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片由钢铁与代码交织,灯火不息的高新技术产业园中,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每一秒的流逝都携带着未来的轰鸣。人们如同星辰般穿梭其间,光芒璀璨却遥不可及,相遇成了夜空中偶尔划过的流星。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雨水淅淅沥沥,园区街道两旁的路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幔,将雨丝映照得晶莹剔透,宛如无数细小的珍珠在空中跳跃。晚上十点,我接替同事值晚班。按惯例,我开着电动巡逻车在辖区巡逻。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这是发黄的胶条对雨天的抗议。也许是今晚食堂菜咸的缘故,出门前我喝了不少的水,有些尿急。快步冲进最近的公厕,一番舒畅后,我轻盈地走到洗手池前,一个不经意的目光,我注意到了她,目测年纪在六十岁上下。她坐在推车旁的台阶上,身影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瘦削而坚韧。她脸上的忧伤,如同冬日里未化的薄霜,轻轻覆盖在眼角的褶皱里。
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轻声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有些意外,将脸侧到一边,用布满沟壑的手擦拭眼泪,摇了摇头,说自己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放心。今天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还播报,西伯利亚冷空气迅速南下,今晚全国多地将迎来大幅度降温。尤其是我们所在的城市,北部一马平川,没有山脉可以阻挡,冷空气可以直接抵达。我穿着冬季执勤服,后背仍然感到凉飕飕的。她外面套着件工作服,衣领处露出里面一件薄薄的线衫,还卷着边,脚上套着一双雨鞋,看着就觉得冷。
我说,来我们警务室喝杯热水吧,里面开了暖气。
她说,谢谢了小伙子,心意领了。真的不用麻烦,早习惯了。何况还有这么多活要干呢。
我说都在园区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用那么见外,警务室又不远。她见我十分诚恳,便随我来到警务室。我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她双手接过纸杯,缓步坐到大厅角落的沙发上。用手摸了摸沙发的皮质,她有些感叹地说,这沙发真舒服,你们这条件真好。
我说,现在是群众至上,我们的理念是“大厅变客厅,进门即温暖”。群众来了,有种回家的感觉,座位不再是几十年前的木板凳。夏天的时候,天气热,一些做事的工人,中午还特意到我们警务室来休息纳凉。
她一边听我介绍警务室的故事,一边用手搓着纸杯焐手,那双像干枝粗柴的手烫得微微泛红,她小心抿了几口,不烫嘴后,便咕嘟咕嘟地喝完了。
我给她续了一杯水,试探着问,您一个人来这里打工吗?
没呢,儿子也在城里。她说自己叫杨美玉,五十岁,年前过来务工的。说话间,杨姐皱起了眉头,说下午打扫卫生时弄晚了些,正好又赶上下雨,接崽崽晚了。她怕我没听懂,补充说道:崽崽是我孙子。
她不说,我还真看不出她才五十岁,想必是生活得不易,长期干体力活的缘故吧,人显老。我想起村里的小叔叔,他从年轻时就在乡下种田,到六十来岁头发全白,苍老得像年近耄耋的老人。
