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穆时英作为新感觉派作家,以描绘现代都市文明而受到关注,其小说创作以对现代都市享乐生活的迷恋感受为主。其笔下的都市人处于朦胧的悲剧黑暗中,无论是前期偏向左翼文学的创作,还是随后作为“中国新感觉派圣手”的都市创作,都以社会现实为创作背景、中下层大众为主要叙述对象,展现着时代背景下大众的现实困境,及慌乱都市生活中个体的理想追求与向上品格。
[关" 键" 词] 穆时英小说;大众话语;现实书写;现代都市;新感觉派作家
一、西方文明入侵下苦痛挣扎
穆时英小说所展现的现实叙事,大都暗流着西方外来文明对社会及大众的控制,其中既包括西方资本对大众的身体控制,也存在对各阶层大众的精神控制,这种趋向于对20世纪30年代社会现实的西方入侵事实的描述,主要体现在穆时英早期小说集《南北极》中,此时其创作倾向于普罗文学,通过大众语调展现复杂社会环境下的黑暗色彩。
穆时英通过展现大众身体的外部特征,表述西方文明对转型中社会的操控,其中以下层大众的资本控制为主要形式,对当时社会的经济发展与民众日常生活皆产生了极大影响。穆时英的小说展现了大众身体及物质在西方操控下的悲苦基调,倾诉了大众视角下西方物质操控下的不公语调。如《偷面包的面包师》从下层工作者的视角出发,叙述了面包师家人因经不起诱惑而紧张惊险地偷吃面包,最终导致了一家人难以承受的痛苦结局。滑稽故事以悲剧结尾,沉重的叙事结局在大众平朴的语调下展现出来,悲剧基调下的结局又转向滑稽叙述,这正是以讽刺的叙述方式表述了对外来侵害的不满与痛苦体验。
穆时英小说中的大众在西方资本入侵下,精神层面也受到西方文明的控制,这种控制“西方到处都是,不仅在西方的内部,也在它的外部,在结构之中,也在思想之中”[1]。此时上海看似处于自由、多元、宽松的文化环境,实际上存在着大量“文化软殖民”的现象,这种西方文明入侵下的殖民渗透,以更为隐秘、温和、自然的特征表现出来,避免了对殖民地暴力激进的掌控,“文化软殖民”对各个层次的大众的心理及精神进行着无形渗透。穆时英1934年所作的《白金的女体塑像》和1935年所作的《圣处女的感情》,都以新感觉主义的创作方式描述了大众被西方文明逐渐沁入的过程,其中出现了对西方式白金女郎及西式娱乐场所的大量描述,其所展现的是大众对西式娱乐空间和摩登女郎背后所代表的“异国情调”的盲目追求,而这种特殊的时代环境下大众的追求,是为获得与西方白人同样的社会认同感的选择。在《白金的女体塑像》中,“白桦似的肢体”“瑰艳的白金的塑像”“白桦树似的身子”,多次强调白金肤色女体,使得该女性具有西化色彩和“混种”意味。对女子身体塑造的描述并展开与西方女性身体塑造的对比,是该小说所展现的大众对西方文明的追寻与同西方文明相比较的无意识思考。在《白金的女体塑像》中,随着行文的推进,男性主人公谢医师在白金的女体影响下性欲越来越强烈,“每一块肌肉都麻痹起来,脑袋涨得厉害,心脏要跳出喉咙外面来,浑身发着抖,眼神茫然不知所措,他失去了一切抵抗能力,任凭潜意识中的性欲望自由流动,无力支撑的谢医师只能诉诸西式祈祷,不断反复强调‘主救我白金女体塑像啊’”[2]。文中男性个体将被拯救的欲望施加在白金女体塑像之上,展现了西方文明对当时上海都市传统文明的入侵以及对大众思想精神的吞噬。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混含着侵占性的西方资本及文明,大众生存在复杂的现实环境中变得尤为艰难,西方文明的进入带来了新的生存方式,同样也以霸凌的姿态展现了对大众的俯视与嘲难。穆时英早期刻意描摹展示的群众语调,以外露姿态表达了对外来先进之物的难以接受与消化,他者对现实生存方式的侵略,使大众无意识地被迫接受着霸权力量,但又在这种无法抵抗下呈现倾倒之势。
二、病态都市下的自我迷失
穆时英小说中描摹的都市文明在复杂力量的交融下发展,大众在复杂环境下内心深处的欲望随着文明的交互而愈发膨胀,最终促发人性的异化及罪恶势态。迷茫孤寂、无所适从及颓废罪恶是此时现实都市大众的主要语调。相较于穆时英1932年所作的《南北极》,他1934年所作的《白金的女体塑像》及1935年所作的《圣处女的感情》的创作风格转向对直觉的描摹,通过新奇的情感描述与文本辞藻,对其所处的都市现实及大众的不同语调进行着全新的述说。
