少,用不着那么多钱。周福生思忖半天点头同意了。

那年,二弟周世和已参军入伍,驾驶战舰驰骋在南海的万顷碧波之上。准备动手挖地基了,周世元对爹说,这个家也有二弟的份儿,该告诉他一声。周福生觉得在理,翻盖房子是大事,是得和老二打声招呼,就说:给你二弟写封信,看看他的想法。周世和当兵才二年多,已经立了一次三等功,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被确定为重点培养对象。很快他便回信,信短得像电报:你们怎么办怎么好,我没意见。似乎是说,家中的事跟他已没什么关系。换句话说,他用不着分那点家产。

周福生死于肺结核。临终时,他抓住周世元的手叮嘱:我走了,家产都是你的,你二弟在外面闯荡出名堂了,不稀罕家里这点东西,四间房,你住三间,东头这间给你婶子。周福生说的“婶子”就是周世元和周世和的继母庞氏。庞氏嫁到周家也有二十个年头了。周世元把手从爹的手中抽出来,后退半步,杵在炕沿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面无表情。

正当顺风顺水的时候,周世和的命运之舟忽然搁浅了。问题出在一次外调上。父亲周福生的家庭成分定的是工人,生前是布鞋厂的技师,专做鞋楦,周世元的媳妇孙淑芳就是看好周师傅的为人才嫁给他儿子周世元的。在周世和老家,不知是什么人向外调人员反映,周世和的爷爷旧时曾经在县里当过差,是账房先生。经查属实,周世和只好脱下军装,转业回到老家。

周世和背着行李拎着提包出了火车站,尽管没穿军装,看上去也是一身军人气质。他穿过城里一段斜岔路,在县城西门外头一个院落旁停下来,转了半圈,翘首往里张望。墙还是原来的墙,院子似乎小了一些,四间房子是近两年新建的。周世和依稀记得大哥曾就收拾房屋的事征求过他的意见,当时自己压根儿没往心里去,是说在原来的基础上修缮一下,还是推倒重盖,他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象。

门虚掩着,周世和走进来站在影壁墙前端详,就听见墙那边传出大嫂孙淑芳说话的声音。孙淑芳嗓子细,说话有点像鸟叫。她好像在骂鸡:吃吃,老不死的母鸡,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饱了就咯哒咯哒叫唤,烦死人了。

周世和转过来,急切地喊了一声:嫂子!孙淑芳余怒未消,斜睨着东头那间房子的窗户,脸上尽是厌弃。她没想到小叔子回来了,愣怔半天才回过神来,上前一把抓住周世和的胳膊。兄弟,真是你回来了?不声不响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周世元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兄弟相见眼圈都红了。烧火做饭,韭菜炒鸡蛋,大豆腐炖白菜,烤柳叶子鱼。小公鸡不够斤两,不管了,先把辣椒炒了再说。二弟离家五年来头一次回家,得好好地喝几杯。

周世和指着东墙说,哥,老太太住在那边吧,我过去看一眼。周世和知道,爹去世后庞氏一个人靠那点抚恤金生活,日子很艰难,也知道大哥、大嫂待她不好。周世和不一样,小时候,除了姐,庞氏没少照看他。推开门,周世和看见后窗下一铺炕上蜷缩着的一个人影。儿呀,你可回来了。那个人影仰坐起来,她本来想笑,可嘴唇一哆嗦,眼泪滚出了眼眶。周世和紧走几步坐到炕沿上,娘,我回来了,回来了。周世和拿出两盒椰子饼干,两听水果罐头,一袋子糖块儿,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塞到继母的手里。庞氏说:儿呀,娘穷,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你爹留给我的这间房了,我死后就留给你。她向西边努起干瘪的嘴唇:不给那俩坏蛋。

哥儿俩喝到半夜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哥你还记得不,小时候有一年吃罢年夜饭,咱俩,还有二叔、三叔家的几个兄弟,排着队给咱爷爷磕头。爷爷准备了赏钱,每人一份,外加十个炮仗。从堂屋出来,你抢我的炮仗,我不给。我跑,你追,结果我在雪地上滑倒,摔了个大跟头,腿上磕出一道口子。周世和撸起左边的裤腿:你看,就这儿。周世元说:咱家兄弟七个,我年龄最大,也数我最淘气,小时候领着你们爬墙上房惹祸端,都没少挨大人揍。酒端在手上,周世元的眼神有点迷离,咱这个家多亏爷爷当年威望高,会理财,过日子精打细算,才给咱们留下这么一份家产。