她告诉我,自己之前一直在外地务工,后来孙子出生后,就过来帮忙带孙子,因为今天接小孩晚了,幼儿园老师打电话给儿媳妇,回家后被数落了一番。扫完地坐着歇息,她想起了这件事情,不免心中难过,便有了开头的一幕。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准备回去干活。我便跟了过去,感应门“唰”地一下打开,冰冷的雨水,随着寒风胡乱地扑打在脸上,只有一盏警用灯箱在黑夜里发光。
好大的雨,再坐一会儿吧,我们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岗。
杨姐见雨大确实不好出门,便折回沙发继续坐下。我给她又续了一杯热水。她一边用手焐着,一边和我唠起了家常。她家住临江县清河村,家里条件不好,辍学后便早早嫁人了。刚结婚时,丈夫还不错,后来发现他是个酒鬼,好吃懒做,喜欢赌博,赌输了回来就家暴。她实在是受不了,就跑外面打工去了,逢年过节就寄些钱回去,供儿子读书。
说到动情之处,杨姐抽泣了起来。我赶紧递上纸巾安慰。她回忆起往事,说那时偷偷回去看过几次儿子,因为常年在外,和小孩生疏了,孩子埋怨她为什么不在身边。
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小的时候,我父母在外地打工,自己便成了留守儿童。逢年过节,不期盼什么新衣服、新玩具,就期盼着父母早点回来,这种感觉真不好受。
杨姐把湿透的纸巾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把过去的不好,通通捏碎。
她抖动着嘴唇,说当时村里的人都说,说她在外面有野男人了,其实她是怕回去又挨打。
后来呢?我有些急切地问。
背井离乡,一个女人讨生活,还能怎么样,漂泊在城市中,和流浪汉没有区别。走投无路,就去工厂求收留,不要工钱,只要管吃管住就好。她顿了顿,接着说,后来一场车祸,把她男人带走了,却留了一屁股外债。
都说人死债销。但是,她却背起了家里的担子。在一家工厂,她替树脂画上的人物描边、上色。因为从小喜欢画画,对颜色也非常敏感,她成为厂里的精描工。工厂的工作日复一日,每天的工作都在重复,渐渐地,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听说画仿制画赚钱,便跟人稀里糊涂地入了行。因为工作量巨大,她每天都要画十几个小时。靠着这样的辛苦,她用赚来的钱还清了债务,供儿子读完了大学。
我听着她的故事,心中充满了敬佩。一个柔弱的女子,在生活的重压下,没有选择屈服,而是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为自己和家人撑起了一片天。
她接着说道,后来孩子大学毕业后就留在沧澜市工作,在单位认识了同事的女儿。这个女孩在城里长大,娇生惯养,又是独生女,很多地方和我们不一样。之前,他俩谈恋爱的时候,儿子带女孩回过我们老家。看见老家的瓦房,生怕屋子倒了。堂上挂着孩子他爸的遗像,她看了就直犯怵。上厕所时,见到是老式的“茅厕”都不敢进去,说怕里面有虫子爬出来,让儿子守在门口。后面没吃晚饭就连夜跑了……说到这些,杨姐满是无奈和心酸。
儿媳对你不好?我插话问。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生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以前为了还债,供孩子读书,家里没啥钱。我和儿子也说了,家里就这个状况,别人家里有得靠,你没有,就只能靠自己的双手了。后面,孩子结婚、买房子,家里掏不出什么钱,大头都是亲家掏腰包拿的,自然有些看不起我们家,儿子也有些抬不起头,很多事情只能忍着。
她说,原来没在一起,很多事情不知道。我是南方人,儿媳妇是北方人,生活习惯不一样。我喜欢吃辣椒,一顿没辣椒都不行,没菜吃都没关系,有一罐剁辣椒就可以。儿媳妇受不了辣椒,闻不得味,我要么提前吃,要么等他们吃完饭再吃……她说着停顿了半晌,不说了,还要回去做事。
冬雨绵绵,下个不停。我执意开车送她。她推托,说要走回去。我说反正还要接着巡逻,顺路的事。路上,我好奇地问她在外学画画的事情。
