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交流互鉴下中国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理论基础和实践路径

2025-02-13 00:00:00王一鸣
编辑之友 2025年1期
关键词:出版国际传播走出去

【摘要】网络文学是中华文化与世界文明交流互鉴的主流方式之一,文章从出版学科视角对“网络文学海外出版”这一出版现象进行了概念界定,从文化主体、文化标识、文化信仰、文化创新四个维度构建了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价值论分析框架,尝试建构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与文明交流互鉴之间的理论关联,从管理机制、标识体系、主体培育、产业体系、技术赋能等角度提出了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实践路径。

【关键词】文明交流互鉴 网络文学海外出版 出版“走出去” 国际传播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5)1-028-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5.1.004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文明交流互鉴视域下网络文学海外出版机制与效果研究”(24CXW066)

作者信息:王一鸣(1990— ),男,湖北汉川人,博士,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数字出版、网络文学与国际传播。

出版是文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作为数字出版极具发展活力的领域之一,近年来已成为出版“走出去”和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方式,其植根于中华文化的土壤,潜隐着中华民族文明血脉的基因,被誉为与美国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韩国偶像剧并列的世界“四大文化奇观”。

然而,当前对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及相关议题的研究存在两方面的明显缺陷。一是缺乏出版学科视角,与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直接相关的话题包括网络文学出海、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网络文学“走出去”等,主要集中在文学与新闻传播学科领域。作为数字出版产业和出版学研究的核心组成部分,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在出版学领域关注度不足,面临解释权“旁落”的可能。二是缺乏较为系统的理论阐释,多数研究都关注到网络文学在推动中华文化国际传播方面的重大现实意义,但现有研究大多从描述性角度探讨网络文学出海的现状、问题、对策等表层应用问题。站在文明交流互鉴的国家战略高度,网络文学海外出版这一日益显著的客观存在究竟如何定义?在文化内涵方面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中华文化?在价值逻辑方面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中国故事?在实践中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承载起讲好中国故事、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出去”的时代使命?这些深层次的理论性、前提性问题目前的研究鲜少涉及。基于此,本文尝试从概念界定出发,首先从出版学科视角阐明“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内涵和外延,然后基于文化缔构理论建立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分析框架,构筑起网络文学与中华文化、中国故事的理论勾连,最后聚焦文明交流互鉴的国家战略需求,从管理机制、标识体系、主体培育、产业体系、技术赋能等维度提出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实践路径。

一、从文学现象、传播现象到出版现象:网络文学海外出版本体论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接入国际互联网,一种“由网人创作在网络上发表供网人阅读的文学样态”出现在中国第一批网络论坛,“没有了印刷、纸张的繁琐,跳过了出版社、书商的层层限制,无数人执起了笔,一篇源自平凡人手下的文章可以瞬间走进千家万户”。[1]彼时的网络文学与前互联网时代的文学相比,仅有发表渠道的区别,一些严肃文学作家亦在网上开设专栏,并且不无讥讽地说:“短短的上网经验使我体会到,人一上网,马上就变得厚颜无耻,马上就变得胆大包天。”[2]21世纪伊始,盛大文学集团相继收购起点中文网、红袖添香、榕树下、小说阅读网,一个流水线生产、专业化运作的商业帝国逐渐建立。此时的网络文学在故事题材(玄幻奇幻、都市言情、二次元小说等)、世界架构(穿越重生、诸天无限、废土末世)、写作套路(废柴流、系统流、生活流)、人物设定(霸道总裁、凡人逆袭)、创作方式(长篇连载、粉丝互动、同人创作)等方面方才独具特色,成为与传统文学泾渭分明的独立文学现象。

当前,网络文学被视为一种新的“传播现象”,从跨文化传播、国际传播、政治传播、情感传播视角切入,成为新闻传播领域的研究取向。但传播学视角下的网络文学研究有“空心化”的倾向,其对媒介形式、传播方式、传播目的过分强调的研究传统常常使得某种媒介的具体内容和特征被忽视,致使网络文学出海在传播学语境下,与时下热门的网络游戏出海、微短剧出海没有学理逻辑上的本质差异。换言之,网络文学只是媒介更替进程中借以抵达跨文化传播或国际传播彼岸的中转站,其自身蕴含的文化内涵、价值逻辑和独特性等本体论问题仍旧处于“黑箱”状态。这种开放性、动态性对处于十字路口的传播学而言或许是有利的,对网络文学海外传播这一特定研究对象却是不利的。