说起爷爷,周世和就联想到当下的处境,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幽怨,又一想,晚辈对祖宗能说什么呢,难道还要让入土的人为自己命运的变故承担罪过不成?他深叹一口气,仰头把酒喝了。

周世元的两个女儿在西房里睡了,儿子抱着叔叔送的玩具枪,被妈妈按在东间窗下的木板床上,开始嘴里还冲呀打呀的,很快没了动静。大嫂坚持着,后来听哥儿俩的话题越聊越远,提不起兴趣,捂着嘴巴回到东边的房间,带上门和衣而卧,一会儿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太晚了,周世和起身告辞,回头找外衣准备回去。这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回去,回哪儿?这儿就是自己的家,还能回哪儿?周世元也没想,二弟回来了,当哥的好生伺候,压根儿没考虑睡觉这回事。周世元环顾四周,这间堂屋,从门口进来是灶台,中间是饭桌,北墙根下放着饭柜、案板和咸菜缸,贴着西墙放着两把藤椅,临时打个地铺都没有地方。周世元说:光顾着说话,把这事给忘了。我看这样,让你嫂子去西屋和你两个侄女挤一挤,咱俩在一张床上凑合一宿。周世和坚决地摆了摆手说:不行,这怎么行,我怎能把嫂子挤出去睡。他低下的头又抬起来:有了,我去老太太那边将就一宿,明天再说。周世元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之色,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说:也好,快过去歇息吧。

周世和去修理厂很快办完了报到手续。走出厂门,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见徐爱珍——城外一所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也是他的初中同学,现在的未婚妻。周世和一路上都在想如何向她解释突然转业的事,他能想象出来徐爱珍脸上那种惊讶的神情。她心里十分矛盾,吃不准让周世和继续服役还是转业。她当然愿意周世和在部队一路升职,回家探亲时,俩人走在街上,把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那是多么风光的事情。剧情固然美好,可叫徐爱珍内心忐忑的是,真有那么一天,这个周世和还归自己所有吗?前段时间她曾写信商量结婚的事,她觉得,凡事别想得太过美好,现实中不可把握的东西太多,转业算了,回来结婚生子,把他抓在手里才安稳。周世和当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过才半年,竟然出现了这么个叫人难堪的结果。

周世和咬了咬牙,决定实话实说。

校园的大槐树下传来一阵清脆的钟声,徐爱珍从一间教室里走出来,身边围着几个女生。扭头的时候她看见了双手插裤兜儿的周世和,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怔了一下,随即甩开一群孩子直接扑向校门。走近了,他们相互打量、端详。周世和英俊依旧,徐爱珍虽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又说不出变化在哪儿,她是那种面相和外形特征不太突出的女人。周世和用最简短的话告诉她自己转业了,徐爱珍虽没有表现出任何过度反应。她稍顿了一下,两眼光芒四射,说,回来就好。然后俩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那句激动人心的话:咱们结婚吧。

