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热闹是平日里没有的,一切都喜气洋洋。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热闹到了极致,扭秧歌的队伍,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从白天到黑夜尽情舞着。还有闹花灯、猜灯谜,猜中了的欢喜,差一点就猜对了的遗憾——原来谜底是这么的恍然!各种声音响成一片,想必天庭里的神仙们听到了也会想要下凡来凑个热闹。
这是我年少时正月里常有的光景,那时候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月里,我和姐姐常受父母之命,拎着蛋糕、点心去姨姥儿、姑姥儿、舅姥儿家拜年。拜年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借着拜年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闹。见了面,互问一声“过年好”,然后就聚在一起比谁的新衣服好看,谁的头绳扎的蝴蝶结最像蝴蝶,谁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压岁钱更多。男孩子不屑于我们这些琐碎的话题,他们更热衷寻一个宽敞安全的地方放二踢脚。两声清脆的爆响之后,红纸屑在空中花一样翻飞……该比的、能比的都比完了,也差不多到告辞回家的时候了。于是,我们约了正月十五一起去看花灯、猜谜语。
前阳镇只有一条主街,主街的尽头是文化宫。到了正月十五,扭秧歌的队伍拥上街头,从文化宫门前一直铺展到一里地之外。我们挤在人群里看热闹,挤着挤着就遇到了熟悉的人,大家隔着人群递一个微笑,挥一下手,算是打了招呼。根本用不着呼唤,再大的声音都淹没在震天的锣鼓声里。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大灯笼挂在提前搭好的架子上,架子摆在文化宫门前,灯笼旁边垂着裁剪成统一规格的五颜六色的字条儿,上面写着谜语。谁猜中了哪一条便上前去撕下来,拿着去领奖处,找工作人员对答案、领奖品。伙伴们在猜谜语的人群中遇着了,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地较着劲儿,比赛谁猜中的谜语多。一会儿,我姐手里已经攥了粉的红的绿的蓝的一大把字条儿。她总是聪明灵透的那一个,而我似乎更热衷于看热闹。
秧歌队伍里男扮女装的“媒婆”,穿着青色衣褂,戴着象征身份的帽子,一朵夸张的大红假花别在耳后,有时是一串火红的干辣椒;去往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也是要过正月十五的,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仿佛队伍的灵魂——唐僧严肃虔诚,猪八戒憨傻可爱,沙和尚一脸忠厚,孙悟空改不了“泼猴”本性,挥舞着金箍棒窜来窜去,偶尔窜进看热闹的人群,举起金箍棒作势打下来,人群中惊呼声波浪般响起,接着是一阵开怀的哄笑。
我不满足于只是以一个看客身份出现在正月十五的热闹里,终于忍不住推开人群,走进场地。一条红色的龙舞得正欢,我走向龙尾,对擎着尾巴的舞龙人说:“我也想舞。”
“你会吗?”舞龙人问。他穿着一身红绸衣,腰间扎着金黄色的绸腰带,头上围着红绸巾,黝黑的面庞显出和蔼。
我摇摇头,可是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您教我。”我说。
舞龙人宽厚地笑了,他把“龙尾”递给我,告诉我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擎着龙尾不要太用力,要随着节奏,前面龙头向左,我就做好准备,等着一节一节的龙身向左摆动,直到我前面的那一节动了,我再起势,然后顺着前面的力道,将龙尾摆向左边。关键是我自己要找好平衡,身体不能倒。我擎着龙尾,感觉到一种责任的神圣。舞龙人跟在我旁边,虚擎着双手,给我示范,我学着他的样子,小步跑起来,擎着支撑龙尾的竹竿,一会儿摆向左,一会儿摆向右。
秧歌和灯谜直到晚上七点来钟才结束,混在人群里的小孩子跟随大人各自回家,人人手里拎着一个小灯笼。属于所有人的元宵节已近尾声,属于小孩子的“灯节”才刚刚开始。