网络文学进入出版视野已有年头。早在2010年之前,一些出版社就以实体出版的方式介入网络文学行业。在管理层面,网络文学作为数字出版产业的一部分被纳入出版宏观管理也有十余年时间,在学术界,周百义2013年就曾撰文对网络文学出版的概念做了界定。[3]近年来,随着网络文学国际影响力持续提升,从出版“走出去”角度研究网络文学出版的成果越来越多。这些研究在内容上与前述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存在重叠,在学理逻辑上也存在类似的短板,即忽视了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出版)的本体论、前提性理论问题,侧重于研究对策性、结果性应用问题。

所谓本体论问题,即揭示事物之所以为此事物的存在状态和存在本质的问题。本文认为,从本体论的角度看,网络文学生产创作及其经营消费和海外传播活动主要是一种“出版现象”,实践中,“网络文学出海”“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网络文学‘走出去’”等不同表述在出版学语境下实际上指向的都是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由此,本文尝试从出版学视角对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做出概念界定:其是网络文学创作者、生产者、经营者以网络文学作品的数字出版、实体出版、多元出版为内核,以海外受众为对象的出版活动。其在内涵上既包括网络文学作品直接以数字化的形式面向海外受众,也包括数字形态的网络文学作品以实体书的形态向海外出版,以及基于网络文学作品进行影视、动漫、游戏等跨媒介运营的多元化海外出版活动;在外延上包括海外出版主体、出版客体、出版对象、出版过程、出版效果、出版制度等诸多要素。

二、文化主体、文化标识、文化信仰、文化创新: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价值论

一国有一国之文学。世界各国文学在艺术审美和文学母题上虽共通,但具体到故事题材、表现手法、价值观念等层面,又因必然受到本国、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和时代印记影响而各具特色。中国网络文学在中华文化传统和当代中国变迁的双重作用下应运而生,具有鲜明的中国特性。前述关于网络文学海外出版本体论的观点回答了第一个理论前提问题——对“存在”进行系统化解释,第二个前提性问题——网络文学海外出版这一客观存在究竟具有何种独特的文化内涵和价值逻辑、如何与中外文明交流互鉴建立起理论关联,则需要在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价值论的阐释中进行回答。

1. 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在文化内涵上是具有鲜明中国特色、中国气质和中国精神的文化符号,兼具文化主体性与世界性的双重价值

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提出了“文化主体性”的重大论断。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在文化内涵上正是体现中华文化主体性的典型代表,以武侠、玄幻小说为代表的网络文学作品蕴含的侠义观念、儒释道思想、中医文化成为西方读者了解中国文化的一个窗口。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华文化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代的,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4]网络文学在表现形式上具有现代流行文化色彩、自带互联网基因,因而也表现出鲜明的世界性。其主体性由网络文学本身蕴含的中华文化元素、文化价值观念、创作者、出版者和社会制度所决定,是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与网络流行文化、中华传统文化与数字出版产业相结合的产物。其世界性由网络文学母题(权力、爱情、幻想、社会变迁、集体记忆等)在人类情感中具有的普遍性、共情性特征,以及网络文学外在表现形式所具有的互联网基因、媒介特性所决定,是中国特质与世界文明多样性、文学审美与媒介技术相耦合的产物。

