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天籁
山叠着山,层层耸向云端,似乎直达玉帝所居的凌霄宝殿。
小车吃力向上攀爬,走着“之”字山路,左一绕,右一旋,像拧着硕大螺丝,还不时得停下来,哼哧几声再继续。手机的海拔小程序不断提示:八百米,一千米,一千四百米,一千七百米。车子也渐渐爬上山顶腹地,不时闪出青瓦板壁的村舍。更高处还有层叠山峦,但天空铺满最纯净的蓝,似乎伸手可触。路边全是梯田,或往上肆意延展,像密布的登天台阶,或往下迅疾跌去,直到云遮雾掩的谷底。梯田宽者如屋场,窄者仅似卵石。新翻泥土的田间盛满春水,映着湛蓝天幕与偶尔滑过的闲云野鹤。也有梯田尚未动工,满是往年残败的稻茬与新长的花草。我顾不上晕车正烈,急急下车,在田埂间徜徉起来。
这是雪峰山峦之上的溆浦县山背村,一个奇特民族——瑶族分支花瑶的聚居地之一。山间村舍多是他们寨子,梯田则是他们的先祖用汗水雕于山峦的杰作。四野极静,只有风声与偶尔的鸟鸣,像步入了花瑶人移居前的远古时代。又拐过一处山角,骤然传来山歌声,不时伴有铿锵锣鼓响。歌声高亢而激越,犹如天籁,撕裂满山幽寂,也引来对山悠远的回响,几片浮云似乎也颤抖起来。
循声走去,一块梯田间,十几个挽了裤脚、排成一列的花瑶男女在挥锄翻土。前头立着一位老者,正引吭高歌:“一百只蜜蜂飞过街,就有九十九只又回来,打发一只回去报个信,它扯起一翅飞过湖南湖北……呜哇呜哇……”
老者身着民族服饰,面容黧黑,个头不高,精精瘦瘦,腰前挂鼓,左侧吊锣,双手颇灵活,踩着山歌节奏或敲锣或打鼓,分毫不差,极具韵律。劳作者们淌着汗,满脸笑意,嘴里发着“嗬呵——嗬呵——”之声,手中锄头不断挥舞,似乎也在和着山歌节奏。山歌一首接一首,劳作队伍也不断移步,锄头挥向新的目标。犹如一场唯美而别致的歌舞,梯田在欢快中很快被挖完。刚翻过的泥土发出淡淡清香,待贮满山顶引来的清泉,便又是一块明镜般的水田,准备插满绿茵茵的秧苗。
这种集体劳作的闹热场面,我只在几十年前的儿时见过。村里生产队出集体工,挖荒山为田或修筑连接两山的水渠,挖平或堆积泥土后,一大帮叔伯辈的壮汉便抬着几架石夯打夯,压实泥土。石夯由沉重方形条石制成,壮汉们分为几组,每组四人,每架石夯两侧各站两个。打夯时都会高声喊号子,其中一人领唱,其他人呼应。和着号子节奏,石夯被高高抬起,又重重落在泥土上,似乎是古语“爬得高,跌得重”最形象的阐释。他们喊的内容而今多已模糊,只大概记得几句:领唱者喊“同志们呐,加把劲呀”,同伴们回应“加把劲呀!哟呵嗨”。领唱者再来一句:“角角棱棱要打到呀!”同伴立马接上:“要打到呀,哟呵嗨嗨!”