姥爷早在春节前的大集上,给我和姐姐买了花灯。大红纸糊的小灯笼,上面画着那一年的属相,如果是龙年,展开灯笼,便展开一条腾飞的龙。如果是蛇年,便蜿蜒着一条好看的蛇。即便是平日里不招人待见的老鼠,也被勾勒成可爱的模样。集市上买的花灯固然好看,可是,提着灯笼走出去,总会碰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孩子谁不希望自己的是与众不同的呢?如果谁的灯笼和大家的不一样,比如说,我们都是圆灯笼,有一个人是六角形的灯笼,那么大家就会自然地围拢在他身边,我们提着灯笼走在正月十五明亮的月光下,走在排头的,一定是提着六角形灯笼的那个人。
纸糊的灯笼提在手里,成了一个心事。东北的冬天,总少不了大风,一不小心,燃在灯笼底部的小蜡烛,火苗被风吹得轻轻一偏,就偏向了纸糊的灯罩,于是,火红的星光一样的灯笼,变成了扔也不是拿也不是的小火球。
怎么才能拥有一个独特的、无论多大的风都不会把灯罩点着的灯笼呢?春节前的集市已经被我们逛遍了,没有。灯笼还是那些灯笼,不同的是描在上面的小动物,由老虎变成了兔子,糊灯笼的彩纸多了粉色,六角形的灯笼已经随处可见。
集市上买不到我们想要的灯笼。大人的想象力,永远抵不过小孩子,大人总是在一件事情还没开始时,就设定了这样那样的限制,小孩子却不管那么多,直接奔向主题。元宵节还没到,我们已经开始筹划着灯节的事,彼此约定,今年的灯笼谁也不许在集市上买,每个人都自己做。
用什么来做灯笼才好呢?我和姐姐在本子上列下我们做灯笼的要求,思来想去,至少要满足两条:第一条是再大的风也点不着;第二条是和别人的不一样。
石头点不着,也很特别,可是石头做不了灯笼。
玻璃也点不着,还算特别,可玻璃也做不了灯笼——等等,虽然玻璃做不了灯笼,可是玻璃做的罐头瓶子可以做灯笼。
过年了,谁家没有几瓶黄桃罐头、苹果罐头、桔子罐头呢?可是,那些罐头是留着过年当礼物拿去拜年,或者写进菜谱里招待客人的。好在是在“年”里,小孩子央求父母打开一瓶罐头,解解馋,并不是太困难的事。罐头如愿地打开了,小孩子并不像平日里那样急于吃,而是将罐头一股脑儿地倒进白瓷碗里,把空罐头瓶子洗干净。好了,现在可以开始做灯笼了。
我和姐姐也如愿地一人得到了一个空罐头瓶子,于是我们为了小花灯各自忙碌起来。姥爷给我们找来细铁丝,帮我们缠在瓶口,然后再向上拉出三股来缠绕提灯笼的棍子。起初,我和姐姐觉得用细麻绳好看又柔软,转念一想,麻绳也是易燃品,不安全。小小的红蜡烛放在瓶底,为了固定,先用火柴点着了,滴几滴蜡油,然后再将蜡烛坐上去。一个透明的小灯笼就做好了。
点着蜡烛,走进十五的夜色里。头顶是这一年里的第一轮满月,我们手里拎着灯笼,烛光穿过罐头瓶子,闪闪烁烁,好像天上的星星都落了下来,落进了我们的灯笼里——我们拎着的不是一根蜡烛点燃的火苗,而是点点星光。
透明单调的罐头瓶子上画着不同的花纹,蓝色钢笔水描的山水,红色钢笔水画的凤凰,凤凰太抽象,我们看不懂,于是就问那拎着凤凰花灯的人:“你画是的什么?”回答说:“凤凰。”问的人就大声地笑:“你画的是什么凤凰呀?根本就不像!”回答的人有些急,辩解道:“是火凤凰。你没见过,当然看不出来。”也有女生在罐头瓶子下面围了一圈彩纸,红的粉的彩纸,剪成流苏状,围成一圈。风一吹,瓶子里的火苗和瓶子底下像火苗一样的流苏一起摇摆,晃得人眼有些晕,于是不敢盯着看,就抬头看月亮。姐姐剪了彩纸贴在罐头瓶身上,火苗一动,映着瓶身上的彩纸明明暗暗,仿佛也在动。我是最简单的空罐头瓶子,什么装饰也没有,可是那里面装满了我的快乐和想象。
我们提着灯笼,从一户人家门前走到另一户人家的门前,家家门前都挂着大红灯笼,可是,我们觉得最好看最别致的,还是我们手里的“罐头灯笼”。我们大声唱着歌,唱学校里音乐老师教的歌,唱父母和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教我们的童谣,唱到无歌可唱时,就一人瞎编一句大声呼喊,把整个夜空都喊得热闹明亮起来。
忽然,月光下一声脆响,跟着一声:“哎呀!”不知谁不小心弄掉了手里的灯笼,摔在地上。一声惋惜之后,又一声脆响,玻璃碎裂的声音仿佛鞭炮。接着,我们不约而同地将手里的灯笼摔到地上,一声声脆响中,我们手里的灯笼如花火般由绚烂归于沉寂。我们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好像完成了一种节日的仪式,又好像是为着自己的想象做了一个结语——明年的灯笼还是要不同,还是要自己做,还是要装载着我们的快乐。
正月十六清晨,起早的大人将碎裂的罐头瓶子,连同红色的鞭炮碎屑一起收拾干净,一切似乎都了无痕迹。可是,我们知道,童年的快乐永远有迹可循——在某一个清晨和日落,在某一次偶尔抬头看见悠悠白云时,在某一个月圆月缺的夜晚,当我们想要感慨想要叹息或者想要忧伤时,总是会听到清爽的笑声从童年的某一处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