2. 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文化主体性价值,需要在标识性中华文化符号的提炼过程中进一步彰显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不仅是我们中国人思想和精神的内核,对解决人类问题也有重要价值。要把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提炼出来、展示出来,把优秀传统文化中具有当代价值、世界意义的文化精髓提炼出来、展示出来。”[5]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为进一步彰显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文化主体性价值指明了方向,即要将网络文学作品中能体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家国情怀、侠义文化、天下大同理念、儒释道文化等)以符号化的方式提炼出来,并借由出版活动具有的“文化积淀”作用向世界展示。文化缔构理论认为,编辑出版活动本质上是文化创造、传播与接受的过程,遵循积淀性原则:任何文化形态,小到一个文化产品、一本书、一部电影,大到一个文化行业、一国的民族文化,都是过去无数个文明阶段的积淀和结晶,出版在这一过程中起着文化积累和保存的重要作用。[6]网络文学海外出版虽是21世纪的产物,但也受到出版积淀作用的支配,也需要在文化创造、传播与接受的过程中赓续中华文脉、形塑中国当代文化。

3. 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在价值逻辑上要实现由中华文化符号向中华文化观念、中华文化信仰的跃升

任何文化符号都潜隐着一定的文化价值、文化观念。文化价值处于文化系统的最核心部分,其最大特征是“在没有外力作用下,个体自觉、自愿地对于某种规范的深刻认同与遵守”,[7]文化价值的规训作用发挥到最大程度即能形成文化信仰,促使一国之文化迅速为他国接受。例如,好莱坞电影树立的“美国英雄”形象、日本的动漫文化和韩国影视文化、偶像文化,其全球传播看似没有外力作用,实则是隐蔽化的国家意识形态与体系化的文化工业相互作用的结果。我国的网络文学中蕴含着丰富的标识性中华文化符号,但在转变为世界性的文化观念、文化信仰方面还任重道远。一种文化只有同时解决主体化、符号化、信仰化、世界化的问题,才是有效的文化体系,网络文学具备独特的文化主体性和符号化特征,但在目前的海外出版过程中尚未完全找到与国家意志、主流价值的适配路径,尚未形成与国内较成熟的网络文学出版产业体系同步发展的协同机制。这些都制约着其文化内涵和价值逻辑的放大和发扬。

4. 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促进文明交流互鉴,需要对其中蕴含的文化符号、文化观念进行创造性转化和现代化创新

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习近平总书记对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出的总体要求,网络文学作品体量巨大、类型多样、内容良莠不齐,在海外出版过程中同样需要进行文化转化和文化创新。文化缔构理论的另一个重要原则是选择性原则:出版作为一种社会制度扮演着文化选择的角色,文化产品的总创造量与每一具体文化产品的传播频率成反比关系。也就是说,总数量的增加使得每一个具体的文化产品在社会上传播的机会减少,这就要求出版者对文化产品进行淘粗取精的选择。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同样如此,一方面通过对网络文学作品中一些不适应时代发展要求的内容和形式进行创造性转化,使其与当代社会、国家需要、受众需求相适应,另一方面在继承传统文化蕴含的价值观念、民族精神的基础上,以新的观念、新的手段、新的技术和新的表现形式,对网络文学作品的文化内涵进行现代化创新,面向促进中华文化繁荣兴盛赋予网络文学海外出版新的时代内涵,面向中华文化走向世界加强对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价值引导,最终推动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交流互鉴。

三、管理机制、标识体系、主体培育、产业体系、技术赋能: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实践路径

起于青萍之末的中国网络文学从20世纪末新生的文学现象、传播现象发端,在政策、资本、技术、文化四种作用力加持下,已演变为一种当今重要的出版现象和出版业态。作为一张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交流互鉴的“名片”,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在解决了若干基础性理论前提问题之后,仍面临实践层面的路径选择问题。

1. 建立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促进文明交流互鉴的管理机制

要实现网络文学出版“走出去”向中华文化“走出去”的跃升,关键在于从顶层设计上建立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促进文明交流互鉴、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管理机制,完成从草根叙事向国家叙事、从粉丝传播向战略传播的历史演进。纵观国内网络文学发展历程,从世纪之初的野蛮生长到逐渐回归主流怀抱,展现出清晰的主流化发展路径。

