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真实地反映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都柏林失语女性的生存困境。但一直以来,《都柏林人》中所体现的乔伊斯的女性观却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许多学者认为,在《都柏林人》中只存在一元化的男性视角,他们甚至认为乔伊斯有明显的厌女倾向。以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介入,不难发现《都柏林人》中表现女性的抗争才是贯穿在《都柏林人》中的一条隐性的线索。《都柏林人》表现了乔伊斯对女性的尊重与肯定,他赞赏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反对父权制对女性的压抑。
[关" 键" 词] 《都柏林人》;乔伊斯;福柯;权力话语;女性
引言
《都柏林人》是詹姆斯·乔伊斯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其收录的十五篇短篇小说反映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都柏林人的日常生活境况及其悲欢离合的人生命运。乔伊斯曾这样谈论其创作动机:“我的目标是要为祖国写一章精神史。我选择都柏林作为背景,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城市是瘫痪的中心。”[1]在都柏林这个瘫痪的中心,女性一直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她们渴望自由,但是却无力摆脱失语的困境,只能在平庸和烦琐的市井生活中苦苦挣扎。在《都柏林人》中有乔伊斯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与思考,但一直以来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
美国女性主义学者佛罗伦萨·豪尔卡批评乔伊斯是“以男性中心的眼光观察世界”[2],她提出乔伊斯的作品中只存在男性这一元的视角。玛丽·艾尔曼在《关于女性的思考》中指出乔伊斯的作品反映出若干关于女性的陈腐的观念[3]。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芭则认为乔伊斯蔑视女性的智力,有明显的厌女倾向。乔伊斯显然是陷入了“男性的信心危机”,为了保卫自己,捍卫“文学中摇摇欲坠的父权制”,他“在女作家的周围修筑了一道抵御和愤怒的墙”[4]。那么,乔伊斯是否歧视女性?他是否怀抱着理解和同情的态度来描写女性?他笔下的女性形象是否体现了乔伊斯陈腐的大男子主义观念?
以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介入来研究《都柏林人》中的女性形象与女性命运,不难发现《都柏林人》中的乔伊斯并不像有些女性主义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歧视女性,相反,表现女性的抗争才是贯穿在《都柏林人》中的一条隐性的线索。福柯在其哲学名作《知识考古学》中首次提出了“话语”这一理论概念,他认为话语是由符号构成的,而“影响、控制话语运动的最根本的因素是权力,话语与权力是密不可分的,权力控制是通过话语来实现的”[5]。显然,福柯是借鉴了尼采的“权力意志”学说,将权力作为一个理论概念引入了他的话语理论之中,侧重表现政治、社会、文化、历史等对话语的影响,关注文本背后的历史文化脉络与权力话语关系。以此观之,《都柏林人》中的女性之所以被边缘化,是因为她们没有得到相应的权力,而话语总是和权力交织在一起的,没有话语就没有权力。生活在都柏林这个瘫痪的中心,女性因其第二性别的位置而比男性经历了更多的厄运,是“受害者中的受害者”[6],但她们也有摆脱男性话语霸权的尝试,《都柏林人》中的女性蕴含着一定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与抗争。从中不难看出,乔伊斯对失语女性的生存困境表现出了一定的关注。
一、失语女性的生存困境
福柯认为,话语是对历史文化语境或社会政治事件的言说,因而话语的形成必然不能脱离其言说对象所处的具体社会文化环境与历史语境。乔伊斯的小说《都柏林人》是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爱尔兰首都都柏林为历史语境与话语言说的背景空间。在长达800多年的时间里,爱尔兰一直处在英国的殖民统治下,在长时间殖民话语统治下,爱尔兰人变得神情麻木、精神瘫痪。乔伊斯如实地描写了这样的历史文化语境下所产生的众多被麻木、焦虑的情绪所困扰的都柏林男人,但更令人痛心的是这些精神瘫痪的男性,竟然利用自己的男性话语霸权地位压制处于性别弱势地位的爱尔兰女性。维多利亚时代的都柏林,女性是第二性的,她们没有话语权,是逆来顺受的,是沉默而孤立的,甚至不和其他女士打交道。