我不知叔伯辈们为何要喊号子,与几个同龄小伙伴傻傻围观,觉得打夯是桩极有趣的事,人人脸上漾着笑意,与逢年过节无二致。号子内容也随意编,甚至把一旁拖鼻涕的我们也编了进去,引来更多笑声,身上似乎有了用不完的力气。干了老半天,不见他们有丝毫疲惫之意。后来才明白,打夯喊号子,一是便于协调、统一动作,二是活跃气氛、驱散疲乏。打夯其实是累活、苦活,单调枯燥,时间一长,容易疲劳,喊着号子,便缓解了许多,劳作也似乎成了愉悦享受。
不过,喊号子比起眼前花瑶人的“载歌载舞”似乎逊色不少。山外田间多已改用农机,耕牛与犁耙都少见,更罕有这种人工集体劳作的方式了。“白云生处”的花瑶人像停滞了时间的钟摆,不仅原汁原味保存了这种劳作方式,还以极有内涵、旋律激昂的山歌助兴,让我不禁也有了宋人陆游笔下“衣冠简朴古风存”的感慨与欣喜。
花瑶人颇豪爽好客。我上前与拿出烟杆坐在田埂歇口气的老人攀谈,很快便像多年的老邻居般熟稔起来。他已年过七旬,当过多年村干部,颇受人敬重,被戏称为“瑶王”。山上田土也早分到户,他们还是喜欢以互相换工的方式集体劳作,干完一家再去下一家,轮着来。“瑶王”擅长唱山歌,身体又好,常被请去当歌师傅,给大家鼓劲。今天刚好轮到他自家挖田,歌声更格外响亮。
“瑶王”见识广,也颇健谈。他说,自己唱的山歌叫“呜哇山歌”,起源于先祖的劳动号子,一代接一代发展、演变,成了别具一格的高腔山歌,特点是唱腔高亢,配以当地土话唱词和敲锣击鼓。花瑶世居高山密林,“望山跑死马”,为方便让远处清晰听到,山歌音调格外高扬,带有悠长甩腔,还加“呜哇呜哇”的衬词,衬词往往也是最高音。
花瑶男女老少天性喜欢唱山歌,信奉“饭养身,歌养心”,出门挖土、种菜、砍柴、插秧、拌禾,总曲不离口。一天不唱,便浑身不自在。莽莽山林间,除了鸟声,就是歌声多。农忙时节集体劳作时,田间地头山歌一声高过一声,“呜哇呜哇”不绝于耳。寨子有人结婚或生孩子办酒,更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日子,前来道贺的人不分男女,都要亮嗓唱几段。花瑶没有自己的文字,也不用书本,内容随编随唱,张口即来,一般为四句、六句或多偶句,且颇合节奏与押韵。
或许,这便是山外人梦寐以求的云端之上的诗意栖居。花瑶人不仅人人是歌手,也是饱含激情的诗人。他们用山歌与旷野的寂寥对抗,让朴素日子闪着文艺的亮光。听着“瑶王”的讲述,眺望眼前层层梯田,我蓦然想,花瑶先祖当年开挖这些梯田时,山峦上下,歌声也必定此起彼伏,与其说是劳作,不如说是一场场气势恢宏的山歌大赛。
我们聊得入港,不觉已近中午,“瑶王”坚持请我去他家吃饭。他家隔梯田不远,刚近屋场,一黑一黄两条小狗便腾身过来作猛兽状狂吠,被“瑶王”轻喝几声,晃着尾巴讪讪而退。这是一栋独门独户的长形木板楼,新建不久,屋顶一色亮眼的青瓦;屋脊两端弯然翘角,屋檐处勾出醒目白线,极具花瑶民居特色;板壁涂过桐油,能映出人影。我想,这房子必定也是在歌声中盖起来的。
等饭菜上桌的间隙,我们坐在门前屋场,喝着采自山头的黑褐色野生茶,依旧聊山歌。“山歌除了养心,还能壮胆。”“瑶王”想起了邈远往事,兀自笑起来。许多年前,雪峰山上林木更密,老虎一类的猛兽时常出没,独自在少有人烟的地方行走,十分危险。此时,花瑶人会放开嗓子,高唱呜哇山歌,有时还拿出随身携带的锣鼓敲击。“我年轻时唱呜哇山歌,吓跑过老虎和野猪。”“瑶王”说着,脸上泛起孩童般的得意。
雪峰山脉的确曾是华南虎的天堂,我老家冷水江也属雪峰山,与溆浦隔数百里而已。儿时常听祖父辈们讲述遭遇老虎的惊险往事,但用歌声吓走老虎还是头回听说,我没生恐惧,反而莫名有些神往。