结婚容易,在哪儿结成了愁事。徐爱珍一双微凸的眼睛透过镜片,望着木椅上正襟危坐的周世和。周世和换了个动作,上身依旧保持笔直的姿势。徐爱珍见他没反应,急了,声音像在课堂上开导算不对题的小学生。首长呀,你倒是说话呀,咱们的婚事怎么办嘛!周世和心里也烦躁,瞥她一眼,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嘛。周世和俯下身子,握着徐爱珍白净的小手,语气缓和下来。你看,我刚到单位报到,工作都还没搞定,这种时候我没法提要求,即便提出来,单位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给安排住房。我家总共四间屋,大哥一家住三间,老太太住一间,实在是没法调剂。徐爱珍冷着脸瞅了周世和一眼:咱这婚不结了?周世和说:哪能不结呢?我有个想法,让你爹找村里要块地,咱们盖几间房。徐爱珍好像屁股被马蜂蜇了一下,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葱白一样细嫩的手指顶在周世和的额头上。周世和,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根本不爱我呀。徐爱珍拍了拍肚子,我的妈哎,盖起房子再结婚,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周世和忙不迭地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别让老人家听见了。徐爱珍把周世和的手打到一边,听什么听,隔着一间屋,谁有那么好使的耳朵。她说完这句话,突然一瞪眼,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握住周世和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有了,就在这儿,就是这两间屋,把闺房变成婚房,成全咱们的百年恩爱。周世和眉头一皱,这儿?你是说让我倒插门儿?徐爱珍急了,什么倒插门儿正插门儿的,难听死了。难道你不想早一天和我结婚?你是从大熔炉里出来的人,不会顶着一个重男轻女的封建脑瓜子吧。

结婚,最高兴的是当事人,比当事人还高兴的是徐爱珍的父母。老两口就一个孩子,女儿出嫁之日,本是自己伤感之时。没承想,闺女没离开家,还牵回了一个“儿子”。周世元领着周家人前来贺喜,目睹一对新人拜天拜地拜高堂。走的都是老程序,一步也没落下,一步也没走错,只是给人的感觉好像上反了弦,本该在别的什么地方举办的仪式搬到了这里。

有人羡慕徐老爷子晚年有福,有人眼馋婚礼办得体面,有人夸奖新郎年少英俊,也有人私下嘀咕,这么堂堂正正的大男人甘愿上门当养老女婿,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是另有图谋。说话的人声音很低,周世元还是听见了,这话像是有意说给他听的,像是变着腔调骂人,又叫你无法反驳。他承认自己有责任,当哥的竟然无力给兄弟提供一间婚房,他感到愧疚,幸亏醉意遮住了羞脸。

周世和也听见了,从一旁经过的时候,那些字眼仿佛海南岛上潮湿的沙粒吹打在耳朵上,晕船的感觉突然袭来,让历经浪打风吹的海军士官不由得矮了半截。

周世元醒酒了就忘了害臊,照旧去店里给人理发刮脸,施展头上功夫。周世和忘不了,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羞辱,但凡有三分血气的男人都不可能忘了。自尊心,说虚荣心也行,好像被人掏出来扔到地上跺了几脚,痛出一身虚汗。周世和在蜜月中熬过三日,晚上临睡前,他对快活得像一只小鸟似的新娘说:咱们明天回老家,看看老太太和哥嫂,你看好吧?徐爱珍把两条胳膊缠在周世和的脖颈上撒娇:当然好了。

周世和带着新婚媳妇回家了。去庞氏那儿坐了一会儿,搁下一些糖果,出门来到大哥这边。天热,孙淑芳在石榴树下摆了一张茶桌,桌上放着茶壶茶碗,还有用井水浸泡后切成条块的西瓜,近前能闻到一丝沁凉的清甜气息。

周世和回来主要不是看哥嫂的,也就不必绕圈子,坐下就直奔主题了。

哥,嫂,我成家了,我想领回自己的那份家产。孙淑芳正蹲在地上洗毛巾,她看见二弟的后背上湿了一块,想让周世和擦把汗。一听见这句话,她警觉地侧过身来。周世元好像没听明白周世和这话的意思:你说什么?周世和放慢语速说:我是说,咱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应该有我一份的。

周世元听明白了,二弟这是回来和自己分家了。祖宗的家业无非就是这个院子和四间房子,有啥可分的?婚礼那天的羞耻感又一次袭击了周世元。当老大的没本事,家业没添置,祖宗的房产也没守成,让兄弟俩没得分。周世元说:就剩下这四间屋了,你都看见了,老太太占着一间,我和你嫂子加上你侄女、侄子,五口人住三间,东西两头住人,中间做饭吃饭,还能搁下什么呢?

