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头,很多年前,他迷路了。
陪在他身边的是一匹老马,叫作白光。牧民告诉他,老马识途,跟着老马走,就不会有什么差错。他听了,轻轻一笑,这一带他走了多少遭了,还能迷路吗?简直是笑话。于是,他牵着白光,带着水和干粮出发了。
路不远,就在那边的一个村子。
谁知,半道上出现了沙尘暴,遮天蔽日。他急了,拉着白光,朝着原来自己记得的一处绿洲走去,那儿有一片胡杨林,一棵棵胡杨合抱粗。到那儿躲躲,等到沙尘暴停了,再走不迟。在遮天盖地的沙尘中,他走着,本来半个小时就可走到的,他走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见到那片胡杨林。两个多小时后,沙尘暴停下,他傻眼了,眼前一切都变了样。
他四处望着,找不到路了,浑身顿时有些发软,看着眼前这匹老马白光。
白光浑身的白毛,此时落满尘沙,好像从灰土中钻出来的一般。他轻轻拍拍白光道:“路在哪儿啊?”白光摇摆着脖子,长长的鬃毛披着,蓝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他急了,再次拍着它的脖子喊道:“路在哪儿?带路啊。”
白光再次摇着长长的鬃毛,站在那儿。
他叹口气,四下看看,根据日光确定方向,朝着前面走着。可是,越走心里越忐忑,越走眼前越荒凉,沙漠无边无际,沙丘起伏,仿佛无边大海上的波浪。他有点怯了,不敢走了,坐在那儿,抱着脑袋。
太阳在天空照着,将炽热四处抛洒。
他一动不动,渐渐感到身上有点凉爽,抬头看,是白光站在前面,遮住了阳光。
他再次叹息,必须找到回去的路。
他站起来,拉着白光,朝前走着,一轮夕阳慢慢落下,磨盘一般大,血红血红的,夕光泼洒在沙漠上,沙漠如染着胭脂的大海。最终,夕阳落下,暮色在沙漠上扩展开来,将白天最后一缕天光吞噬。然后,一盘水汪汪的月亮升起来。刹那间,沙漠又是一片白净净的,好像铺展着一层白霜。他没有心情欣赏这壮美的景色,找到一处地方,准备宿营,由于路近,没带帐篷,今晚只有露宿了。他喝了水,吃了干粮,又喂了白光一些。沙漠的晚上很冷,他卧在月光下,浑身缩成一团,闭着眼睛,想着明天咋办。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热乎起来,睁开眼,白光不知何时在他身边卧着,长长的鬃毛披拂着,蓝汪汪的眼睛在月光下如水晶一样。
他叹口气,轻轻拍拍白光的脖子,想,都怪自己,不听牧民的劝告。
在自怨自艾中,他慢慢睡去,突然被一声长嘶惊醒,睁开眼睛,大吃一惊。只见月光下,一个毛茸茸的家伙,两只眼睛放着绿光,朝着这边扑来,是一只落单的沙漠狼。沙漠狼是一种非常凶残的动物,不只吃兔子、狐狸,也对人下嘴。这只狼很狡猾,知道偷袭,冲向睡着的他。他忙一翻身,慢了一步,腿上被狼咬了一口,惨叫一声。沙漠狼也没得到好,被白光一蹄子踢着,一溜跟头翻出去,就地一滚,跳了起来,仰头长啸一声,估计吃亏不小,哼唧了一会儿,拖着尾巴悄悄走了。
他忙给自己包扎伤口,伤得不轻。幸亏当时白光那一蹄子,不然的话,他的腿还不知会被咬成什么样子。
没有药物,没有纱布,他将外衣撕成布条,紧紧捆住伤口。
沙漠白天温度很高,他的伤口第二天就开始发炎,他也开始发烧。到了上午,随着阳光泼洒,高温如火,他一步也走不动了,趴伏在白光的背上,晃荡一会儿,身子一歪,掉了下来,如一条垂死的鱼,仰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
白光低着头,轻轻舔着他的脸。
整个沙漠,只有一人一马,如两粒逗点。
他的眼里滚出两滴泪,看样子自己这次可能会死在这儿,父母妻子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死在哪儿。
白光在旁边不停转悠着,打着响鼻。
突然,它转身跑了,朝着远处跑去。
他大吃一惊,白光背上还带着水和食物呢,白光一跑,自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他急了,使劲爬起来,对着白光远去的方向挥手喊:“白光——”他看见白光回过头,朝他望望。他抱着一丝希望,忙挥挥手,希望白光回来。可是,这匹老马站了一会儿,回过身,不一会儿,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的泪水再次流出,落在脸颊上。
他闭目等死,在炽热的阳光下。
太阳在他的绝望中慢慢西斜,变成一个浑圆的红色,将夕光漫天泼洒。温度虽然落下,他的绝望却更加浓烈。他想,如果再有一只沙漠狼,或者一群沙漠狼出现,自己必死无疑。他想着,漫无目的地转过头,朝四处望着,突然,发现在夕阳即将落下的地方,一粒粒黑点弹跳着出现了。千万别被自己料中,是一群沙漠狼。他暗暗祈祷。
黑点慢慢靠近,他脸上露出了微笑。来的,是一群骑马的牧民,最前面一匹马飞扬着鬃毛,洁白如雪,如一面白色的旗帜,是白光。
牧民们的样子早已经模糊,只是想起来心里依然暖暖的,这么多年来温暖了他很多次。现在,他眼神涣散,意识迷离,竟然微笑了。
选自《小说月刊》
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