呜哇山歌也不只劳作时唱,或用于驱赶猛兽,更多时候还是倾诉爱恋的情歌。“年轻人如果不会唱歌,肯定找不到对象。不过,年轻人更喜欢‘唱讪’,就是在光线有些幽暗的老木屋里,围着火塘而坐,男女各挤坐一方,互相对唱。许多年轻男女因歌声对上了眼,成为相濡以沫的夫妻。”“瑶王”来了兴致,唱了一首:“清早摘莲要手尖,后生连妹要口甜。呜哇……”“一日到妹屋里行三转,三日到妹屋里讲九遍。十八妹呀我个贤,硬树只怕软藤缠。呜哇……”
我笑道:“你老人家歌唱得这么好,年轻时一定很受妹子欢迎吧?”这时,他一直在厨房忙活的老伴端了饭菜出来,接过了话:“他年轻时啊,哪里妹子乖态(漂亮),就唱到哪里,老半天都不回来。”顿了顿,她又笑道:“搭帮我年轻时也还算乖态。”
满屋场的人都笑起来,“瑶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应大家的再三恳求,他唱了一首当年追老伴的山歌:“你妹妹生得乖又乖,如同仙女下凡来,一双凤凰在比美,一对金鸡在比乖,十八妹少年乖,再美再乖冇得你妹乖!呜哇……”笑声再次浪花般漫过屋场。
酒菜上齐,“瑶王”端着满满一碗自家酿的杨梅酒,起身给我敬酒。两只海碗一碰,他仰脖将酒一口先干了,扯开嗓门,看着满脸畏难的我,又唱起《敬酒歌》:“地方的美酒万万千,哪有我瑶寨米酒甜。手捧竹筒箍喝一口,留在你心窝甜三年。你喝啰,留在你心窝甜三年……”
这云端上的天籁飘过梯田,回荡在峰峦间,惊起不远处黄桃树上几只雀鸟。我打着拍子应和着,碗中杨梅酒尚未下肚,却已醉了……
崇木的村寨
在崇木凼,我陶醉于那一株株古树。
从山背村峰顶出发,在跌宕峰峦与茫茫绿海间翻爬二十里,便到了虎形山正面的崇木凼村。村落属隆回县虎形山瑶族乡,已在海拔一千米的高山之上,四面却仍环列更高的险峰,形成山中低洼盆地——“凼”,似乎在诠释“山外有山”与“层峦叠嶂”。与山背一样,此处也为花瑶聚居地,千百年来两地常互相通婚。一地村民去另一地,随便登哪家门,或许就是舅舅、姑姑、表叔、表哥等亲戚家,猪血丸子、蜂蛹、土匪鸡与蒸腊肉等待客佳肴便端上了桌。
这是八月末的一个上午,刚近翠色漫溢的寨口,两列花瑶女子便端了大碗拦门酒将我拦住。她们自然并非深山“剪径”者,头戴火红与金黄相间的圆帽,额上有金色丝线织就的抹额,身着五彩花裙,笑靥如霞,何况手中还有香气扑鼻的自酿米酒。她们一面举碗相敬,一面唱着山歌,声音脆亮,韵律却颇粗犷。略为“霸道”的是,酒不能推辞,且须一口气喝完,否则进不了村寨。
酒喝了,山歌尚未听完,我已被寨内郁郁苍苍的一株株古树所吸引。之所以断定为“古”,是因树高且大,多半有三五人合抱之粗,撑开的树冠,犹如一把绿色巨伞,能遮蔽一整栋屋宇,若非成百上千年的生长,绝不会如此壮硕。古树随处都是,从四面山峦蔓延而来,但主要集于寨中田园环抱的小山上,蔚然成林,成片的苍翠与四周峰峦相接,融入无边无垠的绿海里。
多半古树下都有花瑶人家的木板楼屋,典型的穿斗式构架,雕花窗户,桐油油漆,古拙雅致,最宜入中国画。漫步古树林下小径,穿行于花瑶人家屋檐下,绿荫遍布每处角落,阳光被严实遮挡,偶尔才漏下三两处碎影。凉风习习而生,如同身处幽深洞穴,浑身竟有了些许寒意,“秋老虎”的余威早被消解得干干净净。
古树多为枹栎、水青冈、锐齿槲栎、橉木稠李等杂木,山外极难遇见。我像“因过竹院逢僧话”的诗家与闲坐屋檐下的村人攀聊,得知树果然“古”。树龄最大者一千八百年,堪为“树王”。它钻出泥土时,还是东汉建安二十年左右,曹操正斩杀吴兰,大破乌桓,逼降鲜卑,平定北方。刘备则还在阳平关与夏侯渊、徐晃等名将对峙,胜负难料。树龄最小者也有一百年,刚成嫩苗时,抗战尚未开始,新中国也未成立。令我不由咂舌的是,古树林足有五十七亩,不下三百株,平均树龄四百岁。林中还有“同蔸生异树,树腹长翠竹”的奇观。
来到“树王”下,我早恭肃如叩拜年高德劭的长者。它高耸数十米,探入九霄云外;枝叶苍劲繁茂,躯干挺拔粗硕,需四五个汉子牵手才能合抱;树皮似青铜,根部如铁;根须盘曲若虬,深深扎入泥土。岁月如流,淘漉去山外无数风流人物,而“树王”依旧生机盎然,像寿联上常说的“南山不老松”。因此,它成为寨中“神树”,每到讨僚皈、过年等节日,花瑶老少便会带上丰厚供品,前往祭拜。