经我一问,她朝车窗外望去,眼睛陷入了黑夜中。她似乎在努力地回忆,好把抽屉里的往事都翻出来。
当时不懂怎么画,也不知道画中包含怎样的感情。只需要学会如何将一幅画,通过画笔,“复制粘贴”到另一张画纸上就可以了。
我说,以前读书那会儿,我也学过画画,最基础的课程就是素描,画瓶子、盘子、苹果等等,有的同学画得好,有模有样,有的同学画得差,笔下就奇形怪状。
她说,当时天气炎热,也没有空调,累了,就坐在凳子上睡一会,睡醒之后接着画。十几平的房间中,挤着十多名画工,连呼出来的空气都烫手。真是用尽全部力气,只为完成手中的画,每幅画能赚十几到几十元不等。
不觉间,车子就开到了园区的办公楼下。她十分感谢我能够开车送她回来,并邀请我看一样东西。
她带我走进了一个逼仄的楼梯间,里面一看就是放拖把和各类保洁工具的。走到里面一角,我看到一个画板架,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拉开一看,竟然是各种颜料盒、画笔。
她说每天中午或者晚上,她会利用空闲的时间,拿笔出来画一画。画上一个多小时。她告诉我,只有在画画的那一刻,她才会忘记所有烦恼,感觉灵魂真正属于自己。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干的事情,无论何种身份,何种职业,何种爱好,有的人喜欢打麻将、钓鱼,有的人喜欢摄影、旅行,有的人喜欢躺着刷剧。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人就是最开心的。
她从墙角堆放的画布里,抽出几张画给我看。一张是凡·高的《星月夜》,另一张是米勒的《拾穗者》。看得出来都是她仿制的作品,但是模仿得很像,担得起“高仿”二字。如果不是眼前的场景,我会认为这是某一个画家的临摹作品。我至今无法想象,这两幅画竟然是在楼梯间里诞生出来的作品,我惊叹于这样一个平凡的大姐所拥有的才华。
画得这么好,完全可以把作品拿出去卖,我忍不住赞叹。
她说不认识什么人,也不知道怎么卖。原来在画室打工的时候,都是卖给画室的老板,一幅画300元。只要客户有订单,便要在规定时间内画出来。在那里,画不是艺术品,而是商品,自己也不是画家,不过是工人罢了。
我建议她把画挂到网上卖,或者直接发到短视频平台上面去,可以做线上销售,这样看到画的人多,买画的人也自然会多。现在许多年轻人房子装修啊,或者搞一些活动室,都需要一些艺术画挂墙装饰,给室内增添点艺术气息。这些画作比工厂印刷的强太多了,不是呆板的机械的线条,有生命力,讨人欢喜。
听到我这样说,她难掩激动,真是太好了。不过她说,自己对手机互联网这块不擅长,弄不来。
我便安慰她,这有啥关系,我可以替她把平台注册好,然后再把作品拍出来上传,后面就可以依葫芦画瓢了。
就在这时,杨姐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从听筒传出来的声音隐约可以听见,是她儿子焦急地问什么时候回去。电话那头,孙子哭喊着,奶奶!奶奶!我要奶奶,不然我就不睡觉,不喝奶……孩子哇哇地叫着。
崽崽乖哈,奶奶马上回来。
二
过了几日,我在园区广场巡逻,绕过矩形雕塑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她正沿着台阶清扫,远远看见我,朝我打招呼,笑容里掺杂着白色的雾气,笑意也变得若隐若现。
我朝她回应了下,便迎面走了过去。她放下扫把,问我今天怎么这么早。今天值早班,带队巡逻一下,我答。这些天冷啊,听说马上要下雪了,她嘴里喷出的雾气更粗壮了。我搓着手,抬手到嘴边,双手扣成一个橄榄球状,朝里哈了一口气,问她那天晚上回去后啥情况。
她说,回去后孙子就抱着她,直嚷嚷着要听“武松打虎”的故事。她说崽崽就喜欢听故事,她每天都要换各种故事讲给他听,尤其是武松打虎,崽崽听得是津津有味。如果听不到故事,就不肯睡觉。现在听多了,他自己都会讲了,连吃饭都要说“三碗不过岗”。说到这里,杨姐笑了。