这正如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芭所说的19世纪的女性“被孤立为一个个孤立家庭中的妻子”[7]。乔伊斯本人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中,乔伊斯的父亲长期酗酒,酒后的暴力倾向使得母亲不堪其苦、英年早逝。母亲逝世后,父亲又将暴虐的情绪发泄给了子女,以非人道的手段虐待年幼的女儿们[8]。因而,不难发现在《都柏林人》中乔伊斯所描写的家庭情境正如他从小耳闻目睹的那样,而作品中的女性则只是逆来顺受地待在家里、干着无休无止的家务,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在男权话语统治下,女性的主体身份迷失了,成为“他者”的存在。波伏娃认为,“‘他者’的准确含义是指那些处于被支配地位,失去独立人格被异化的人”[9]。在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中就存在很多生活在父权话语霸权下失语的“他者”。家庭对于她们来说就像一个牢笼,她们遭受着丈夫或者父亲的虐待和压迫。她们想要挣脱这个牢笼,但又因为失语陷入了困境而无力挣脱。
小说《伊芙琳》中的女主角伊芙琳和她的母亲都是这样的女性形象。伊芙琳的母亲生前勤勉持家却不但不能得到丈夫的理解与尊重,还要忍受丈夫的侮辱和欺凌。母亲为了家庭压抑了自我,是沉默的付出者,但在完成了家庭情感和劳动付出等社会赋予的母性职责后却发疯而死。母亲去世后,伊芙琳成为母亲的化身,她替代母亲承担了家里的一切,无休无止的家务劳作、无辜遭受到父亲的虐待侮辱都让她感到疲惫与恐惧。伊芙琳试图通过婚姻逃离父亲的虐待与家庭的重担而获得自由,但当伊芙琳站在码头,准备逃离噩梦般的生活时,她却犹豫不决下不了决心。父权话语与宗教教义对女性主体意识的压抑已经在不经意间内化到伊芙琳的内心深处,因而她瞻前顾后,没有勇气逃离让她身心倍感压抑的一切。家里悬挂的圣女玛格丽特·玛丽·阿拉科克的画像、墙上悬挂的神父的照片等都象征着宗教教义以及陈腐的父权制文化对伊芙琳的话语操控。在这样的话语霸权规训下,伊芙琳因其主体性丧失而陷入矛盾的精神困境之中苦苦挣扎:一方面,她渴望自由,渴望摆脱父权束缚获得幸福;另一方面,她无法忘却宗教教义与父权话语霸权强加给她的家庭伦理责任。母亲的悲剧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她在潜意识中惧怕这样的悲剧会在自己的婚姻中重演。这一切都使得她无法也不敢打破现有的生活壁垒以寻求新的生活出路。这正如勒纳在《女性经验》中所说的,“社会造了一座墙,将女性封闭在家庭生活的圈子中,而被女性视为离经叛道的恐惧,是砌成这道墙的最后一块砖头”[10]。伊芙琳的恐惧及其内化于心的父权话语最终成为将她困于家中的最后一块砖。最终,伊芙琳放弃了逃走,选择了留下来,继续忍受父亲的暴虐。伊芙琳的失败表明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道德秩序已悄然编制成一个无形的话语规训之网,女性被束缚其中,苦苦挣扎却又无力摆脱,陷入了精神困境之中。这严重影响了女性主体性的自我建构,并使其陷入进退两难的精神困境。这正如福柯所说的,“规训权力是通过自己的不可见性来施展的。同时,它却把一种被迫可见原则强加给它的对象”[11]。
伊芙琳所处的时代正是爱尔兰社会受英国殖民统治的时期,殖民者利用自己的统治地位建立了一套“权力—知识”话语体系,父权制话语借助天主教的宗教思想随着殖民主义的价值观一起被输入了爱尔兰,禁锢与束缚着都柏林民众。受其影响,女性彻底沦为第二性,沦为男性的附属品。操持家务、顺从丈夫在她们看来是女性必须承担的社会职责。伊芙琳身处其间,自然也无法彻底摆脱其历史文化语境的束缚,也就无法丢弃家庭责任,寻找女性的主体意识“曾经片刻的顿悟并没有唤醒她找到一条真正可以实现自我的道路,像所有其他都柏林人一样,她会麻木地套上枷锁继续生活在一个压迫的中心”[12]。《都柏林人》中伊芙琳所处的生存困境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爱尔兰青年女性精神困境的缩影,在当时的都柏林有太多“伊芙琳们”因社会文化语境的束缚与宗教教义的羁绊而丧失主体地位与女性话语,只能在瘫痪与麻木的精神困境中徒劳挣扎。
二、女性为摆脱失语状态进行的抗争
女性批评家大多认为《都柏林人》中的女性是第二性的,是男人的附属品,她们毫无女性的主体意识,是麻木而被动的。例如,玛里琳·弗兰奇就曾指出,《都柏林人》中的女性是“为男人生活的,她们无声地存在于男人左右”[13]。其实在《都柏林人》中,乔伊斯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是丰满而多样的,她们传统而保守、沉默而无言,没有自己独立的话语权,但与此同时,乔伊斯也塑造了众多敢于争取话语权、敢于挑战传统的社会文化习俗并逐步摆脱失语态的女性。例如,《寄宿公寓》《死者》《母亲》和《一段痛苦的故事》中的女性等,这些都表明了乔伊斯对女性解放的关注。
