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岭上

2025-02-13 00:00:00乔土
福建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林森小乐养蜂人

1

每年农历的四月份,都是槐花岭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槐花岭上没有别的树木,只有刺槐树。一棵棵,一片片,成山成岭。这些刺槐树常年被弃之山野,无人关注,但一到农历四月份,它们就会变得蠢蠢欲动,继而大放异彩。它们从漫长的冬季中悄然醒来,和煦的春风让它们为自己的贪睡感到无地自容。它们羞愧地摸摸自己光秃秃的枝头,然后就将蕴含了一冬的精华无私地奉献了出来。于是,一夜之间,槐花岭上就像换了一个天地,一树树洁白的刺槐花盛开如雪,浓烈的花香在岭上岭下四处弥漫。

刺槐花开放的季节,也是于小乐最高兴的时候。因为这意味着他不仅可以吃到香气扑鼻的刺槐花,还能品尝到甜美可口的蜂蜜。那些香气四溢的刺槐花,是蜜蜂们的最爱,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养蜂人携带着他们的蜜蜂大军从全国各地远道而来。在这些养蜂人中,小乐最盼望的还是那个贵州来的养蜂人。他酿的蜂蜜,甘醇绵密,远近闻名,吃一口,心里能甜上好几天。

于小乐就是在这样的梦境中醒来的,醒来时,他的嘴里似乎还残留着槐花蜜的香气。他咂咂嘴,有些意犹未尽,但渐渐恢复的嗅觉中,却真的隐隐约约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小乐有些不太相信,抽动着鼻子又吸了两口,那股香气变得清晰起来。他揉揉眼睛看看窗外,外面的天光还未完全亮透,那诱人的花香就在这模模糊糊中时隐时现。“肯定是刺槐花开了!”他兴奋地叫了一声,从炕上跳起来,外套也没顾得上穿,就半裸着身子跑到了院子中。

院子里只有小乐的姐姐于小月在,她似乎没有看见于小乐的出现,忙着往一只篮子里装着东西。“姐姐”于小乐叫道,“我闻到刺槐花香了,你闻到了吗?”

“没有。”于小月说。

“是不是刺槐花开了?”小乐说。

“开就开吧”于小月说,“有什么好惊奇的?”于小月有些不以为然,她又看了一眼光着半个身子的小乐,说:“快去穿好衣服,我们这就上山吧。”

姐姐这么一说,小乐才想起,这一天是他的姐夫蒋成福烧头七的日子,昨天晚上他答应过姐姐于小月,今天陪她去槐花岭上祭奠姐夫。

小乐对祭奠姐夫蒋成福的事并不感兴趣,那个矮小的甚至有些猥琐的男人并没有给小乐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刚死去一个星期,小乐就已经有些想不起他的模样来了。但小乐还是答应了姐姐陪着她去,他觉得应该陪着姐姐,给她做个伴。再说,他也想到岭上看看,刺槐花开了没有。

他们沿着山路而行,越往前走,槐花的香气就越浓重。小乐有些兴奋地抬头看看眼前的山岭,他希望自己能一眼看到那洁白似雪的场景。但这个时候,太阳还没出山,整个槐花岭被雾气笼罩着,迷蒙蒙一片,显得孤寂且神秘。小乐没有看到开放的槐花,有些失望,就快跑几步,撵上了前边的于小月,又朝岭上望了望,然后问于小月说:“姐姐,你现在闻到刺槐花香了没?”

于小月也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槐花岭,但她没有回答小乐的话,而是吸了一口空气,又吸了一口空气,然后快步地往岭上走

去了。

小乐就这样一路嗅着刺槐花的香气跟着姐姐来到了槐花岭上。这时,他才看见果然有许多刺槐树上的槐花已经开了,那些槐花一束束、一枝枝的,有的挂在枝头上,有的顶在树梢上,洁白如雪,花香扑鼻。

在一片刺槐林中,小乐看到了姐夫蒋成福的坟堆。低矮的坟堆静悄悄地趴在一棵刺槐树下,上面的泥土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而变得暗淡无光,但有两朵刺槐花恰巧落在坟头上,使那坟堆看起来突然有些生动