那一刻,我不禁想起了母亲。工作十多年来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束缚,尤其是忙起来的时候,十天半个月在所里加班,家里都顾不到。这份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母亲瘦弱的肩上。我妻子是高中老师,面临班上升学的压力,每周要上晚自习。我们夫妻俩像是两只不停旋转的陀螺,在生活的舞台上匆匆前行。我常常因不能照顾家人而心怀愧疚。在外面,无论面对何种挑战和压力,孩子纯真的笑容,始终是我心中最强大的动力。
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我总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这样的画面:微弱的灯光下,母亲用她那双温暖的手,轻拍着儿子的背,哼唱着摇篮曲,直到儿子沉沉睡去。对于母亲,我有些话总是不好意思,说不出口……偶尔还会想起自己回家时摆的一张臭脸,说出口的那些重话。那些记忆如漫天星辰,让我心头一暖,又有一丝酸楚。
恍惚中,杨姐用胳膊肘捅了下我,我这才缓过神来。
她说,这些天除了忙工作,就是拍摄临摹好的画作。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点开相册。手机有些旧,打开的时候有点卡顿,还好不影响给我看那些拍好的画。
我滑动屏幕,见到许多幅临摹凡·高画作的油画。我把手机横过来看,杨姐画的《星月夜》构图极为准确,以树木衬托天空,下部的房舍托起了无边的星空,色彩以蓝色和紫罗兰色为主调,营造出一种深沉而神秘的夜空氛围,明亮的黄色星星和橙黄色的月亮,为画面增添了一抹温暖。
想起小时候,放寒暑假的时候,在家闲来无事母亲就会让我自学画画,对于色彩的调和,我天生就喜欢。无论是山水国画,还是临摹素描,我都画得七八分像,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真令人难忘。
我问,为什么都是临摹凡·高的画?
她说,凡·高的画好卖钱。画得多了,熟能生巧,一个小时内,一幅《星月夜》就能在她笔下再次诞生。
我说,怎么不尝试创作自己的作品。
她一时怔住,没想到我会突然这么问。她说,自己没想过原创,觉得水平不够,没名气肯定也卖不出去,还不如临摹来得快。接着,她让我教她如何注册、上传,把画作照片放网上,标价出售。
我退出相册,打开手机商城,下载短视频App。随后,快速关联手机号码,输入验证码,便登录了。经过一番摸索和尝试,杨姐基本熟悉了操作流程,但是她手指头有点粗,点屏幕上的按键总是点不准。我教她用拇指按,接触面更大些,操作会更灵敏。她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又接着尝试几次,终于上传了第一个作品。她有些兴奋,说以后可以自己上网卖画了。
就在这时,我的对讲机响了起来,指挥中心呼叫,说园区有一个企业报警,我便匆匆离开了。
过了几个月,我接到杨姐的短信,说她去北方了。本以为和杨姐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然而命运的纽带总在人不经意间悄然相联。两年后的一天,我在网上刷到一个特别火的短视频,主角竟然是杨姐。杨姐的绘画作品得到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一个她在厕所通道边的画画视频,引爆网络。
我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杨姐的电话,准备拨过去,想了想,这么久没联系了,突然打电话是不是有些唐突。想当年,杨姐说如果有一天她成功了,会第一时间告诉我。我鼓起勇气,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拨了过去。