知道你们不宽敞,可总算有个歇脚的地方,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我呢,我算什么?有家不能回,跑到人家门上当女婿,倒插门儿。听清楚了吗?倒插门儿!还有比这骂人更厉害的话没有?这不是往人脸上扇耳刮子吗?火气一直憋在肚子里,吐出最后一句的时候,周世和的眼圈红了。徐爱珍坐在树下专心吃西瓜,沙瓤,多汁,甜得很,根本没注意兄弟俩在说什么。听到周世和说话带着哭腔,她惊讶地抬起头。

说起倒插门儿,那是一件被人讥讽鄙夷的事情。徐爱珍不懂这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她,读着“比翼鸟”“连理枝”之类的词句在一个乡绅家庭长大,希望得到一份纯粹的爱情,和心爱的人待在一起就行了,住谁家是无所谓的。周世和,你说什么插门儿不插门儿,你住我们家很委屈是不是?徐爱珍滴着西瓜汁的指头差不多要触到周世和的鼻子了。

吃你的西瓜,男人说话少插嘴。周世和把徐爱珍的手挡在一边。周世元对周世和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本来提前复员就把你伤害得够呛,住在丈人家又低人一头。唉,当年咱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房子破旧得实在不能住了。爹攒下的那点钱,二叔、三叔搬家的时候都给他们了,没办法,只好割出一块地让给了邻居,东凑西凑,总算翻盖了这四间屋。这事你是知道的,爹叫我写信告诉你了。

告诉我又怎样,还不是照样没有我的立锥之地。周世和的脸上露出愠怒之色。庞老太闻到了天井里的异常气息,咳嗽着从炕上挪下地来,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倚着门框听这边说话。

周世元乜斜了庞氏一眼,声音也高起来,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你说怎么办吧。周世和说:我想搬回来住,爹去世的时候留给娘一间。这三间,你家口多,住两间,我住一间。不等周世元开口,他又说:你想住哪两间由着你挑,剩下的一间给我。庞老太忽然睁开眼睛,拿拐杖咚咚敲着地面,扯着嗓门儿喊:就要靠东边的这一间,我立个遗嘱,等我死了,这间房就是你的,打开隔墙,两间连着住起来方便。孙淑芳站直身子,“愤怒的小鸟”又从喉咙里飞了出来:闭上臭嘴,一天到晚搬弄是非,还不滚回你的“鸡窝”里去。

周世元暗自一惊,怕什么来什么,住房紧张成这个样子,别说从他这里分走一间,庞氏住的那一间也不能答应。西头一间两个闺女住着还算将就,堂屋就相当于多功能厅了,来客人,做饭吃饭都在这儿。最叫人心烦的是东边这间,隔着三抽桌,两边并列着两铺床,一大一小,两口子睡大床,儿子睡小床,干啥事都得蹑手蹑脚,生怕把儿子吵醒了。

孙淑芳想等庞氏死后让儿子搬到那个房间住。从孙淑芳嫁进周家时起,俩人就别扭,周福生在世的时候暗里闹,后来无所顾忌了,就端出来明着闹。孙淑芳心里盼着庞氏早死,庞氏却偏不死,拖着病恹恹的身子,粗茶淡饭,冷热无碍,活到了今天。庞氏活着,孙淑芳与儿子分房睡的美梦就兑现不了。孙淑芳这点小心思,庞氏看得清楚极了,她想到孙淑芳着急的样子便偷着笑,感谢老天爷让自己不死,叫孙淑芳的阴谋无法得逞。

孙淑芳一肚子火气:二弟,老婆子的话你可别信,她心里还不知道装着什么鬼呢,她有什么资格立遗嘱,把房子送给别人?别说是现在,当年咱爹快咽气的时候跟你哥商量,要把那间给老婆子,你哥就没答应,只不过看她可怜,叫她暂时住着罢了。别忘了,宅基地的主人可是周世元。

周世和心里咯噔一下,迟疑着问:咱爹是一家之主,怎么落到我哥名下?徐爱珍含着一块西瓜嘀咕了一句:拿出证来看看不就明白了。庞氏也在那边慢吞吞地嘀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嘛。孙淑芳急火攻心,胡乱说出这么一句,她慌了,望着丈夫不知如何是好。周世元狠狠剜了她一眼,兄弟间的事,女人家瞎叨叨啥?这句话把徐爱珍也捎带上了。

