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虽然我每天都在盼着他们用普雷耶上课,但在心底我也有点不安:改到哈丽娜家上课以后,迈克尔还有机会独自热身吗?我们的二重奏还能继续吗?我当然希望答案是肯定的,但到了新的环境以后,一切都会是未知数。
今天,斯塔里克先生请金太太一定要亲自带迈克尔来上课。也许他想和她聊聊音乐节的事吧。现在距离音乐节只有三个礼拜的时间了!我提前来到玫瑰丛中把自己藏好。这丛玫瑰长在已经有些下垂的门廊边上,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房子的前门。金太太刚一下车,我就发现她对迈克尔这个新的上课地点不甚满意。她站在荒草蔓生的院子里,歪着头,双唇紧抿,凝视着这座破破烂烂的建筑。
迈克尔从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冲了过来,脸上充满了兴奋快活的神情。
“欢迎!”斯塔里克先生站在门廊上朝他俩喊。
看到金太太的表情后,他示意迈克尔先进屋,然后自己走下台阶进了院子。“我知道这个地方看着有些寒碜,房子也已经年久失修了。但是我想告诉您,我姐姐的那架普雷耶钢琴现在状态极佳。我想让迈克尔尽早用它开始练习。我认为对他来说,这件乐器本身,比我的指导更加有用。”
金太太在崎岖小路上艰难前行着。“他有机会弹奏这架钢琴,这几天可兴奋坏了。”她说,“我听见他和爸爸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在说这件事情,简直没完没了。昨天晚上他也激动得睡不着觉。”她顿了一下:“我真觉得挺神奇的——您的姐姐家里竟然有架这么古老而又罕见的钢琴,而您竟然还毫不知情。”
“确实,确实。”斯塔里克先生表示认同。
金太太站在门廊台阶下,审视着这座破烂不堪的房子。对我来说,这个地方神奇无比、魅力四射,因为房子里面有一架货真价实的普雷耶;但我同时也能想象,这里在她看来会有多么不堪。“我想问您一下,迈克尔在比赛中要用的,不是这种钢琴,对吧?我记得您说过,大概率会是施坦威?”
“是的。”斯塔里克先生说。
“那我可能就不是很明白了——用这架古董钢琴进行练习的意义何在呢?它跟他在比赛中要用的钢琴完全不一样啊。”
斯塔里克先生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可能会有点奇怪,”他终于说,“但其实,对于所有参加肖邦音乐节的年轻选手来说,真正能让他们拉开差距的,大概率并不会是专业技巧,因为所有人在这方面都会做得很好;真正能让一个选手脱颖而出的,其实是他的艺术素养,也就是其演奏所具备的音乐性。这种音乐性能够展现出他对肖邦的理解有多深刻,感情有多热烈。这种东西单靠我是很难教会的,但如果迈克尔能用肖邦当初用于作曲的钢琴演奏他的音乐的话……嗯,我想如果那样的话,他就能以一种近似于……”斯塔里克先生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渗透的方式,获得那种艺术造诣。”
妈妈跟我们讲过什么叫作渗透。斯塔里克先生的花园里的植物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吸收水分的。他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吗?斯塔里克先生希望迈克尔能像植物吸水一样吸收肖邦吗?
“只要弹了普雷耶,就能获得?”金太太问。她显得有些怀疑,但我知道,她在内心深处是很信任这位老人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没错。”斯塔里克先生说,“我曾听过一些顶级钢琴家的评论,说用普雷耶钢琴演奏过肖邦以后,即使再回归到其他种类的钢琴上,也能在演奏中感到一种新的直觉指引和充满想象力的自由。我觉得,咱们至少可以试一试的。如果迈克尔没有取得我所期待的那种进步,那么最后几节课我们随时可以再回到我家去上。”
金太太的目光从房子的轮廓上面掠过。我知道她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包括下沉的屋顶、剥落的油漆,以及无处不在的尘垢。“您的判断准没错。”她说,“一会儿艾米丽会替我过来接他,所以咱们可以课后再打个电话聊聊。”
“没问题。您想不想看看那架钢琴?”