都市现实大众的迷茫孤寂与空虚在穆时英小说中得到了淋漓展现,生命个体在都市灯红酒绿的环境中飘荡游离,他们迷惘和孤寂,没有家的依靠,没有追寻的目标。穆时英在《我们需要意志与行动》一文中写到,“自从‘五四’之后,社会失去了它的主导的文化,个人也失去了他的思想和信仰的信心,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于是人生便成为那样辽远的,没有方向的,漫无边际的东西”,“他们认不清这时代,对于未来对于自己没有信仰,决不定怎样去跨出他们的第一步。他们只是游魂似的在十字路口飘荡着”。此时的上海经过各个时期的现代性构建和积累,已发展成一个现代色彩浓厚的前卫都市,但大众在都市生活下的自我认知却产生了强烈的错位感,此时迷茫话语成为主流,“在对城市新奇的建筑、物件、景象、人物、生活方式的急速追踪中,城市成为一种不定的、主观的、破碎的印象,从而反映了城市生活的冲突性、多元性和偶然性的真实状况”[3]。大环境的快速发展与大众个体生存状况之间产生了强烈的矛盾,多元性、冲突性的现实,将大众放置在不安且无适的生存环境中,进一步造成个体物质及精神灵魂的下沉与不适。
穆时英小说中书写的都市文明,与其童年期待及内心所呼唤的传统生活方式出现了极大的冲突,“如此的局势将我们带回到虚无。由于既无过去又无将来,我们正面临着一片空白”。大众精神在这种环境下产生了强烈的迷失孤寂感,最终在荒谬现实下演变为颓废扭曲的变异心理。都市的生活体验是“焦虑和骚动,心理的眩晕和混乱,各种经验可能性的扩展及道德界限与个人约束的破坏,自我放大和自我混乱,大街上及灵魂中的幻象等等”[4]。正如刘小枫对现代人做出的理念界定,“是人身上一切晦暗的、欲求的本能反抗精神诸神的革命,感性的冲动脱离了精神的整体情愫”[5]。人在都市文明演进的错综复杂状况下,成了“没有存在的存在物”,现实物质文明与大众个体精神发展出现混乱偏差,撕裂混杂的痛苦体验成为文明发展下的主调话语,“‘本能冲动造反逻各斯’的时代,是颠覆旧的传统的价值体系,建立新的价值体系和观念形态的时代”[6]。大众在现代社会中逐渐迷失了传统话语下固有位置,这种传统位置象征正如弗洛姆所概括的,“一个人与他在社会中充当的角色是一致的。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工匠,一个武士,而不是碰巧才有了这样或那样职业的个人。社会的秩序被视为如同一种自然秩序,由于人在这一秩序中的地位是确定的,所以他就有了安全感和相属感”[7]。20世纪30年代上海都市中,混乱突进的发展突破了传统的大众个体生存方式,导致大众精神与肉体之间的割裂,展现出清醒的沉沦而又无可奈何。如《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五个青年的结局正如小说中“一只爆了的气球”一般,他们所代表的都市大众在现实混乱下精神迷茫,最终彻底丢失自我并颓废于放纵与麻木之中,而孤独的个体该何去何从,无从知晓,“自己是最孤独的人,他清楚地意识到自身孤独的原因。他认为凡是一个与自己时代的同胞所奉行的价值观念彻底决裂的人,他就得准备寂寞和孤独”[8]。
现实社会的飞速发展带来了社会物质层面的丰盈与富饶,但大众期待在这种宏大叙事的发展下逐渐混乱,物质与精神以割裂的方式表现出来,大众个体的理想灵魂也在现实发展中趋向颓废与毁灭。穆时英笔下声色犬马的社会现实与孤寂疲劳的都市大众形成了强烈的差异性比较,这种对比性的叙述,以他者视角将现实中的个体命运发展清晰地表现了出来。
三、迷茫都市中的向上追寻
穆时英创作的四部小说集中,都大量述说了都市社会中纸醉金迷的个体生活,并展现了这种生活下个体的颓废与迷茫混乱状态。但穆时英也描绘了一些脱离现代都市文明的画面,如《父亲》《旧宅》《公墓》等,这些篇章以清新舒缓的语调表述出来,是他对美好理想爱恋、童年时光、家人陪伴及大自然的记录与追求,也是内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对爱情的理想化追求是穆时英大众语调下对现实的一种抗争,其小说大都将爱情看作都市社会中的消遣品,将异性看作彼此之间的玩物,但无聊的性追求中隐匿着对纯真、理想化爱情的极度渴望。穆时英小说中的温情成分出现篇幅虽少,但在只言片语中展现出了脱离肉欲追求下的男女感情,追求精神契合的男女关系,表述了作家自身所代表的大众处于颓废现实下的个体的真正需求,正如劳伦斯在散文论《意识的社会基础》中所说,“真正的自我在性生活中是寻求相遇”,寻求同另一个人的相遇,是大众个体对现实荒落社会的厌恶与逃避,也是对真实生命之流的追寻。在《公墓》中,玲是一个丁香般的姑娘,纯真善良,玲姑娘多次出现让“我”魂牵梦萦且无法忘怀,肉欲的追求完全消失,灵魂契合成为《公墓》的主要表达主题,玲姑娘因病去世的结局,将纯洁爱恋的美好永远定格,温情与美好的基调也逐渐浓郁。