2008年,鲁迅文学院、茅盾文学奖等官方机构和主流奖项开始吸纳网络文学写手和作品;2009年,《大江东去》成为中国第一部获得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的网络小说;2010年,知名网络文学作家“唐家三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后入选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名单;2017年,中国作家协会成立“网络文学中心”,负责有关文学网站、社团组织及各级作协网络文学工作的沟通联络;2020年,国家新闻出版署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文学出版管理的通知》,要求建立健全网络文学内容审核机制,引导网络文学出版单位始终坚持正确出版导向;2024年4月,为有效发挥优秀作品的引领示范作用,推动网络文学多出精品、多出人才,国家新闻出版署公布“2022—2023年优秀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出版工程入选作品”。政府和文学组织通过宏观管理、行业管理等手段逐步建立了网络文学出版管理机制,完成了对网络文学企业、作者、作品的全方位价值引导。

反观网络文学海外出版,有研究表明,从1.0时代的海外授权出版,到2.0时代的海外自发翻译出版,中国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已进入3.0时代的全产业链内容生态出海阶段。[8]然而从价值逻辑和作品内容看,当前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与2010年以前国内网络文学野蛮生长的状况如出一辙,即商业逻辑主导、行业管理和文化逻辑缺位。影响力最大的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平台起点国际上,《天道图书馆》《许你光芒万丈》等“玄幻类”和“言情类”小说占绝大多数,真正能代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品力作、能体现中国当代社会发展成就的现实题材作品非常少见。[9]一言蔽之,当前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实践还不能完全承载起讲好中国故事、促进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交流互鉴的时代使命。因此,吸收国内网络文学出版管理的成功经验,建立以出版宏观管理部门为主导、出版行业组织为桥梁、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企业和粉丝共同参与的平台引导机制、内容引导机制、价值引导机制,将国家主流价值叙事融于网络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叙事之中,将战略传播思维贯穿于商业性的、自发性的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实践,将是未来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第一大实践路径。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从管理层面建立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引导机制必须规避“一管就死、一放就乱”的宏观管理“陷阱”。新中国成立以来,从“管办一体”到“管办分离”,再到新时代“党政一体”的出版管理体制,不断加强党对出版工作的领导是我国出版业取得一切发展成就的根本保证。当前,强化政治引领,坚持政治家办出版的管理体制已经建立,但在新兴出版领域,管理方式和管理效能仍有优化空间。网络文学与网络游戏都是当前最具发展活力的新兴出版业态,其社会关注、世界影响和产业逻辑与传统出版存在明显差异,沿用以行政命令为主的强制性政策工具常常出现“水土不服”的困境。因此,建立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促进文明交流互鉴的引导机制,既要吸收国内网络文学出版行业管理的成功经验,又要吸取在新兴出版管理领域的教训,在坚持党管出版这一基本原则的前提下,充分考虑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产业的特点,深入调研海外受众对中国网络文学及其承载的中华文化的偏好、需求,在管理方式上以柔性管理、行业管理为主,淡化意识形态色彩;在管理内容上以鼓励性政策工具为主,慎用强制性手段;在管理理念上平衡政府、市场、目标国受众等多方主体利益,以此在管理效能上达到中国出版“走出去”、中华文化“走出去”长期的“润物细无声”的效果。

2. 构建网络文学海外出版推动中华文明走向世界的标识体系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在“深化文化体制机制改革”部分,提出了“构建中华文明标识体系”的重要命题,为今后一段时期我国文化事业发展指明了方向。有学者指出,所谓中华文明标识体系,是由中华民族创造的,由中华民族和世界各民族共享,承载着中华文化价值,塑造中华民族形象的符号系统。[10]由此观之,网络文学正是中华文明标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至少蕴含以下几个方面的中华文明标识:一是儒释道思想,如起点中文网签约作家“永恒之火”的《儒道至圣》,以春秋战国时期儒家传承为背景,加入玄幻元素,构筑了一个“才气在身,诗可杀敌,词能灭军,文章安天下”的故事世界;二是神话传说,如“大神级”写手“梦入神机”的代表作《佛本是道》,取材于中国传统神话《封神演义》《山海经》《西游记》,塑造了一个极富东方色彩而又气魄宏大的洪荒世界;三是历史人物,如小说《万历明君》讲述了一个现代人“魂穿”到明朝末年,与张居正、高拱、冯保等权臣斗智斗勇,挽大厦之将倾、救万民于水火的故事;四是民间习俗,如小说《天才相师》的主角偶得相师传承,精通看相、占卜、风水、堪舆之术;五是中华美食,如经典的“生活流”小说《美食供应商》,以诙谐的笔触、离奇的情节辅以严谨的考证,讲述了一道道中华美食的故事。