她微笑起来。“当然。迈克尔让我务必来看看它。”
斯塔里克先生领她走进房子。与此同时,我也绕到了书房窗前。那扇窗户附近有株疯长的杜鹃,我便落在它深绿色的叶片上面,透过布满灰尘的窗玻璃朝里望去。
迈克尔正坐在琴凳上呢。当我落在那丛杜鹃上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咧嘴笑了。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着我呢。
我注意到的头一件事就是,书房已被艾米丽和斯塔里克先生清理得干干净净了。钢琴现在摆在房间正中央,周围还留有一大片空间。至于其他那些东西——乐器、椅子、花瓶——则要么已被挪走,要么都被小心地推到了一边。
他们还把卫生也搞了一下。书架、灯——以及最重要的,那架普雷耶钢琴——表面都已不再积满灰尘,而是变得光滑闪亮。
钢琴本身——唉,除了“光彩夺目”四个字以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词可以形容它了。我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只能呆呆地望向它那闪闪发光的红棕色表面,以及木头上面漩涡状的、水流般的花纹。那花纹是如此与众不同,宛若一条河流的画像:既有深色的斑纹,也有浅色的涟漪,形状像是层层波浪,也仿佛是睡莲叶片。钢琴顶盖打开了,我能瞥见里面一排排复杂的琴弦与琴槌。
斯塔里克先生和金太太站在门口。
“哦,迈克尔,”金太太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兴奋了。这件乐器也太可爱、太迷人了。”她走向它,眼中闪烁着惊叹的光芒。此刻的她很像迈克尔,甚至很像一个喜欢弹钢琴的小姑娘。我猜她小的时候肯定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这架钢琴可能真的有种魔力,我想。它能敲开人们坚硬的外壳,就像我啄开葵花籽壳那样。而在碎裂的外壳下面,显露出的是柔软内核。
她用一根手指轻抚着琴的侧面,问:“我能听你弹一下吗?”
天啊。我忽然紧张起来,好怕事态的发展会变得不受控制。如果斯塔里克先生和金太太想让迈克尔现在立刻开始弹琴,怎么办?或者,如果迈克尔自己在面对新钢琴时兴奋过度,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兴冲冲地直接开弹,又怎么办?他会不会在初次弹奏这架美丽的钢琴时,忘记带上我?
我的心脏怦怦乱跳,让我简直无法思考。
但是紧接着,我就听见迈克尔说:“当然可以,但能不能请您先给我几分钟的时间热一下身?”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他记着我呢!
“当然。”斯塔里克先生转身对金太太说,“这是他每次上课时的习惯。事先热身能够帮助他进入理想状态,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哦,没问题,我懂的。”金太太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声音里还是带了一丝怅惘,“好啦,我不想打扰你们上课,下次再听吧。好好上课,迈克尔。艾米丽大约会在一个小时以后过来接你。”
“您真的不想再等等了吗?”
迈克尔的妈妈摇了摇头。“你们有正事要做。”她说,“我不想打乱迈克尔上课的节奏。”
“我送您到停车的地方去吧。”斯塔里克先生说。等到他俩离开以后,这里终于只剩我和迈克尔了。
我在枝头兴奋地跳来跳去。
我等不及啦,我想听听这架普雷耶的声音……也想听听和普雷耶在一起时,我自己的声音!
迈克尔转身对我说:“小心啊,米拉贝尔。我准备把窗户打开,这样我就能更好地听见你的歌声了。”
当他使劲推窗时,我退进了茂密的叶丛当中。窗户卡住了,他用手掌使劲拍打了半天,才终于拍开了一道几英寸的缝隙。一股霉味儿从房间里面涌了出来,将我淹没。尽管我恶心得浑身羽毛都竖了起来,但还是来到窗前,准备歌唱。
迈克尔挺直后背,俯身向前,手指蜷曲着悬在琴键上方,然后便开始弹奏我们曾经最爱的那首曲子——《一分钟圆舞曲》。
但那已经不再是我原来听过的《一分钟圆舞曲》了!我差点从树枝上栽了下去。我惊讶得完全忘了唱歌。
不知怎的,这架钢琴听起来更加清亮,更加柔和。它的乐声饱满丰腴,轻柔圆润,和斯塔里克先生家的艾拉德完全不同。它的高音如银铃般清脆,中音如天鹅绒般醇厚柔和,低音则铿锵有力。迈克尔一脸震惊地望向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那一串串富有层次的细腻音符在空气中相互交织,萦绕不去。我意识到,原来钢琴也可以唱歌,就像鸟或人可以唱歌一样。而普雷耶的歌声如此细腻清亮,所到之处,空气中仿佛泛起了万点金光。围绕着我的一切都熠熠生辉。哦,这简直无与伦比!