起来。

于小月显然也看到了那两朵白色的刺槐花,但她只是迟疑了一下,便蹲下身去,从随身携带的篮子里拿出一刀黄表纸在蒋成福的坟前点燃了。烟雾慢慢地升腾起来,于小月低低的哭泣声也时断时续。缈缈的烟雾带着她的啜泣声穿过安静的刺槐林,荡荡悠悠向远处飘走了。

小乐很不喜欢看姐姐这些低沉且哀伤的动作,他独自走到一旁,向东面望去。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明晃晃的阳光照到山岭上,晃得小乐有些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看见东面山下那条蜿蜒的盘山公路上,有一辆长长的拖车像一条快冻僵的蛇,沿着公路缓慢地从远处朝这边爬了过来。于小乐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回头看看姐姐,他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但看到于小月依然蹲在蒋成福坟前低声啜泣着,就闭了嘴。

笨重的拖车吭哧吭哧地爬动着,它在山路上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一个弯,最后终于停在了岭下的一处空地上。那块空地平平整整的,既无杂草也无乱石,正好安置那些从拖车上卸下来的黑木箱子。而那些黑木箱子看起来已经有些破旧了,有几只箱子上还有几个不算小的破洞,车还未停稳,便有几十只蜜蜂从那洞隙中钻出来,迫不及待地飞到岭上的刺槐林中去了。

那个老家在贵州的养蜂人又来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带着他的蜜蜂来到这里,今年也不例外。

2

这个贵州来的养蜂人名字叫林森,小乐认识他。几年前,小乐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这个林森曾在槐花岭下的部队营房里当过班长。那个营房是一个军用仓库,常年有十几个兵驻守在此。营房不远处,就是小乐家所在的村子。军民一家亲,部队和村里人的关系搞得很好。农忙时节,他们会去帮村里人抢收抢种;部队搞生产缺少农具时,也会去老乡家里暂时借用。因为常来常往,所以村里人对这个叫林森的贵州人都很熟悉,并听说林森在部队上干得不错,马上就准备提排长了。但谁也没想到,在这年秋后,林森却突然脱下军装,退役回老家

去了。

小乐还记得,林森离开部队那天,穿着一身褪了色的绿军装站在送行的军用卡车上,深情地望着槐花岭上郁郁葱葱的刺槐林,然后大喊一声:“我会回来的!”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但让小乐惊奇的是,树影婆娑中,似乎真有人影在林中闪过的样子。

让小乐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春天刺槐花开的时候,林森真的回来了,跟他一同到来的还有十多个黑乎乎的木箱子。小乐不知道那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他猜想是不是林森打算在这里安家,那里面装着他的家当。但当林森把箱子盖打开,上千只蜜蜂蜂拥而出的时候,小乐才想起林森有一手养蜂的好手艺。当年,他曾用一下午的时间摘了十多个马蜂窝送给姐姐于小月补身子,为此,他的脸上足足肿了半个月。

那时小乐的姐姐于小月和小乐的姐夫蒋成福刚结婚不久,但两人的婚后生活并不美满,三天两日不打即吵。有一次,小月竟然喝下了满满的一瓶农药,幸好被人发现得早,送进医院里才抢救过来。

于小月出院时,身体非常虚弱,小乐的妈妈又恨又气。当初于小月自作主张,死活要嫁给蒋成福,已经让她伤透了心,她发誓从此再也不管于小月的任何事。但小月的虚弱还是让她母爱泛滥,她没让小月再回蒋成福那里,而是把她接回了自己家休养。

回到娘家后的于小月整天无所事事,她每天呆坐在院子中晒太阳。这一天,她刚坐在院子中发了一会儿呆,林森来了。林森是来借叉镢的,他说是部队要刨菜园种大白菜,工具不够。看见林森进门,于小月的脸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红了,她站起身来,木木地立着,一句话也不说。林森朝她抬了抬手,想做个什么动作,却又放下了。他说:“小月,你瘦了。”

于小月忽然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捂着脸哭着跑进房间去了。林森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晾在院中,很是尴尬。小乐的爸爸骂小月说:“真是个没教养的孩子。”说着,从厢房里把叉镢拿出来递给林森,林森笑了笑,扛上叉镢就走了。