如前所述,网络文学作品体量巨大、类型多样、内容良莠不齐,并非所有的网络文学作品都能承载起推动中华文明标识走向世界的使命,因此在海外出版实践中,除了进行文化标识建构外,文化“筛选”和“提纯”也尤为重要。从知识社会学角度看,出版可视为将个体知识转化为社会知识、将无序知识组织为系统知识的社会活动,这种知识的转化和创造过程本质上就是文化筛选、文化建构。面对存量巨大的国内网络文学市场,选择哪些具有中国特色、蕴含中国标识、体现中国气派的作品进行海外出版和传播,一方面是市场行为,更重要的是管理部门、网文平台有指向的文化引领。为此,可采取评奖、征文、项目资助等方式树立一批蕴含中华文明标识、促进中华文化“走出去”的作品典范,引导网络文学平台和作者生产更多精品力作、自觉讲好中国故事。构建中华文明标识体系是一项长期的系统工程,不仅要提炼标识,还要通过一系列传播策略带动标识“走出去”,让世界认识、认可。

具体而言,实践中可拓展以下几种传播路径:一是通过主流网络文学平台进行海外传播,如阅文集团的起点国际平台等;二是通过社交媒体平台进行海外传播,如Twitter、TikTok等有不少关于中国网络文学和中华文化的话题、视频;三是通过图书馆、书店、大使馆等实体机构进行海外传播,如大英图书馆、牛津大学图书馆收藏有不少中国网络文学作品,后续还应利用书店、大使馆进一步拓展中国网络文学和中华文明标识的辐射范围,使其真正扎根文化沃土、润化民心。

3. 健全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主体、创作主体、翻译主体的培育机制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当前提供中国网络文学作品海外阅读服务的出版平台(企业)有十余家,这一数量仍在快速增长中,其中影响力较大的有阅文集团创办的起点国际(WebNovel)、美籍华人赖静平创办的武侠世界(WuxiaWorld)、深圳无限进制科技有限公司创办的Dreame、北京新阅时代科技有限公司创办的GoodNovel、字节跳动旗下的FizzoNovel等。与市场竞争日益激烈的国内网络文学产业相比,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属于明显的蓝海市场,这一方面极大调动了各大网络文学平台、企业的市场活力,另一方面由于市场迅猛发展背后是各类出版主体跑马圈地式的无序竞争,资本的逐利性、盲目性,也使得网络文学固有的文化属性和新时代需要承载的文化使命被掩盖、被摒弃。因而,从文明交流互鉴的国家战略视角出发,在做好顶层设计的基础上,应重点培育兼顾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平台型网络文学海外出版民营企业,加大力度扶持有条件从事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业务的传统出版单位,健全国有出版单位和民营企业协调发展、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效统一的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主体培育机制。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发布的《2023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国内网络文学作者数量达2400余万。虽然庞大的创作主体队伍为中国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奠定了坚实基础,但以海外读者为目标受众的网络文学作者十分稀缺,当前我国网络文学海外出版正处在从“国内受欢迎的作品国外也一定火爆”的生产者导向,向基于目标国市场创作定制化、精准化作品的读者需求导向转变的阶段。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中国网络文学出海的最大问题是没有建立起系统化的国际传播机制,应开展海外受众调研,推动“一国一策”的精准传播。[11]在此背景下,培育以海外读者阅读需求为创作导向的原创作者成为当务之急。一是培育专门面向海外出版市场的新人作者。国内网文作者规模庞大、竞争激烈,已呈现“溢出效应”,即不少新人作者在国内网文平台难以出圈,转而寻求差异化竞争,在海外网文平台中崭露头角。网络文学管理部门、行业协会和平台企业要因势利导,加大对海外新人作者在政策保障、培训评奖、创作激励等方面的支持力度,壮大立足国内、放眼全球的中国网络文学创作主体队伍。二是培育原创性的海外本土作者。从读者接受的视角看,目标国本土作者具有国内作者无法比拟的语言优势和文化优势,将海外本土作者纳入中国网络文学出版的生产体系、经营体系和传播体系,是进一步扩充创作主体、提升中华文化感召力和影响力,实现精准传播、本地化传播的重要实践路径。