过了三十来秒,电话另一头接通了。喂,谁啊?快说话,我这边忙着呢。如果是采访,我就挂了。
我赶紧报出了名字。
哎呀,是何警官啊!她的语气瞬间变得亲切而惊喜,好多年没音信了,我后来联系过你,但是号码是空号。
不好意思啊,我换了一个号码,当时在朋友圈发了下,忘记你没加我微信了。
一番寒暄,如同跨越时空的桥梁,将我俩彼此的距离瞬间拉近。我恭喜她终于成功了,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她说这是个意外,现在还不是给人扫地。
我有些惊讶,她现在都红起来了,怎么还要扫地。从她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原来,有次因为婆媳之间的矛盾,夫妻俩吵了一架。至于其中细节,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为了避免给儿子添堵,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在北方,她一边干着保洁,一边继续画画。
杨姐的话,让我想到了自己的生活。
处理好婆媳关系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虽然我经常处理各类企业纠纷,但我不擅长调解家庭矛盾。我妻子教高中,现在推行新高考,很多作业和教学要求,都是课后在家长微信群发布的。妻子常常和我诉苦,说现在的老师不好当。除了教学任务之外,还要在群里发防溺水、各种安全措施等通知。每年要开展“家访”活动,每天还要在群里布置作业,答复家长的各种问题,累得够呛。
在母亲眼里,看到的可不是这样。她既要帮忙带孙子,又要烧饭做家务,再看到儿媳妇天天抱着一个手机,在那里目不转睛,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当然,除了工作上的事情,还有许多生活习惯差异,年轻人睡得晚、起得晚,晚饭不吃,爱点夜宵外卖等等,在老一辈眼里,这都是不健康、不卫生的坏习惯。可我妻子就喜欢喝奶茶,吃辣条。有时候,我也是遮遮掩掩的,能挡则挡,买这些东西要装在一个深色袋子里,偷偷拎回房间,等孩子睡了以后,妻子再吃。
哲学说时时有矛盾,处处有矛盾。人生活在一起,久而久之,就会产生矛盾。时间长了,我也慢慢有些心得,挑家人心情好的时候,和她们讲故事,讲感情,说人的眼光要放长远一点,看近了都是别人的错,看远了都是自己的问题。人无完人,大家都是不完美的,要学会用美的眼睛去看问题。大多数时候,我的话还是发挥了作用。
电话这头我思绪万千,电话那头杨姐继续讲她的故事。
她说,自从我教她在网上售卖画作后,每周都有顾客来买画。她的声音满是感激。后来,还开了一家名为“杨姐画室”的网店,销量一直不错。她接着说,前段时间,雨一直不下,天气有些闷热,她做完保洁后就靠在通道边画画。有一个博主,当时路过就拍下来了,还取了个“厕所画家”的标题,没想到一下子就在网上疯传起来。原本积压的画,忽然一售而空。现在画出来一幅,就可以卖出一幅,供不应求。
那真是好啊,成为网红画家了。
这有啥好啊,人怕出名猪怕壮。最近老是有人过来找我拍摄,做宣传,都被我挡了回去。
我说,现在有一点流量,就会有一些自媒体闻着味儿过来拍摄,蹭流量,博眼球。
她告诉我,这些她并不在意。但有个网友的留言,在她内心久久萦绕,无法散去。
我问她,是什么样的话。
她说,有客户买了她的画,收货后留言,说画乍看上去临摹得像,但是仔细看,色彩和真迹相比还是不一样。她便问对方怎么知道的,对方说曾到凡·高博物馆认真看过。
说实话,凡·高的画,我画了二十多年,都是临摹,却从未见过真迹,不是一种遗憾吗?她说,有机会想去荷兰看一看,解开心中的谜团。
我鼓励她,现在孩子都结婚了,也没有什么好顾虑,可以放开手脚,去追寻心中的梦想。
过了一周,我收到杨姐的微信:出发,荷兰!