傍晚的时候,林森来小乐家还叉镢,顺便背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在小乐家人好奇的目光中,林森慢慢打开口袋,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是十几个圆圆的、黑乎乎的东西。小乐以为是些向日葵盘子,就走过去想用手去拿,细一看,却吓了一大跳,竟然是山上常见的大马蜂窝。

小乐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马蜂窝,他不相信居然有人敢去摘这些东西,不要命了吗?小乐的妈妈也惊叫起来:“我的天,你从哪弄来这些东西,没被马蜂蜇着吧?你真敢下手。”林森一脸轻松的样子说:“没事,我在家时养过这蜜蜂,比这再多的蜂子也弄过。”但小乐却发现林森的额头上还有脸腮上,明显有几处鼓鼓的包,他很想用手去摁摁那些包,看是软还是硬。林森扒开一个马蜂窝,星罗棋布似的巢房内立时露出十几个白白嫩嫩的胖蜂蛹,他对小乐妈说:“把这些蜂蛹蒸了给小月吃,补身体最好。”小乐听了吓得一咧嘴,似乎真被蜂子蜇到嘴似的。

事实证明,那些胖胖的蜂蛹确实是补身子的好东西。因为一个多月后,小月的身子就复原了,坐上蒋成福的自行车,踉踉跄跄地回家去了。

携带着十几箱蜜蜂重返槐花岭的林森把他的营盘安置到了岭下的一块空地上,那块空地不远,就是槐花岭上的刺槐林。此时刺槐林中的刺槐树正花开如雪,浓郁的花香盛满山谷,林森挨个打开蜂箱,然后像个将军似的将手一挥,那些蜜蜂们就轰鸣着飞到刺槐林中去了。

林森的蜜蜂是勤奋的,它们每天飞来飞去,忙个不停。林森也不闲着,他每天收蜂、放蜂、打药、割蜜,忙得不可开交。他的蜂蜜纯正地道,深受追捧,不少城里人都慕名开车前来采购。

此后多年,林森几乎成了槐花岭下那块空地的主人,每年四月,那块空地上都会虚位以待,等待着他的到来。

3

直到林森将那些蜂箱一个个地摆放好,小乐才看到姐姐于小月从姐夫蒋成福的坟前站起身来。她对小乐说:“走吧。”就头也不回地往岭下走去。

小乐想在岭上多待一会儿,他还没闻够这刺槐花的香味。但姐姐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只自管自地走了,小乐赌气似的仍站在那里。

小乐的姐夫蒋成福是一个星期前刚去世的。奇怪的是,在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昏迷多天的他竟清楚地说了一句诗意十足的话:“我听到了刺槐花开的声音。”

果然,几天后,槐花岭上的刺槐花就

开了。

蒋成福被葬在了槐花岭上的一棵刺槐树下,这是他生前自己选好的地方。从这里往东望,是那条绕来绕去的盘山公路。往前望,隔着中间的那块空地,就是他们家的苹果园。蒋成福活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块苹果园里弄果树。

虽然是自己的姐夫,但小乐并不是很喜欢蒋成福,他知道姐姐和姐夫的关系不是很好,而当初姐姐死活要嫁给蒋成福的决绝态度,也让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小乐的姐姐未出嫁时是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上门提亲的人一度踏破他们家的门槛。但于小月却不知中了什么邪,任凭父母苦口婆心,却一口咬定非蒋成福不嫁,甚至以死相逼。无奈之下,小乐的爸妈只好将她草草嫁了出去,却说什么也不让蒋成福上他们家的门。

小月那次喝药在娘家休养一个月后,蒋成福骑着一辆自行车来接她回家。那天,也是他这个当女婿的第一次被岳父母允许进了家门。小乐的爸爸指指炕说:“蒋成福,你坐炕上吧。”

蒋成福畏手畏脚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就站地上吧。”

小乐的爸爸板着脸说:“叫你上炕你就上炕,我还吃了你是怎么的?”

蒋成福只得唯唯诺诺上了炕,但又不敢坐实,只用半个屁股坐在炕的一角。小乐的爸爸说:“蒋成福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打于小月?”