《寄宿公寓》这篇小说中的穆尼太太就是乔伊斯所关注的勇于抗争、敢于突破父权话语、具有鲜明的主体性、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的女性形象。在小说的开头,像伊芙琳一样,穆尼太太也是处于父权制下的弱势者,她没有任何的话语权。虽然她是个很有主见和威严的大个子妇人,却由父亲决定她的婚姻,把她嫁给了一个“衣衫褴褛、佝腰曲背的小个子——她父亲手下的一个工头”[14]。面对这样一桩极不般配的婚姻,穆尼太太像提线木偶一样任凭摆布。她也曾经想要委曲求全地顺从父亲的安排隐忍下去,但在她父亲去世后,她的丈夫变本加厉地行使他的夫权,甚至养成了酗酒、乱花钱的毛病,还经常打骂老婆。在小说中,乔伊斯就描写了这样一个细节:“一天晚上,他拿着屠刀去要挟他的老婆,她不得不躲到邻居家里去睡觉。”[14]面对这样不幸的婚姻境遇,穆尼太太没有再委屈自己,而是选择了抗争,这正如福柯所言“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15]。虽然穆尼太太的社会地位属于福柯所说的被排除在边缘的“他者”,但这些边缘者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竭力地为自己发声,通过女性话语反抗男性权力,以便于得到社会的认可和共鸣。穆尼太太就是这样一位女性,面对丈夫的暴力,她没有像传统女性那样逆来顺受,而是积极反抗,向丈夫提出了离婚。
离异之后的穆尼太太逐步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地位与社会地位,并获得了女性的话语权,得到了社会的认可。穆尼太太的话语权在小说中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她主动和丈夫穆尼提出了离婚,主动走出了父权话语强行为自己套上的牢笼。在离婚之后,穆尼太太的女性主体意识与话语权开始蓬勃而出,她选择独当一面,独立经营了一家公寓,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其次,她自主决定家里的一切家务,而且表现出一定的管理能力。她对公寓的管理精明而严格,在家里,她作为母亲,处于更高的家庭位置,因而她的话语也更具影响力。最后,她积极地为子女争取话语权,帮她们收获幸福而美满的婚姻。这主要体现在和女婿多伦先生商谈他与女儿珀丽的婚姻这一细节描写之中,这是整篇小说中乔伊斯着墨最多的一个细节。准女婿多伦在决定是否与珀丽结婚这一问题时,最初是很纠结的,他在逃走还是结婚之间拿不定主意,但经过穆尼太太的努力争取,准女婿多伦先生最终屈服于穆尼太太,听从她的建议和她的女儿珀丽结婚。女儿珀丽之所以能与自己的意中人终成眷属,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得益于自己的努力争取,而是受惠于母亲穆尼太太的努力谈判。准女婿多伦先生对穆尼太太的屈从与认可也是当时社会对女性主体地位与话语权认可的一个缩影,从中不难发现穆尼太太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女性的话语权,而且也得到了社会认可。这不但使她自己摆脱了那个不务正业、整日醉生梦死甚至有暴力倾向的丈夫,而且如愿帮助自己的女儿获得了理想的婚姻。显然,穆尼太太就是乔伊斯在《都柏林人》中所极力肯定的女性争取话语权的典范。她敢于突破父权话语羁绊,勇于争取女性的主体性地位,并最终获得女性话语权,也得到了社会认可。
结束语
借用福柯的权力规训与话语理论可以明显看到,《都柏林人》中无处不在的规训权力对女性话语权和主体性的剥夺与压抑。在《都柏林人》中,乔伊斯如实反映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都柏林女性所处的社会历史情境与精神生活困境,她们身处都柏林这样一个瘫痪的中心,遭受着强大的父权制话语、英国殖民文化话语与宗教话语等多重权力话语的压迫与禁锢,但“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15],身处压迫中的女性蕴藏着挑战的潜能,充斥着对抗性与颠覆性。女性的抗争始终是乔伊斯贯穿在《都柏林人》中的一条隐性线索。以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研究《都柏林人》中女性失语困境和女性争夺话语权的反抗,有助于辨析乔伊斯对待女性的态度。乔伊斯并不像有些女性批评家所认为的那样歧视女性,有明显的厌女症倾向。相反,通过前文的分析不难看出,反对父性权力话语的压抑、尊重女性的独立地位、肯定女性对话语空间的争夺是乔伊斯《都柏林人》真正的女性观。在《都柏林人》中乔伊斯力图通过对女性抗争的描述传达给读者的是:女性并非男性的附属品、女人不是第二性的。女性也有自己的主体性地位,女人也应该为拥有自己独立的话语权与主体性的社会地位去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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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1.山西工程科技职业大学
2.辽宁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