枹栎等杂木原本极难成活,成年后还能蓊郁千百年,未遭人类惯常施加的刀斧之祸,且非一两株,而是丰茂为林,必有缘故。望着“树王”根部残存的香烛,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村名何以称“崇木”。寨中人“尊崇树木”,一代复一代,古树们自然得以保全了。
在古树林另一角,一块禁山碑向我诠释了“崇木”之诚恳。碑为青石,立于清光绪九年(1883)腊月二十八,饱经风剥雨蚀,字迹多已漫漶,但阴刻楷书“永远蓄禁”四字依旧勾画明了,清晰如前。这是花瑶先辈们给后代最苛刻的警训,也是对古树最崇高的敬意。
后代们从不敢违背祖训,视古树如家人,未尝加过戕害,即便林中长出了竹笋,也从不采收。古树有了病虫害,后代们会心急如焚,及时设法治理,偶尔有枝干自然枯萎,也绝不捡拾回家当柴火。必要时,他们甚至挺身而出,用生命保护古树。1958年,有人盯上了这群古树,带斧锯前来砍伐。村支书愤然而起与寨中人一道抱住大树,怒吼道:“若砍树先砍人!”来人灰溜溜走了,古树群得以保留至今。
寨中人“崇木”,除了祖训,还有更深层次的缘故。作为瑶族分支的花瑶,曾是一个多难的民族,先祖屡遭官府排挤与驱逐,被迫迁入云端深山。层层密林让他们躲过了一波波追杀,也提供了绵绵不尽的衣食,民族得以生息繁衍。林木恩同再造,情如亲人,花瑶便有了树我一体的情感,“若砍树先砍人”也便成了代代相传的祖训。这种情感,也是对自然生命敬重、珍爱的朴素表现。
寨中人并不知道,山外也有不少古人尊崇树木。南宋地理学家王象之《舆地纪胜》载:“隆兴府奉新县后有巨樟二,枝叶扶疏,广数亩,昔有县吏欲伐其木者,寺有老僧抱木而泣,愿先就戮,吏不忍,以故得全。”两棵巨樟面临就戮之灾,老和尚抱木而泣,最终用生命予以保全。他的言行,是佛家慈悲心的流露,也是对自然生命的尊重,与崇木凼村的花瑶人一样,是一种早慧的敬畏生命意识。
古人还讲究“万物有灵”,赋予草木以情感。先秦时代的《诗经·甘棠》中,诗人因一株亭亭如盖的棠梨树,想起了曾在此露营、小憩和停留的召伯,于是吟诵道:“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诗句情真意切,为了纪念功勋卓著的召公,劝告人们禁砍这株棠梨,乃至不许拉扯树枝。这种由人及树、由树推人的情感,与花瑶人“崇木”之心是相通的,尽管后者或许并不懂《诗经》,也不知召公。
崇木凼甚至还有认古树为爹娘的习俗。寨中若有爱哭闹或淘气的孩子,父母觉得与自己八字不合,需找人家寄养,便到古树林拜访,选一株古树做孩子爹娘。这需要一个隆重仪式,绝不可敷衍。他们准备了果品点心、线香纸烛,择个吉日,领孩子前往认亲。枝叶间鸟雀似乎见惯了这一幕,淡然不惊:孩子跪于树下,父母念念有词,虔诚祷告一番,点燃香纸,袅袅青烟中,全家或磕头或作揖谢恩……
孩子有了古树为新爹娘,逢年过节也会前去祭拜一番。他们是否变得乖巧不重要,寨中似乎也没人能给出准确答案,但经受一次特别洗礼,孩子们对树木有了更多亲近之意。成年后,他们觉得满山都是葱碧亲人,折根树枝都深感不孝,更遑论砍斫了。这似乎比古人所说“断一树,不以其时,非孝利”更进了一层,后者认为“不以其时”砍树才算不孝。
在崇木凼,受尊崇的古树自如生长,永享天年,而人也因古树的蓊蓊郁郁,有了幽美家园与惬意日子。人与自然相生相伴,步入“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我徘徊古树林,鸟语声声里,久久感佩着……
针线之旅