徐爱珍看上去没心没肺,想不到还有这种智慧。周世和对她这貌似不经意的一句,很是满意,扭头给了她一个笑脸:对,拿出来看看嘛。见周世元不动,他话里就有嘲讽的意思了:大哥不会把证弄丢了吧?周世元心想,证虽就锁在抽屉里,但绝对不能拿出来,拿出来就露馅儿了。

这东西平时用不着,不知塞哪儿了,也可能收拾破烂儿一块烧了。孙淑芳给自己找台阶下。一向不事家务的徐爱珍就像被大师点醒了一般,说话乖巧得叫人无法拒绝。她说:有些东西不常用,无论是丢了,还是忘了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有的。我就有过这样的先例,明明记得在那儿,去找,偏偏就不见了。徐爱珍掏出手绢抹去嘴唇上的西瓜汁:我有个想法,大家听听是不是在理。

没人说行还是不行,从聚拢过来的眼神看算是大家默认了。徐爱珍像是在课堂上讲课,等到把所有学生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她才开口。现在这四间房子都有用场,没有一间是闲着的。婆婆吃住一间屋,没里没外的,委屈了这么多年没有一句怨言。庞氏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徐爱珍赶紧接上一句,哥嫂住得也很拥挤,小海一天天长大了,和父母挤在一间屋里多有不便,都不容易呀。周世和说想从哥嫂这边分出一间搬过来住,是气话,是叫那些羞辱人的流言蜚语气糊涂了,说话不经脑子了。就一间屋子怎么住人,哥嫂一家本来就挤巴,再减去一间不是更挤嘛。

看见孙淑芳脸色缓和下来,徐爱珍挪动一下小板凳,挽住周世和的胳膊说,按理讲,兄弟分家应该三人三十一,平分,这样说不会有人有意见吧。孙淑芳抢过话头儿,理是这么个理,可也得看实际情况。大嫂说得对,情况就是哥嫂再减去一间房,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徐爱珍摁住周世和的肩头,挺直胸脯说,我的意见是,大哥那三间原来怎样还怎样,谁都别打主意。周世和这儿,等婆婆百年之后——这样说婆婆别生气呀,她住的房子就归我们了。庞氏说,土埋半截的人,活着跟死了有啥两样。

这是一个折衷方案,所有当事者都退让一步,谁的利益都受到一点损失,谁的欲望都没得到完全满足,可是,谁也想不出比这个更妥当的方案了。周世元不让女人多嘴,可这会儿全是女人的戏份。

转过年,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庞氏去世了。那天特别冷,周世和用自行车驮着徐爱珍冒雪来到庞氏的住处。徐爱珍不想来,周世和说,还是去一趟吧,我小时候,她没少替我操心,在我身上她是出过力的。你去告个别,顺便看看留给咱的那间房子如何处置。

周世元和几个老邻居坐在堂屋里抽烟喝茶,等着周世和来发丧。姐姐也来了,姐姐早年嫁给乡下一户人家,日子艰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尸体早就由村里操办红白喜事的大婶包裹好了,原本就身材矮小的庞氏,瘦小得只剩下很短的一段。周世和把一只瓦罐拎起来,摔碎在门前的石阶上,几个人把庞氏抬上车,把她用过的被子、褥子、枕头和几件衣服打包成捆,一并带到火葬场。临走时,周世和站在庞氏房门口瞅了一会儿,随后咣当一声把门带上,卡上一把铁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封条,又摸出一瓶胶水,在封条背面胡乱涂抹几下,啪,一巴掌拍在了门缝上。

周世和在丈人家过了十七八年,完全习惯了这儿的生活。那些叫人难堪的话题早已自生自灭,无人提及。丈人和丈母娘都是知书达礼的人,很尊重他,所有的事都由他做主,看上去,两个老人不像是在自己家里,倒像是到女婿门上养老来了。媳妇像小鸟一样依偎在他身旁,无意识地强化着他一家之主的地位。