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发布的《2023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显示,我国网络文学作品总量超3000万部,年新增作品约200万部。但真正能走出国门被海外读者接受的作品寥若晨星,而最大瓶颈就是翻译问题。回顾中国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历程,除机器翻译外,另有粉丝自发翻译和机构专业翻译两种模式,粉丝翻译质量良莠不齐、效率低下,机构翻译费用高昂、人才匮乏。为此,应健全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翻译主体培育机制,对于在传播中华文化、促进文明交流互鉴方面具有重要价值的优秀网络文学作品和重点出版项目,可借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的管理方式,对作者和译者予以资助;对于一般性的作品和项目,要畅通网络文学平台与高校、科研院所的合作机制,利用院校专业翻译人才资源壮大网络文学翻译主体力量。此外,还应加强中国网络文学语料库建设,将具有鲜明中国特色、中国标识的网络文学术语所对应的外文表达,以标准化的方式固定下来,如“侠”“修真”“元婴”“天人合一”等,从而避免当前网络文学在传播标识性中华文化符号过程中的表达歧义和认知混乱问题。

4. 打造以跨媒介叙事为内核的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产业体系

网络文学本质上是一种以故事为核心,以数字平台为依托,传播网络文学作品、书籍、影视、游戏等跨媒介产品以及产品背后的价值观念的融合媒介。以统一的故事内核,在不同平台、不同媒介形态之间进行多重叙事,实现IP价值最大化,是国内网络文学出版产业十分成熟的发展模式。

反观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其在发展阶段上尽管进入了全产业链内容生态出海的3.0时代,但在跨媒介叙事策略和产业体系完整度上与国内相比仍有较大差距。首先是具有全球文化影响力的中国网文元故事尚未出现,所谓元故事,即具有独特精神特质同时又能引发全人类共情、进行跨媒介演绎和扩展的故事内核,例如好莱坞电影中的英雄形象、宫崎骏动漫作品中的日本物哀美学。网络文学作品中虽有不少体现中国特质的故事元素,但彼此之间尚未形成统一的故事内核,在海外出版和传播过程中也未能解决文化折扣的问题。其次是产品完备、要素齐全、覆盖面广的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产业体系尚未建立。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产业体系,即以网络文学数字化产品为基础,以实体出版、影视、动漫、游戏等衍生产品为价值链,以版权、技术、人才等要素为依托的产业形态。以被业内视作“网文出海”标杆之作的《天道图书馆》为例,尽管作品本身获得了很高的关注度和点击率,但围绕小说IP的衍生产品在海外市场并不出圈。版权是网络文学出版产业的核心要素,国内网文版权市场经过多轮洗牌已形成相对稳定的市场格局,网络文学海外版权市场则仍处于群雄逐鹿的起步阶段,平台恶性竞争、针对新人作者的霸王合同、版权代理和职业经理人的缺失极大制约着中国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市场的可持续发展。就海外市场覆盖面而言,东南亚、北美、部分欧洲国家是当前中国网文出版的主要目标市场,日韩、中亚、非洲则处于市场盲区。

因此,借鉴国内网文市场运营的成功模式,以跨媒介叙事为内核构建网络文学海外出版产业体系,推动国内市场与海外市场高质量协同发展,应是当下中国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重要实践路径。