寒风裹着雪粒,一遍遍冲击峰峦,也撞入山背梯田。雪粒不断堆积、簇拥,渐渐遮覆了田间草根、残叶与各种脚印,只余稻茬伸着脖颈,望向云空。这个寒冬,我熟悉的一位花瑶老太太没能挺过去,丢下来年春花春草挤满梯田的胜景,也放弃了梯田下一茬新米的芬芳。我知道,与她的身躯一道隐入山丘,化为尘泥的,必定还有她视若珍宝、收藏了一辈子的挑花裙。
认识她是因她家的古老木屋。那年八月,我寻山背梯田而入雪峰山深处。在山背村半山腰的梯田边,被她家古拙的花瑶民居吸引,信步踅进了爬满南瓜藤、盘桓几只蜂蝶的竹篱笆院落。房子有两层,青瓦板壁,古色古香。屋顶檐角呈翘起状,像鹰隼正昂首亮翅。建成当年漆过桐油的板壁,已呈深沉的暗黑色,大约是杉木板;窗花精雕细镂,花鸟虫鱼虽蒙了尘垢,但依旧栩栩如生。靠近屋子,一股陈年木香幽幽袭来。
主人似乎不在家,厅屋门洞开,里头板壁正中神龛供奉着祖先牌位。屋中除了老旧桌椅,还有花瑶人家常见的火塘。冬天时,放入木炭引燃,吊一只铜壶煮茶,一家人围坐取暖,叙着闲话,便是山中神仙日子。
我用目光抚摸老屋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心内不断感慨:它像一座岁月钟表,无论瓦片木板抑或梁椽门窗,都是无声刻痕,诉说花瑶文化璀璨的过去。
沉吟间,女主人提了几个刚掰的玉米进了院落,大概刚从地里回来。她一身艳丽穿戴格外灼眼:交缠于头上的,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的挑花头巾;深蓝色圆领对襟上衣,袖口七色镶边;腰间是五彩缤纷的布腰带;下身着宽大筒裙,前身一小半为红黄相间横纹,与头巾的华丽相呼应,其余大半包括后身都绣着黑白相间的挑花图案,前沿镶以红色裙边;袜子也抢眼,是炽烈的大红。
这身装扮,若非她额头堆满深沉褶皱,初来乍到的山外人会以为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妹子。我早知花瑶无论老少,穿戴都讲究艳丽。但与女主人打招呼后,得悉她已八十高龄,还是吃惊不小。到云端山背村次数已不算少,我知道她身上的服饰,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制。
“挑花”是花瑶女子世代相传的独门技艺,且传女不传男。在娘家时,少女除了做别的农活与家务,打小还要跟母亲等长辈学挑花,像武术世家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直到能“从心所欲不逾矩”:无需描任何图案,也不用设计草稿,看到什么,便能用针线在平粗深蓝底土布上挑出来,且无不惟妙惟肖,犹如专业工笔画家笔下的图画。
挑花的内容,她们自然也有所选择,根据各自喜好而为。针线下多半是蛇、鸟、鹰、虎等动物,或松、竹、梅、兰等山里常见的花草树木,也有花瑶先祖反抗侵略往事,或婚丧嫁娶等日常生活。针针线线间,呈现出她们对自然的崇敬与对美的向往。
这是一场慢工出细活的针线之旅,一件挑花服饰少则几个月,多则一年,极考验花瑶少女的勤勉与耐心。有人专门统计,单一件筒裙挑花,约需三十多万针,得一百八十多个工日,且花瑶少女只能见缝插针赶活。在田间地头劳作,她们会随身携带针线绣品,等中途歇气时,马上拿出来挑花。少女们喜欢聚在一块挑,手中忙活时,也说些家长里短,或分享挑花的得失经验。于是,屋檐下、田埂上、溪水边或树林里,总有三五成群挑花少女们的身影,不时而起的笑声常惊起三两只雀鸟。
花瑶人平常穿戴的服饰,成为她们施展挑花技艺最常见的地方,头饰笠、头巾、衣领、裙口、绑腿、小孩背带和筒裙等,都由她们在忙里偷闲中一针一线挑花而成。她们讲求挑花的实用,更追求艳丽美观,于是手下便有了大红、深蓝、黑、白相间等色彩组合。挑花服饰的缤纷艳丽,让这个深山中属于瑶族分支的民族得了“花瑶”之名。
