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看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作品,留下很深印象。其油画《记忆的永恒》画幻觉中的世界。黄昏中荒芜的港口,几块指向同一时间的钟表,钟表都被软化,一块搭在树上,一块覆盖在似像非像的人面部,还有一块耷拉在平台的边缘,远处则是沧海茫茫,山岛竦峙。达利要创造一种模糊的时间感,那种类似胎儿在母体中的时间。他说:“总有一天,友人会给我的软表上好发条,这样他们将能知晓绝对记忆的时间——唯一真实而先知的时间。”他的画就为这“唯一真实而先知的时间”而作。
它使我想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八大山人《鱼鸭图》,此卷画重阳登高的感觉,画家放旷天际,俯视苍穹,看到一个与常人所见不同的宇宙。就像达利《记忆的永恒》,这幅画也以沧海茫茫为背景,作品透着森寒的气息,鱼大于山,山岛如同一块巨石,鱼在山上飞。长卷的尾部画一只眠鸭,脚站在石上,如同石柱。远处的山边,也有一只眠鸭,鸭与山融为一体,绵延的山峰似乎是鸭的翅膀。现实的时空秩序完全被打破。
两幅画都是关于永恒的悬想,一奠定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哲学基础上,一汲取中国传统真幻哲学的智慧而生。达利是疯狂的,八大是冷峻的,但二人都隐隐感到时间的挤压,都幻想建立一种“真实”时空,从而突破人的生存困境。
人的生命存在,有个时间困境问题。人类似乎被一张时间之皮覆盖着,在这层皮包裹下生活,如同《庄子》中描绘的“酰鸡”——瓮中的小虫子蠛蠓,不知外面世界,瓮中的世界就决定了存在者的认知范围。时间赋予人生命,又毫无怜惜地将其推向终点,时间的裹挟给人带来无限烦恼,令人滋生出说不尽的爱恨情仇,人生而为时间所塑造,微弱的生命在其碾压下呻吟。
人是知道时间的动物,又是会永远消失在时间绵延中的族类,所以无穷赋予被时间毒箭射中的人痛苦时,也给了他解药。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桃花源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一批人找到了这解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烂柯山中那盘棋局中的对弈者也服了这剂药方,看他们的面容是那样的淡定,不像打柴人回家后看到换了人间,那样惶恐。
真正的哲学家、艺术家,应该是一批寻找这种药方的人。哲学和艺术,就是给试图逃过时间魔掌的人提供一些韬略的劳作。在一些中国传统为艺者看来,人要有捅破时间之皮的勇气、智慧和手段,这样才能度过有意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