三
进入三伏天,树上的知了聒噪个不停。
天气炎热,人也容易跟着上火。园区汽车配件公司的两名工人因工作纠纷发生冲突,两人扭打在一起,双方均轻微受伤。由于双方都是公司关键技术岗位的工人,他们有矛盾,对公司发展很不利,公司希望派出所从中调解。
我将当事人约到派出所进行调解,找到双方纠纷的症结所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双方握手言和。
回到办公室,我斜靠在椅子上,看到妻子发来了一堆语音,我逐个点开,说儿子感冒了,都是她和母亲照顾,话里满是委屈和责怪。我的心像掉进了冰窖里,一阵寒意逼近。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我已经在单位待了半个多月了。前段时间,母亲还问我,说在城里时间久了,想回一趟老家看一看。我一直说,等孩子放暑假的时候再陪她去,目前暑假都过了一半了,还窝趴在这里,我恐怕又要食言了。
夜晚,夏风伴着热浪的余温,不停地涌动着。忙完一天,已是晚上十点。我回到所里,洗漱完,一天的疲惫都放下,却放不下一颗沉重的心。此刻,孩子该睡下了吧。我发微信给妻子,她没有回复我,估计是带娃没有看到。我点燃一根烟,走到阳台,望着星空。
我顺手刷起了朋友圈,看到杨姐刚发了一条动态,我点进去一看,图片和文字映入眼帘。
荷兰第一站:阿姆斯特丹。
照片中的街道干净整洁,没有高楼大厦,这座城市更像是一个小镇。照片里还有各种纪念品小店,有一个店铺悬挂着凡·高高中时的画像,十分醒目。
她在底部这样配文:第一次出国,来到我心驰神往的地方:阿姆斯特丹。这里,有我一辈子的偶像,凡·高。走在大街小巷,处处都是关于凡·高的纪念品。在一间小店,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画作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被展示、被挑选。
读完后我心里五味杂陈,阿姆斯特丹,一座被凡·高赋予艺术之魂的城市,杨姐终于抵达,却也仿佛回到了原点。
那些处于最底层的“画工们”,画了半辈子的画,拿着微薄的工资,或许没有像凡·高那样留下传世之作,但他们同样用画笔描绘着生活,用色彩诠释着情感。
凌晨一点,妻子来了一条微信:孩子睡了。
……
第二天,我又看到杨姐发动态了。
星夜、向日葵、鸢尾花、吃土豆的人、夜晚露天咖啡座、麦田上的群鸦、罗纳河上的星夜……
来到阿姆斯特丹凡·高博物馆,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凡·高的画作。“颜色不对,真迹很明显淡了很多!”本以为自己对凡·高的画作足够了解,但见到真迹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每一幅作品都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强烈,其中根本感受不到颓废,有的只是对画作的无限热情。
读完杨姐的朋友圈,我感叹事非经历不知难。凡·高这样一位命运充满坎坷的天才画家,无论是《向日葵》中对生命力的颂扬,还是《星月夜》中对宇宙奥秘的探索,都充满了对世界的热爱与向往,而非颓废与绝望。凡·高与我们相差了一百多年,我想他所看见的星空,和我现在看到的星空是一样的吧。那扭曲、张扬的画面下,夜里的星空璀璨明亮。
回国后一段时间,杨姐和我通了电话。
她说,回去后我开始做梦,梦到凡·高。他走到我面前,亲切地问我画得怎么样了?从梦中醒来,我久久不得入眠,一直坐到早上。
从这之后,在画仿制画的空隙中,她也会尝试去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开始用眼睛去观察世界,用心灵去感受生活,并将这些感受转化为画布上的色彩和线条。比如,北漂的日常,城市的街景,老家的瓦房……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都会尝试去描绘。
我说,这是全新的开始,是一段未知的旅程。可能充满挑战,也可能芬芳满路。这种转变不仅让她的艺术之路更加宽广,也让她的作品更加具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她说准备辞去保洁工作,用这些年赚来的钱,开一间画室,用来售卖自己的原创作品。
我说,万事开头难。可以借之前积攒的人气和资源,继续推广自己的原创作品。
后面一年多时间,我一直关注杨姐的网店和朋友圈。
在她的朋友圈,我常常看到她的新作问世。画中既有城市的喧嚣与繁华,也有乡村的宁静与质朴,这些都是她的真实体验和感悟,和生活很贴近。她一幅作品的价格也从最初的几百元涨到上万元。
有网友说,她很幸运。其实艺术之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和心血去不断学习和探索,用自己的才华和努力,赢得人们的认可和喜爱。这条路,她走了二十多年。
十月下旬,我再次接到杨姐的电话。
她自豪地对我说,自己的“生命如此绽放”画展将在明年一月份举行,邀请我带家人一起去京海参观。
四
京海,这座古老而又现代的城市,以其博大的胸怀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
赶上周末,我带着老婆孩子乘飞机,去了一趟京海。落地后,我们到达预定的酒店,办理了入住。
提前一天到,我便带着老婆孩子到京海的老街下馆子,吃了烤鸭,随后又去恐龙乐园玩了半天。