花瑶挑花历史颇长,可追溯到两千余年前的汉代。东汉学者应劭说,花瑶先祖“积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唐代魏征也在巨著《隋书》记载:“长沙郡又杂有夷蜒,名曰莫瑶儿”,“其女子蓝布衫,斑布裙,通无鞋履”,说的也是花瑶女子喜穿“斑布裙”,即五彩绚烂的筒裙。花瑶原本只有语言而无文字,但有了挑花,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便不再虚无茫然,有了刻在时光深处的记忆。2006年,花瑶挑花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花瑶民族最荣光的时刻。
我虽对挑花有所了解,却仅限于远观花瑶女子的穿戴,偶尔的交流都不过是蜻蜓点水。这回与木屋女主人邂逅,我有了深入打探的念头。
老人年事虽高,腿脚却利索,走路稳稳当当,坚持自己搬来凳子给我坐。我们坐在屋檐下,喝着她泡的自摘野山茶,扯着家常,很快便熟络了。聊到她的挑花衣裙,老人脸上浮出笑意,是一种对自己技艺的由衷自豪,似乎瞬间将额头所有岁月褶皱抹平了。她说,挑花是所有花瑶女人未嫁时的必修功夫,不会挑花的女人很难找到男人。
也因为此,女主人七八岁起,便开始跟母亲、婶婶、姑姑们学挑花。学习也没有特别的窍门,就是长辈们空闲时口传身授,自己用心揣摩,勤加练习,针头扎破手指是常事,好几年才学会。老人出嫁时穿的绣裙,就是她自己挑花做的。
听说这些挑花裙还完好保存着,我眼眸一亮,提出想看看的请求。老人略一迟疑,答应了。望着她缓缓走向里屋的背影,心下便再次感慨花瑶的淳朴与好客,短短一会儿,她已不将我看作陌生的山外人了。
半晌,老人捧着一叠挑花裙出来。我忙上前,打算帮她一把。她坚持自己拿,似乎怕我碰坏她的珍宝。
她将裙放在厅屋桌上,共五件,一一展开给我看。屋子光线有些暗,但仍能看出裙上的挑花图案极其精美,甚至比她身上穿的还要精致、艳丽。
老人抚摸一件挑花裙,脸色忽然黯淡下来,久久无语,像陷入了某种幽渺回忆。这些嫁妆,一直藏在结婚时娘家打发的女儿柜里。她结婚时才十四岁,正是山花一样的年纪。流光似奔腾下山的泉水,一晃便是六十余年,超过一个甲子。时光磨去了山间无数人事,也带走了她俏丽容颜与光滑肌肤。我似乎理解了老人的内心,一时也沉默着。
良久,她指着挑花裙说,十二岁开始做这些嫁妆,结婚那天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婚后,一直舍不得穿,收进了女儿箱最底层,每年六月六那天,才拿出来晒一次。她掰着手指计算时间,我也跟着感慨。
挑花裙的颜色已淡去不少,但仍算艳丽,我对它们的染色很好奇。老人说,挑花用的土布,都是拿山上花草染的,比如蓝染就是用板蓝根,绿染用蒲公英,酱紫红用大蒜皮,也能用洋葱皮。如果用茶叶染布,衣服就常有一股清香。末了,她笑道:“这些花草,都是中草药,我们老人穿,身上不会再有异味,小孩子穿,就不长痱子了……”我想想很在理,也跟着笑了。
老人说,等走的那天,就穿这些绣裙。她神色淡然,似乎说的是寻常走亲戚。我明白其意,瞬间伤感起来。按照花瑶习俗,女子离世时,要穿几件挑花裙做寿衣,老人已将自己的寿衣选好了,就是自己的嫁衣。她亲手打造的针线之旅,最终将与她的生命一道,永远停顿在某个山冈。我的心情尚未平复,老人开始收拾挑花裙,先平整,再折叠,小心捧起,向里屋走去。她的动作如此轻柔、神圣,像对待世间绝无仅有的宝藏。
作别老人两年后的冬天,她走了。我遥望山背方向的天空,想着她和自己的挑花裙隐在泥土间,内心翻江倒海,一阵阵难过,但很快释然了。我知道,在山背花瑶,有很多花瑶女子,开始了新的针线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