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命来投

旧梦随记

1

山路如枯肠。我四蹄泥泞

背负着群山的阴影，踉跄而行

鞭子挥来时，我叫小畜生

干完苦差时，我叫老伙计

2

谁箍紧十指，正拎着一捆

披头散发的稻草，孤身

穿过漫漫秋风。他的样子

像极了无家可归的杜甫

而那捆稻草的样子，仿佛另一个

垂头丧气的杜甫

3

又脱下自己褴褛的衣裤

吊在秋风里，毒打了一顿

仿佛只要狠狠打过，就无罪可言

就可以，继续掩人耳目

没心没肺，混迹在众生之间

4

两个人穿着古时候的衣裳

在空地上摔跤，仿佛已经摔了

无穷光阴，而胜负犹未有定论

也许，等我这个唯一的看客

成为一堆白骨，他们也不会止息

也许，等他们衣衫烂去

会西装革履，继续厮杀

5

又是一个烂摊子：

谷仓起火、僧俗流离、衙门紧闭

观音土也待价而沽……

又到了收拾烂摊子的时辰：

我躬身，遁入一架空空的地球仪里

我继续用一个懦弱者的下落不明

来抵消，整个宇宙的秩序全无

6

对着天空，随手一指

就绽放出一道彩虹。对着脚下

随意一瞥，就铺开良田千顷

——这是空想家的福祉

这是清贫如我，赠予自己的伴手礼

7

套着那件八十年代厚重的旧雨衣

我冒雨在故乡前行

路过的每一个屋檐下

都背身肃立着一个乡亲

雨水顺檐而下，仿佛一道道

无法穿越的铁栅栏

天晴了，屋檐还在滴滴答答

他们转过身来，都有一张

离世多年，却生机盎然的脸

8

我这座高高在上的衙门

耳廓里，天天都有人击鼓鸣冤

——无能为力的我，最后

辜负了涕泪横流的自己

我这片戒备森严的刑场

胸腔里，处处回荡着刀下留人的嘶喊

——优柔寡断的我，终究

草菅了瑟瑟发抖的自己

9

很晚了，打铁终日的人

仿佛一具大口喘气的风箱

瘫坐在矮脚凳上，而他白日里

锻打的镰刀、锄头、斧子……

在周遭，弥散着凛凛寒光

而他，早已气力全无

一副要杀要剐 都随意的样子

10

有人嚷嚷着，往里走，往里走

里面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我们挤来挤去，害怕落单

害怕遗忘，害怕成为弃婴

是的，至死也害怕，至死也往里走

11

一顶湿淋淋的帽子，悬棺般

在树杈上挂着。风会把它吹干的

就像吹干人世间所有的肢体

12

你也曾一次次渴望领受

一块糖果的奖赏。你也曾

孤孤单单，坐在泥地上

看一队蚂蚁，吮吸着一片

几近于空的糖纸。这是它们

领受的奖赏，这糖纸，也是它们的

应许之地呀

黄梅有戏

1

再华丽的舞台也会曲终人散

而婉转的唱词，却在耳中

高亢低回，久久弥漫

每当忆起秋夜听戏，我就短暂告别

这车水马龙的北方城市，回到

黄梅县的剧院、街头、村巷……

每个角落，都演绎着仙女的良善

书生的耿直、农夫的朴实……

在一曲曲的教诲里，我渐渐

惭愧、感动，从一个个虚设的

角色里，找回久违的自己

2

采茶、下田、砍柴

他们哼着黄梅戏

谈情、访友、婚丧嫁娶

他们唱着黄梅戏

吟诵绵延的大地，是永无落幕的舞台

歌舞起伏的百姓，是无可取代的主角

3

永远也说不清了，从黄梅戏中

我究竟听到了什么？

是一群终日劳作的农夫

从喉咙中放飞了，供养的

诸神。还是几个羞赧的采茶女

在唇齿间，吐纳出此生的良愿

暴雨中

七月，我曾赤膊肃立在一场暴雨中

任凭那涟涟雨水，长久洗刷着

这中年之躯，感受每一滴砸下来

划过去，刺入身体……

感受劈、挑、推搡、践踏……

那一刻，这具血肉虚弱不已

一如荒村、野寺、废仓库、旧堤坝

在暴雨中，我是被席卷和淹没的

诸无名，是等待垮塌和掩埋的万物

直至雨势渐缓，我才如濒死之人

从这无边滂沱中，挣脱出来

而残留在身上的雨水，斑斑点点

像是给一个微茫的生命

馈赠，一份难忘的礼物

有命来投

一条忠心耿耿的命

带着必死的诚意

于茫无际涯中，投奔了我

——眼、耳、鼻、舌、身、意

这无私的命，将六根

倾囊以授。而我，却一次次

将来附之命，放逐在酒瓶、牢笼、硬币

面具……诸腌臜之间。对命的非分

与不尊，令它陷入，对所托之人的惊惧

与怜悯。也许，它已渐生隔阂

正一寸寸弃我而去，消弭在

一去不返的绝望里

问道五祖寺

1

也许我来得太早了，一滴滴

露珠，还卧在草尖上假寐、沉思

潜心礼佛。也许我来得太迟了

五祖寺的禅师们，早已静坐在

佛堂里。而最老的那个禅师

甚至已微笑如婴。也许，我来得

恰好，我抬头望见大殿里

这诸多衣袂不动的禅师

有着深渊般的宁静，多像

米沃什，直起腰身，望见

大海与帆影

2

鹤鸣，松涛……这周遭

本无鹤无松。为何

在五祖寺，我的耳中却时时荡起

鹤的安慰，松的劝诫

我欲问惑于佛，却见佛

含着一抹古老的微笑，凝目

群山间，不问也不惑的一草一木

3

朵朵闲云，都模仿着老禅师

那一绺自在飘荡的白胡子

在五祖寺里，我怂恿着自己

成为一位顽劣的小僧，东游西逛

——我执学生礼，看群山皆庄严

群山见我，又如何？

4

雾起山中，而禅师们迈入大殿的脚步

比雾还要轻。仿佛他们是生于

更遥远，更古老的山中之雾

他们打坐在那里，仿佛已抛却了

时与空，记忆与幻想，青灯的孤独

与游客的喧嚣。他们坐在佛的

下面，端庄而安详，如一枚枚

经文中的汉字，让我在人群中

日复一日地颠沛与奔突，化为

一粒屡经涂改的

错字，或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