回到酒店后,我们全都累瘫了。儿子坐在沙发上玩新买的恐龙玩具,妻子“葛优躺”看着新打卡的照片,美滋滋地修图准备发朋友圈,一家人仿佛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吹空调。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轻纱般的云层,温柔地唤醒了沉睡的城市。我们按照导航路线,坐车前往美术馆。沿途的风景如同精心布置的画卷,缓缓展开。见到美术馆的那一刻,一股浓厚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美术馆的外观古朴而庄重,仿佛每一块砖石都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在入口处,一幅巨大的海报尤为引人注目,它以一种高昂的姿态宣告着此次展览的主题——“生命如此绽放”。
步入展厅,一股淡淡的油彩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与周围的艺术作品相得益彰。一幅幅精美的油画作品依次展现在眼前,它们或是宏大叙事,或是细致入微,每一幅都承载着画家对生命的独特理解和深刻感悟。
随着脚步的缓缓移动,我来到了一幅抽象画前。色彩斑斓的线条与图案交织成一片混沌而又和谐的景象,它们没有具体的形象,却仿佛蕴含着宇宙间最深刻的哲理。我凝视着它,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或许,这正是艺术的魅力所在——它不拘泥于形式,不局限于表象,而是直击人心,激发我们对生命、对宇宙、对存在的深刻思考。
继续前行,一幅幅画作如同一个个故事,缓缓展开在我的眼前。有的描绘了都市的喧嚣与繁华背后的孤独;有的则展现了山川湖海的壮丽与自然的宁静之美。每一幅画,都是画家对世界的深刻感悟,它们以不同的方式触动着我,让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加多元和深刻的理解。
在展厅主席台旁,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杨姐。她身穿白色衬衫,一条黑色裤子,显得简洁而干练。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上前打招呼:杨姐,好久不见!
她闻声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伸出手和我们一家人逐个握手。儿子认生,早就开溜跑到一边玩耍去了。
我说,由衷地恭喜你终于取得了成功。你的才华和努力一直是我所钦佩的。
她说,感谢大家的支持。比这更开心的是儿子带着一家来京海看她了,今天也来展厅了。
久别重逢,我们聊了十多分钟,开幕式时间到了。在主持人的邀请下,杨姐上台发言。
尊敬的各位来宾、朋友们:
大家好!
站在这里,手握麦克风,我的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感激与激动。首先,我想借用那位伟大的画家凡·高先生的深刻话语,来概括我这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在世人看来,我是什么样的人,是无名小卒,是一个无足轻重,又讨人厌的人。但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作品昭示世人,心有绚烂,辉煌璀璨。”今天,我站在这里,可以自豪地说,我,终于做到了。
从最初的画工,日复一日地在画布上描绘着生活的点滴,到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清洁工,用双手清扫着城市的尘埃,再到如今能够开设自己的画室,举办个人画展,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充满了挑战与不易。在跌跌撞撞中,我学会了坚持与坚韧,每一次跌倒都让我更加坚定地站起来,继续前行。
在此,我要向所有在我追梦路上给予我支持与帮助的人致以最深的谢意。是你们,用温暖的双手为我拂去了前行路上的风雨;是你们,用鼓励的话语为我点亮了心中的明灯。没有你们的陪伴与鼓励,我或许早已在困难面前停下了脚步,无法触及今天这份辉煌的成就。
同时,我也要感谢生活这个广阔的舞台,它为我提供了无限的创作空间与可能。每一次灵感的闪现,每一次笔触的描绘,都是生活赋予我的宝贵财富。是生活,让我有机会将内心的绚烂与美好通过画作传递给每一个人,让更多人感受到艺术的魅力与力量。
更要感谢这个美好的新时代,它赋予了我们每个人追求梦想的权利与机会。在这个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时代里,我能够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梦想,不受束缚地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是时代的进步与发展,让我有机会将个人的梦想与国家的繁荣紧密相连,共同书写着属于我们的辉煌篇章。
最后,我想说,无论未来的路有多么漫长与艰难,我都将怀揣着对艺术的热爱与追求,继续前行。我相信,只要心中有梦,脚下就有路。让我们携手共进,用我们的才华与汗水,共同创造更加美好的明天!