5. 应用人工智能技术提升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生产、经营、传播全流程效能

文化与技术是现代出版业发展的两翼。网络文学出版自带互联网基因,本身就是现代信息技术的产物,当下网络文学海外出版进程中的许多问题,如翻译瓶颈、创作乏力、跨媒介改编受限、传播效能不足等,都可以在人工智能技术应用下逐步得到解决。在生产领域,生成式人工智能为网络文学创作带来了无限可能。尽管早在2014年就有学者探讨了“机器写作”在新闻内容生产、编辑、出版中的应用前景,[12]但从目前的技术应用情况来看,无论是机器人进行新闻写作还是机器人写诗都无法达到人类想要的理想效果,前者面临难以逾越的新闻伦理问题,后者无法解决机器人作品中的艺术性、情感性缺失问题。网络文学写作则不然,作为类型文学,其在文本结构上有许多程式化的所谓“套路”,如前述“凡人流”“系统流”,借鉴经典作品中的故事桥段、人物设定并加以移植、改编,本就是网文创作者们的常用手法。在目前的技术条件下,生成式人工智能或许无法胜任文学性、艺术性要求较高的文艺作品的创作,但对于追求“爽点”、被戏称为“小白文”的网络小说而言,人工智能的创作水准已经不亚于一些新人作者。如2024年5月25日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发布的国内第一部人工智能长篇小说《天命使徒》,采用“国内大语言模型+提示词工程+人工后期润色”的方式,开创了AI创作网络文学的新纪元。[13]在翻译方面,人工智能翻译网络小说的技术模型和商业模式日益成熟,已有较多研究成果,本文不再赘述。

在经营和传播领域,人工智能有望为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跨媒介运营和精准传播注入新的发展活力。一方面,AI绘画、文本视频生成模型极大提高了网络文学转化为漫画、短剧、短视频的效率。2024年年初发布的Sora可以根据用户的文本提示创作最长60秒的视频。网络文学拥有海量的故事文本,但受限于技术、资金、人才,尚未形成完备的海外出版产品体系和产业体系,而以Sora为代表的文本视频生成模型将为网络文学衍生产品开发和跨媒介运营带来突破性革命。另一方面,基于海量数据的用户画像和个性化推送极大提升了中国网络文学海外出版的精准传播效能。如前所述,当前网络文学海外出版正在朝着基于目标国市场创作定制化、精准化作品的读者需求导向转变。通过分析目标国家读者的阅读偏好形成用户画像模型,人工智能可以为网络文学海外出版选题策划提供技术辅助。同时,通过分析目标用户的使用习惯形成推荐算法模型,人工智能可以为网络文学作品个性化推送提供技术支撑。

结语

网络文学诞生于21世纪,逐渐跨越了传统文学的地域和文化限制,吸引了全球范围内的读者,由此催生出一个新的出版现象和研究领域——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并逐渐成为具有鲜明中国特质、国际影响的新文化样态。网络文学的文化内涵既有丰富的中华文化主体性特征,又兼具全球传播、跨媒介传播的世界性特征,其价值逻辑既以粉丝文化、草根叙事为底色,又潜隐着战略传播、国家叙事的中国智慧,其出版实践既受到市场化的资本和技术推动,又面临政策和文化的制度性规约。推动网络文学“走出去”要努力兼容不同的文化特性、调适来自不同领域的张力以形成合力,网络文学海外出版必将为讲好中国故事、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出去”提供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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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oretical Foundation and Practical Paths for Overseas Publishing of Chinese

Internet Literature in the Context of Exchange and Mutual Learning among Civilizations

WANG Yi-mi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Abstract: Internet literature is one of the mainstream ways of exchanges and mutual learning between Chinese culture and world civilization. The article defines the concept of “overseas publishing of Internet literature” as an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henomen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ublishing discipline, and builds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the value theory of overseas publishing of Internet literature in four dimensions, namely, cultural subject, cultural symbolic, cultural belief, and cultural innovation. It also establishes the theoretical connection between overseas publishing of Internet literature and the exchange and mutual learning among civilizations. It also puts forward the practical path for overseas publication of Internet liter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management mechanism, symbolic system, subject cultivation, industrial system, and technological empowerment.

Key words: exchange and mutual among civilizations; overseas publishing of Internet literature; publishing \"going global\";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责任编辑:李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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