这是我的家,周世和的内心渐渐形成了主人概念。无比崇尚英雄的徐爱珍,看到一度消失了的大男子主义气质重新回到丈夫身上,她喜欢自己的男人有个男人的样子。徐爱珍七年时间生了四个孩子,全是闺女。徐爱珍作为民办教师倒没什么,周世和就不行了,幸亏厂长暗中保着,又主动提出要求让他做了结扎手术,总算过了关。徐爱珍本想给周家生一个带把儿的,直到周世和做了结扎,才绝望地大哭了一场,算是彻底死了心。

办完庞氏的丧事后,周世和没去过老宅。有时骑车经过,会放慢车速往那儿瞅上两眼。东边那间房门上还能看出封条的痕迹,几年过去,日晒雨淋,褪色了,碎了,像一个伤残老兵,勉强地履行着守卫的职责。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小女人,翘着脚尖儿,扒在门上往里张望,等她转回身,他才认出来是大嫂孙淑芳。

哥儿俩互不往来。周世和想,兄弟之间讲个公平才是,你独占三间,我就一间,这一间还是后娘传给我的,你这不是以大欺小嘛。周世元嘀咕,我人多房少,已经够挤的了,你却宁可让房子闲着也不给我用,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吗?

周世和最近脾气很大,时常莫名其妙地发火,叫人不知如何是好。徐爱珍免不了骂上几句,没给你生个儿,你就整天给人熊脸子看,能怪我吗?再说了,生了这么多,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那天姐来了,挎着篮子,篮子里有一些鸡蛋和一袋子小米。姐是从乡下走着来的,六十多岁的人了,二十多里路,褂子湿透了,一绺子白发贴在老脸上。姐来过四次,每次总是先叹上一口气,又忙不迭好言好语安慰弟弟和弟媳。周世和能活下来,多亏有这个姐。那年下大雨,周世和跟几个小伙伴玩疯了,掉进泥塘里,姐舍命跳下去,用扁担把他顶上来,保住了他一条小命。

姐的到来让两口子十分高兴,忙着切肉剁菜包饺子。姐说,俺是为了兄弟俩的事来的。周世和问:他找过你了?你哥找俺了,叫俺替他说说情,把你那间房子让给他用,买也行,租也中。小海大了,还和你哥嫂挤在一间屋里,女朋友到家里来,连个单独说话的地方都没有。周世和忍不住得意地问:是周世元找的你吗?那是你哥,当弟弟的不能点名道姓。你得体谅你哥的难处。你受过教育,见过大世面,不能和你哥你姐一般见识。二弟呀,这个脸面就让给姐吧,姐年纪大了,来一趟也不容易。

周世和喝一口酒,夹一筷子炒鸡蛋,又塞进一勺炖豆腐,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徐爱珍拍打着桌子:姐问你话呢,你倒是放个屁呀。周世和满嘴的菜:不问别的,就想知道他对我的态度。姐说,哥哥和弟弟能怎么着,后悔了呗。你不说就是同意了,俺知道二弟的脾气,心里盼着他哥好呢。姐咽下饺子,碗里的汤也喝了,欢喜地站起来,抹了一把脸:饱了,俺该走了。

周小海的订婚宴定在下周的礼拜天。周世元最近一直为儿子的婚事忙进忙出。亲兄弟两个,他生了仨,周世和生了四个,七个孩子,一男六女,两头牛长着一根乖乖毛,说多珍贵就多珍贵。

这些日子,周小海在集体宿舍里和工友们挤着睡。订婚之后跟着就是结婚了,家里空着的那间房子要装修成新房。吊顶,粉刷,家具全是新订制的。小海的心里对二叔充满感激之情,是二叔的大度才使自己在二十岁之后拥有了单独的房间。那一次姑姑从二叔的家里回来说:我告诉二弟,这间房子算是租赁的,给他交房租。二弟一听就恼了,说侄子结婚,用叔叔的房子还交什么房租。小海说,订婚那天我想请二叔参加。周世元没说什么。孙淑芳说,我想过了,借小海定亲,请他二叔过来坐坐,借机缓和一下关系。那天亲戚多,不至于尴尬,亲兄弟这么多年不来往,街坊邻居都当笑话讲了。周世元感叹了一声,疙瘩易结不易解呀。小海大了,说话俨然是大人的口气:我想试试看。接着他又补上一句:我觉得,咱早该去看二叔了。推出自行车刚走到院门口,孙淑芳喊住了他,小海,你等一下,我和你一块儿去。