穆时英笔下的玲姑娘在不同文本中多次出现,如在《故乡杂记(三)》中,玲姑娘是主人公年少时姑母家的小妹,带着“紫丁香的眷恋味”。[9]以玲姑娘为代表的传统女子的出现,是穆时英对传统纯洁爱恋的展现,也是其对传统文化的回归,欲求脱离都市文明的抉择。《五月》在都市背景下展开宋一萍与蔡佩佩的爱恋叙事,文本中的人物对爱恋的追求与处于相同都市背景下的其他人物存在着差异,宋一萍所追求的不是都市发展下快餐式的爱恋,其所追求的爱人及爱恋都向传统性特征回归,大众语调在个体审美的驱动下,以对完美化的灵魂追求为倾向选择。穆时英小说中对传统爱恋的表达带有着自我个体的审美趋向,传统爱恋的追求过程,是穆时英自我理想探寻的选择与追求,也是现实都市生活中大众的理想化倾向,这种倾向性正是大众对灵魂无处安放的现实社会逃避与选择的趋向。
人与社会和谐化趋向在穆时英小说中也有描述,这种描述也是大众对现代社会不满的一种抗争方式,主要体现在对“家”“童年”及“自然”的回忆与追寻中。“在文学想象上,家庭往往与温暖、牵挂、淳厚、完满等意义相联系,成为漂泊者、异乡人的精神归宿地。”[10]在穆时英的小说中,对“家”与“童年”的传统归宿的探寻主要分为两个方面,即为精神追求和物质追求。精神追求在《父亲》中展现为一种回归于传统的家庭伦理关系,都市背景下的大众多是飘无定所的,这是作者以一种都市多余人或零余者的身份对当时的都市生活的观察与体验。在《父亲》中,穆时英所追求的是对以“父”为中心的传统家庭的回归。物质追求为《旧宅》中所展现的对代表“家”的房子的追忆,其是因家道中落而失去旧宅所有权的回忆性追述,这是个体自我对记忆中的传统生活及美好童年的无限追忆。同时,穆时英通过对自然的回归叙述,表述了大众现实困境下的另一种选择,都市文明和商业文化的强力挤压,使都市大众难以安身立命,并产生精神上的颓废,在传统与现代、文明与愚昧、享乐与隐忍、乡村与都市的徘徊中,最终造成大众肉身无寄、灵魂无依的结果,而穆时英也正是通过寻求虚拟与外化的自然与家园来给予都市大众抚慰,在渴求生命的本真与人性归属的乡村诉求中完成都市人的文学想象。如在《黑牡丹》中,舞女为了抗争现实困境,穿过田野一路奔跑,这里的景色与都市生活完全不同:田园里充满了烂熟的果子香、麦的焦香,轻风如阿摩尼亚赶跑了压在“我”的脊梁上的生活忧虑,大树底下的老人抽着的纸烟,郊外的空间好像是米勒的田园画。对都市迷茫、颓废与孤寂困境的逃离,首先便是环境上的逃脱,“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与乡土中国在而不属于的关系,更揭示了人在飞向远方、高空与落脚于大地之间选择的困惑,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冲决与回归、躁动与安宁、剧变与稳定、创新与守旧……两极间摇摆的生存困境”。大众的自我精神与物质社会不能相互融洽、和谐共生,“假我”与“真我”之间的距离便在这种生存状态下逐渐增加,精神的焦虑最终造成对都市生活中的“假我”进行反抗,以及大众语调下对现实的回避和对理想化灵魂追求的选择,在此背景下,回归自然的“真我”情感也更加强烈。
在穆时英的小说中,大众语调下对“真我”的追求,以纯真爱情、童年及家庭、自然环境的理想化选择为基调,灵魂在现实困境下以欲求脱离与挣扎的姿态得以展现,诉说着个体在时代语境下的内心追求,这种大众语调下对美好的追寻道路虽曲折,但终将如“黑牡丹”一样,实现了个体积极向好的一面。
结束语
穆时英的小说展现了20世纪30年代真实的都市生活、复杂的社会环境及混乱的都市发展模式,在现实都市黑暗混杂的颓废基调中,大众个体以迷茫且孤寂麻木的状态展现出来。同时,穆时英以简短的笔调描绘了现实困境下的大众,以奋力挣扎的姿态展现了对现实的审判态度,并且在篇幅较少的温情书写中,描摹了都市大众在现实困境中真实的内心之感与理想追求,这正是对现实大众在复杂处境下向上生活的有力表证,也是对社会未来发展光明前途的期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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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郭亮亮.家庭的现代性症候:刘呐鸥、穆时英小说解读[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5):91-94.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