此时此刻,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旋律,开始放声歌唱。
迈克尔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他弹得越来越快,手指在键盘上翩翩起舞,而我则一刻不停地唱啊唱啊,几乎喘不上气来。我俩好像是在进行一场赛跑,但到最后却合为一个整体,共同越过了这首圆舞曲的终点线。
当最后一个音符响彻房间、一切复归寂静时,迈克尔向后靠去,盯着钢琴发起呆来。
他望向我,说:“现在我知道这种钢琴为什么会是他的最爱了。它的声音真是太美了。”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思绪完全沉浸在普雷耶所创造的奇迹当中。
“咱们再试试最近在练的那首吧。”迈克尔终于开口说道。
啊,他指的是那首很有难度的练习曲!其实那首曲子我们已经练得挺不错了,但是绝对还有可以提升的空间。用普雷耶钢琴去演奏它的话,听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当他演奏乐曲开头那几个节奏缓慢的小节时,我静静听着,屏住呼吸欣赏这优美沉郁的音调。紧接着,随着一串扣人心弦的音符突然奔涌而出,我张开嘴,鸣唱起来。
恍若冬风呼啸般陌生、荒凉而又激烈的音乐充满了整个房间,又从敞开的窗子溢出,泼洒到我的身上。尽管今天天气很热,树荫底下温暖湿润,但我还是感觉到了音乐中的阵阵寒意……那从远方呼啸而来的寒风,带着刺骨而又无情的力量。
迈克尔的手指仿佛一个舞者,在琴键上飞速跳跃舞动,速度快得几乎脚不点地。音乐充满了我的身体,我大张着嘴,让它从我胸口飞出。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也消散于寂静之中后,迈克尔和我四目相望。某些变化悄然发生在了我们身上。音乐仿佛河流入海般流经我们。他是一个男孩吗?我是一只鸟吗?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共同组成了一条通道,让音乐得以通过我们流向天空,奔向它想去往的地方。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了。我赶紧退到杜鹃花丛里面。
斯塔里克先生和艾米丽一起走了进来。我刚才唱得太过投入,都没发现艾米丽已经到了。每次见到她,看到她的满头棕发和她敏捷而又奇特的动作,我的心中都会有些雀跃。如果艾米丽是只鸟的话,肯定会是一只很可爱的小鸟。
斯塔里克先生惊讶地摇着头。“这太让人震惊了,迈克尔。我真没法相信,你单凭着自己的力量,就能弹得这么出色。”
“你突破了自己!”艾米丽喊道,“我就知道你能行的。”
迈克尔双颊泛红,垂眼望向琴键。
要是没有普雷耶的话,他还能取得这样的突破吗?要是没有我陪他呢?我对此感到怀疑,但这没有什么好计较的。能够获得赞扬,增强自信,对于迈克尔来说绝对是件好事。我知道,拥有自信对于提高演奏水平来说至关重要——当然,对于提高歌唱水平来说也一样。想要做到出类拔萃,除了技巧以外,你还必须有信念。你得相信自己能够做到才行。
“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明白我为什么说,肖邦的音乐是为普雷耶而作的了吧?”斯塔里克先生问。
迈克尔恭敬地点了点头,眼睛盯着钢琴。
艾米丽抚摸着键盘。“不知怎的,它听起来更加细腻,也更……华美。”
“音符与音符之间彼此连贯,”斯塔里克先生说,“即使不用踏板,也总是源源不断。肖邦作曲的时候,正是希望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
随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们都在想象着同一个画面:在将近两个世纪以前,肖邦坐在普雷耶钢琴的前面,创作着他的前奏曲、练习曲以及叙事曲。
艾米丽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划过。“要是能知道这架钢琴的实际年份就好了,不是吗?”她说,“我准备问问我的教授怎么才能搞清它的年龄。”
斯塔里克先生叹了口气。“要是哈丽娜还在,能跟我们讲讲这架钢琴的事,就好了。”
他拉过一把椅子,在琴凳边坐下。“我要给你提出几点建议,迈克尔。但我仍然希望你能时刻关注你自己的直觉。”
迈克尔急切地点了点头,再次倾身向前,准备演奏。我在树枝上坐好,打算好好欣赏接下来的课程。
现在距离比赛已经很近了。迈克尔能在赛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吗?他会拥有足够的实力赢得比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