月光如水,夜在蟋蟀的鸣叫声中愈发宁静。徐爱珍领着孩子们去学校操场上看电影了,周世和一个人在家,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看电影的提前回来了。打开院门,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俩人隔着一道门槛,谁都没开口说话。对视,打量,端详,他们各自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自己眼里饱含的内容。

俩人眼里的内容几乎是一样的,有点抱怨,又有点愧疚和羞赧。孙淑芳上门拜访看似临时起意,其实思忖了很久。她是有备而来的——带了一篮子的好话和一肚子的愧疚,还有两只准备收听讥讽的耳朵。在分家这事上,二弟的情理终归占了上风。出人意料的是,带来的东西还没派上用场,场面就十分明朗了。孙淑芳知道自己来晚了,周世和的眼神告诉她,对登门拜访这一天,他期待很久了,是自己太多虑,让他有点熬不住了。没等孙淑芳说上几句好话,周世和就咧开嘴哈哈笑了。这场风波,本来就没有个谁对谁错,兄弟俩的事,谁又能分出谁对谁错呢。周世和说:我就一个侄子,小海订婚,当叔叔的怎能不到场。

订婚这天来了不少人。周世元站在门口迎候,看见周世和两口子出现在走廊尽头,他感觉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顶,赤红的脸上沁出几粒汗珠。他挪动着碎步,远远地就伸出了双手。周世和也看见了哥,他抓住徐爱珍的胳膊紧走几步,赶到哥的身前。好久没有见面了,好久没有握手了,周世元眼眶浅,兜不住泪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周世和先缓过神来,摆摆手说,哥,什么都不说了,都过去了。

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亲情足以填平任何沟壑。周世和明白,今天参加侄子的定亲仪式,就是来见证这个幸福时刻的。自己是主人,要陪着说话、喝酒,让客人高兴,一醉方休。兄弟俩分头行动,一路过来,最后在中间一张桌子上会师。此时,俩人都有了醉意,周世元口齿已经不利落了。俩人一起敬了大家一杯,趁着乱劲,周世和拽着周世元的袖口来到一个僻静处。

哥,愿意和我说句真心话吗?愿意。喜欢那间房子不?喜欢。想不想买下来呢?想。

自以为说话嗓音低,只有俩人能听见,可他们酒后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声音传递到好多在场者的耳朵里。大家放下酒杯,专心听他们兄弟俩说话。大厅一片安静,仿佛酒宴结束了,人走光了,只剩下不会动弹不会出声的桌子、凳子、杯子、盘子和碟子。

周世和做了个鬼脸,像小时候做错事被大人逮住的样子,硬着舌头对周世元说:那不行,我不能卖。祖宗传下来的家产,不能分,也不能卖,弟弟把家产卖给哥哥,这让亲戚邻居们听见,大牙都笑掉了。咱得顺着往下传,今天小海订婚,我就借这个好日子,把那份家产传给小海,让他们在这间屋子里结婚、生子,给咱老周家传宗接代。当然,房子不能白住,逢年过节得孝顺二叔一瓶高密白干酒,听明白了吧,小海!

周世和嘿嘿笑着,有点醉,又不是真醉,在场的人都喝了酒,并不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只是觉得有趣。以前不知道,现在亲眼见着了,原来周家老二是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大家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小海被二叔的这番话弄出了眼泪。未婚妻站在身后,双手搂住他的脖颈,一点不顾及女孩子的斯文,挂着一脸泪花忘情地大声呼叫,叔叔真棒,叔叔太帅了!

周世元喝醉了,身体摇晃的幅度很大,但脑子还有几分清醒。他把自己的后背抵在墙壁上,免得滑下来让客人见笑。他的眼睛直视着吊灯上一串闪光的玻璃珠子,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声音太小,谁也没听见他嘟哝了些什么……

作者简介:邵纯生,山东高密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红高粱诗歌奖”总策划。诗歌和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作家》《星星》《湖南文学》等刊物,入选多个诗歌年度选本,出版诗集三部。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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