蒋成福看看于小月,又看看小乐的爸爸,说:“我们吵架,吵上火了……”还没说完,小乐的爸爸一巴掌打在蒋成福的头上。这一巴掌的劲很大,把蒋成福一下子从炕上打到了地上。蒋成福有些急了,爬起来梗着脖子说:“于小月她……”于小月叫了他一声:“蒋成福。”蒋成福把脖子低下了,眼看着地上,嘴里嘟囔着说:“于小月她……不肯生孩子。”

听了蒋成福这句话,小乐爸爸的气焰立刻就灭了下去,在山里,女子结婚不生孩子和离婚都是被人耻笑的事情。不怀孕还不如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而离婚一般就是浪荡女的表现。小乐的妈妈问蒋成福:“你们没去看看?”小乐听到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就知道他们已经妥协了。

那天,蒋成福终究还是重新上了炕,在结婚两年后第一次享受上了当女婿的待遇。在吃饭时,小乐的爸爸和妈妈文武兼备,先对蒋成福进行了教育,教育他夫妻间要恩爱,要体谅,要照顾。蒋成福一边使劲点头一边痛哭流涕下保证,保证以后再不打于小月。小乐的妈妈回过头来又批评于小月:“人是你选的,路是你走的,你自己过不好谁也怨不得。还是抓紧时间怀个孩子吧,有了孩子就好了。”

一直沉默着的于小月却突然开了口,她说:“我要离婚。”还没等蒋成福着急,小乐的爸爸先跳了起来,他指着于小月说:“你想让我们都羞死吗?你这就跟蒋成福回去!”于小月一扭身跑到里屋去了,小乐的妈妈也跟了过去。

林森就是这个时候进屋来的,他退伍了,特意来跟小乐的爸爸妈妈告个别。林森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绿军装,领子上的鲜红领章已经不见了,小乐觉得他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

小乐的爸爸说:“林森,不是说要提你当排长吗?怎么说退就退了?太可惜了。”

“提不上了,”林森一脸失意地说,“部队有了新规定,当干部都要上军校,不从士兵中提干了。”

小乐的爸爸说:“这太遗憾了,还不如早早退下来谈个对象呢。”小乐听爸爸对妈妈说:“林森这个小伙子不错,要不是部队有纪律要求,我真想在咱村给他介绍一个。”

小乐的爸爸要给林森介绍蒋成福,一回头却发现蒋成福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门后,见叫他,才畏畏缩缩地凑过来。小乐的爸爸有些不满地看了看他,刚要介绍,林森却说:“我认识他,他叫蒋成福。”

蒋成福结结巴巴,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的卑微的态度让小乐的爸爸很有意见,这样的女婿让他觉得很丢面子。他说:“林森,你退伍了,我们喝点酒吧。”

林森没有客气,拿起两个大海碗,把一瓶白酒分开,但他没有给小乐的爸爸,而是端一碗递给了蒋成福,说:“我现在和你一样了,来,我们喝一碗吧。”说着一仰脖儿,将一碗白酒一饮而尽。

蒋成福却瞧着酒碗迟迟疑疑不敢下口,他从不喝酒,这么一大碗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场面有些僵持,这时,小乐看见姐姐小月从里屋走了出来,说:“不就是一碗酒吗,有什么?药我都喝过。”说着端起碗来,一口气将酒喝得一滴不剩。

屋内顿时变得异常安静,林森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突然一股泪水夺眶而出,一句话也不说,跌跌撞撞出门而去。

现在,养蜂人林森正站在岭下的那块空地上,他已经有条不紊地将蜂箱在空地上摆成一个半圆形。蜂箱里装满了饥饿的蜜蜂,林森将箱盖刚一掀开,急不可耐的蜜蜂们就成群结队冲上山来。小乐看见蒋成福坟旁的那棵刺槐树上,一会儿的工夫就爬满了千百只嗡嗡叫的小蜜蜂。

小乐忍不住咂了咂嘴,今年又能吃上香甜的蜂蜜了。林森每年都会送给他的爸爸妈妈几瓶上好的蜂蜜。

4

刺槐花开的季节,也是果农们最忙碌的时候。

槐花岭上是一片片的刺槐林,岭下的田地里,则是果农们种下的一棵棵苹果树。这个时候,苹果树毛茸茸的小叶子已经长了出来,性子急的果树上,甚至长出了黄豆粒大小的花骨朵儿。可以预见,用不了几天,那些花骨朵儿里就会绽开一层层粉红色的花瓣,那个时候,勤快的蜜蜂们就又会在苹果园里飞来飞去了。