谢谢大家!
当我走出展厅,感觉这次画展不仅是一场视觉的享受,更是一次心灵的洗礼,无论出身如何,无论遭遇多少困难与挫折,只要我们心怀梦想,坚持不懈地努力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向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与价值。
就在画展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网络上突然涌现出一股不和谐的声浪,有人匿名发布了一系列经过精心剪辑的视频和图片,声称这位画家涉嫌抄袭他人作品,一时间舆论哗然。
发现这个情况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了杨姐,把视频转给她看。
杨姐说,她已经通过官方渠道发表声明,坚决否认抄袭行为,并承诺将积极配合相关部门的调查,还原事实真相。她问我,下一步该如何抓住幕后黑手。
我说,看情况应该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为之。
她不敢相信,自己用心画画,竟会被这般无端指责。网络上,关于她虚假炒作的言论迅速发酵,舆论一边倒地指责杨姐。她尝试着解释,但却无人在意,无人理会。
我说,你把网上攻击你的言论,还有近期发生的一些事联系起来,搜集下资料,形成一个完整的情况说明,递交到公安机关网安部门,报个案,通过合法的途径,自证清白。
过了一段时间,杨姐打电话给我,和我说了她的近况。
她说,当地公安机关在接到报案后,立即对事件展开了全面深入的调查。为了尽快查清事实,公安部门通过技术手段追踪网络信息的源头,调查人员发现所谓的“抄袭证据”实为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软件对画家作品进行恶意剪辑、拼接而成,意在误导公众舆论,对画家进行诽谤和诬陷。
随着调查的深入,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在掌握确凿证据后,公安机关依法对涉案人员进行了处理,并向社会公布了调查结果,彻底澄清了事实真相。杨姐的名誉得以恢复,画展也得以继续顺利进行,吸引了更多人前来参观。
她十分感激我,邀请我再次去京海,并说要送我一幅画。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份来自京海的快递,我的心跳不禁加速,心中暗自揣测,这一定是杨姐寄来的。当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一幅名为《星月夜》的油画瞬间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这幅作品,显然是对凡·高经典之作的致敬,但又在其中融入了杨姐独特的情感与视角。
画面中,辽阔的星空如同深邃的海洋,繁星点点,闪烁着神秘而迷人的光芒。在这浩瀚的宇宙之下,细腻的笔触仿佛拥有魔力,将田野的轮廓勾勒得既真实又梦幻。月光如细丝般温柔地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与星空遥相呼应,共同编织出一幅温馨而又充满生机的画面。
站在这幅画前,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穿越了时空的界限。耳边似乎响起了稻田里阵阵的虫鸣,那是夏夜特有的交响乐,悠扬而又略带几分寂寥。同时,我仿佛还能听到远处农人劳作后歇息时的轻声细语,那是对生活的满足与对未来的期许。
这一刻,那些童年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记得那时,母亲总会在夏夜带着我仰望星空,讲述着那些古老而又神秘的故事。我们手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星光与月光交织成一片柔和的光辉,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那时的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向往,而母亲则是我最坚实的依靠。
放下油画,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吗,周末咱回乡下一趟吧。
你不是忙,没空吗?
怎么会呢,就这么说定了。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