于小月也像是一只勤快的小蜜蜂,每次跟着姐姐去果园时,小乐都会情不自禁这样想。这段时间,于小月几乎天天都要去果园,这个时候,果园里的活特别多,剪枝、拉条、打药、刮树、除虫……于小月忙得一刻也不得闲。而这些营生,蒋成福活着的时候,是不用于小月来做的,他一个人就把这些活都干了。

小乐天天跟着姐姐去果园,他并不是去帮着于小月干活,他只是去跟她做个伴。小乐对果园里的那些活计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个贵州来的养蜂人以及那些嗡嗡叫着飞来飞去的蜜蜂。林森放置蜂箱的空地是小乐和姐姐去果园时的必经之地,每次小乐跟在姐姐身后走到那里时,就再也不往前走了。于小月也不管他,一个人埋头走进果园干活去了。

虽然对蜜蜂们感兴趣,小乐却不敢太靠近,他怕一不小心就被那些蜜蜂来上一口。去年的时候,他曾被一只蜜蜂蜇过一次手指,疼死了,一直过了十多天才慢慢消肿复原。他站在离蜂箱很远的地方看着它们,他可不想再被它们来上一口。

让小乐有些想不通的是,这些年里,林森一直是一个人放蜂,他为什么不找一个帮手?槐花岭下每年都有许多外地来的养蜂人,他们每帮多则四五人,少则两三人,扎下帐篷,摆好蜂箱,各司其职,分工而做,酿蜜、放蜂,悠闲自在。林森是一个人,因此,所有的工作也都要由他一人来做,加水是他一个人,割蜜也是他一个人,卖蜜还是他一个人。他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连跟小乐说个话的时间也没有。

林森唯一一次跟小乐说话是在一个下午,那次小乐的姐姐于小月用手推车推了一大袋子肥料去果园,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她要赶在雨前把肥料喂到果树下。可能是走得太急,也可能是肥料太重,在一处小陡坡前,于小月的车子一下子翻倒了,肥料也滚下坡去。小月下到坡下去搬肥料,但肥料袋子实在是太重了,她搬了几次也没搬上来。林森远远地看见了,快跑过去,把车子扶正,又把那袋肥料从坡下搬到车上,也不等于小月说什么,就推起车子把肥料送进了果园里。

林森从果园里出来时,小乐看见他的脸像此时的天空一样阴沉着。看见小乐,林森有些不自然地说:“嘿,小乐,要下雨了。”

夜里,果真就下起了雨。

都说春雨贵如油,但小乐觉得这场雨就是来捣乱的。淅淅沥沥的雨水下了一天两夜,早上的时候雨停了,小乐跟着姐姐于小月去果园。走在路上,他看见洁白的刺槐花落了一地,与混浊的泥水混在一起。小乐从没觉得刺槐花也会有这样不堪入目的时候。

更让小乐没想到的是,路过那块空地时,他忽然发现养蜂人林森不见了,那十多只蜂箱也不见了,那块空地上又变得平整而空旷。

于小月只望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就径直走到自家的苹果园里干活去了。小乐则爬到槐花岭上,站在蒋成福的坟前往东看,他只见到了一条带子似的盘山公路,公路上一辆大拖车的影子也没有。他低下头,看见姐夫蒋成福的坟头前摆着两瓶金黄色的蜂蜜,坟旁还有几只没来得及撤走的蜜蜂爬来

爬去。

小乐对蒋成福说:“这回你错了,我姐和林森一句话都没说。我姐上苹果园时天天从林森身边过,但两人却都低着头不说话,像个陌生人。”

但小乐没告诉蒋成福,在林森来之前的一天,小月忽然对小乐说:“弟,帮姐个忙,去把那块空地上的杂草收拾干净了,姐看着心烦。”

当然,小乐也没告诉小月,去年刺槐花开的时候,蒋成福对小乐说:“看着吧,你姐和那个林森有一辈子也说不完的话。”

小乐有些迷惘地转身向远处望去,此时槐花岭上的刺槐花依然洁白,山谷中的花香依然诱人,但在这个时候,养蜂人走了。

小乐不知道,明年刺槐花开的时候,养蜂人还会不会再来。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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