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英国戏剧作家哈罗德·品特的首部戏剧作品《房间》中,黑白色彩的运用及二者间的对立关系是戏剧的突出特点之一。本文运用符号美学相关理论,从环境、视力和种族三个方面分析剧中黑白色彩的含义及其象征意义,论述其中所蕴含的品特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思考,表达品特对人类生存环境、种族歧视问题的重视和对更加和谐、平等的社会关系的呼吁。
【关键词】品特;《房间》;黑白色彩;色彩运用
哈罗德·品特是当代英国的重要剧作家之一,曾于200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所作戏剧因具有“品特派风格”的独特魅力而受到国内外学界的一致关注。《房间》是品特应好友亨利·伍尔夫之邀为布里斯托大学戏剧系研究生所创作的戏剧,于1957年在布里斯托大学戏剧系首次上演。该戏剧虽为独幕剧,情节内容也相对较为简单,但已初步具备品特式戏剧风格的部分特征,可以被称为品特早期的代表戏剧之一。作为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的剧作家,品特较早受到国外学者的关注,国外学界对品特作品的研究也较为系统和全面,研究内容横跨主题、舞台艺术、语言运用等领域,对品特的戏剧已形成了较为深刻的认识。而国内学界对品特戏剧的研究起步较晚,相关研究主要经过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到世纪之交的初步认识、21世纪初至2005年间的深入认识、2006年至今的批判性认识三个重要阶段。
法国戏剧符号学家于贝斯菲尔德曾在其著作《戏剧符号学》一书中提出:“任何戏剧符号都同时为迹象和图像,有时为象征。”[1]而色彩作为一种戏剧符号,不仅能在戏剧表演过程中为观众带来视觉震撼,还在一定程度上蕴含着戏剧作家本人想要表达的思想和观念。“品特派风格”戏剧的构成元素之一是品特对剧中色彩的运用,这其中又以黑、白两色的运用和对比为多。王燕(2006)曾量化统计品特43部戏剧中颜色词汇的使用频率,提出“品特戏剧从总体看像一幅立体素描,主要由黑白二原色组成,光明与黑暗的二元对立构成了其戏剧色彩的核心基调”这一观点[2]。本文通过具体分析品特早期作品《房间》中黑白两色的运用及二者间的对立关系,探讨黑白两种色彩在环境、视力和种族三个方面所表达的不同含义,并分析品特借此想要表达的对人与人、人与社会的思考。
一、黑白色彩的三种表现
《房间》这一戏剧以伯特和罗斯所居住的出租屋为舞台徐徐展开,女主人公罗斯一边对丈夫嘘寒问暖,一边忙碌于各项琐事。在罗斯自言自语的这一过程中,她未曾停下对室外环境的担忧,不断重复“一会儿天就黑了,很快的”“天色越来越暗”[3]等。在这不断重复的话语之中,罗斯表达的是对室外环境的害怕与恐惧。伯特出门后,罗斯在房间内四处走动,然后快步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好。这一举动将屋内明亮、温暖的环境与屋外黑暗、寒冷的环境隔离开,为处在出租屋内的罗斯提供了安全感。且在罗斯打开房门与桑兹夫妇交谈的过程中,黑白色彩的对比被再次提及。桑兹夫妇在其二人无厘头的对话中,将出租屋比喻成“第一缕光”[3],明确指出外部环境的黑暗与出租屋内的明亮。在整部剧中,“黑”这种颜色不仅代表着寒冷的冬夜这一自然环境,还同样代表着出租屋外的整个建筑物:大厅、地下室、楼上,黑暗包裹着罗斯夫妇所住的出租屋。与之相反,罗斯夫妇所居住的出租屋内温馨而又明亮,代表着与黑暗不同的“白”色,是桑兹夫妇进入建筑物后看见的第一处光亮,是躲避黑暗的温暖港湾。
黑白色彩的运用不仅表现在室内外环境的不同,还通过剧中角色视力的有无表达出来。黑人赖利是作为剧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不仅居住在黑暗潮湿的地下室中,还失去了视力,是整部剧中弱势群体的象征。罗斯则与赖利形成了一种呼应:罗斯居住在明亮温暖的出租屋内,在戏剧开始时视力一切正常,却在戏剧的最后看到伯特打死赖利这残忍一幕时突然失去了视力,不停大叫着“我看不见了”[3]。在罗斯与赖利相见、交谈的过程中,不仅二人居住环境的差异形成了一种黑白色彩的对比,二人视力的不同状态也同样代表着黑白色彩的对比;而在戏剧结束之时,罗斯原本的视力正常与她看到暴力行为后突发的视力消失也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构成了个人黑白色彩的对立。
同样,黑白色彩的运用还体现在剧中人物的身份层面之上。在整个戏剧中,明确指出种族身份的是盲眼黑人赖利,他不仅没有视力,还独自居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其本身就是社会弱势群体的代表,象征着社会的阴暗面。而在戏剧结尾,赖利因无故遭受伯特的暴力行为而死,这更加凸显了赖利作为黑人所受到的非人对待。赖利这一角色作为少数群体代表出现在戏剧之中,其自身存在表现的是少数族裔身体状况和生活条件的恶劣,他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和暴力也是少数族裔在20世纪50年代的欧美社会所受到的歧视的缩影。除了黑人赖利之外,双耳失聪的房东基德先生和女主人公罗斯也具有象征“黑色”的少数族裔身份。在基德与罗斯的对话中,基德曾对罗斯说他觉得他母亲是犹太人,这就指明基德身上可能存在的移民者血统。同时,从赖利与罗斯的对话之中可以得知,罗斯与赖利似乎为旧相识。尽管罗斯拒绝与赖利交谈,但从赖利对罗斯的称呼以及他劝说罗斯回家的话语来看,罗斯似乎也具有移民身份。在整部戏剧之中,品特将“黑色”与少数族裔、外来移民群体相连结,对应赖利、基德、罗斯三人在生理上的缺陷和他们苦难的生活。与之相反,剧中伯特作为男主人,不仅心安理得地享受来自妻子的照顾,更是在行事上表现出非理性与冲动,体现了他对权力的掌控,暗示了其所享有的与以少数族裔和外来移民为代表的社会底层人民相反的社会权力和社会地位。
二、黑白色彩的对立关系
黑白色彩的运用和对比长期存在于西方社会文化中。在西方文化中,黑色虽然在一方面表达稳重、理性的信息,但在大多文本、绘画意象中往往代表“黑暗、恶魔的颜色”[4],呈现一种负面的信息;白色在西方传统文化中有着“美好、圣洁、希望、善意、快乐、幸福”的含义[4],但同时也在现代西方文化中象征着社会结构上的优势和种族的优越性。从符号美学的角度来看,黑白色彩作为戏剧符号,有多义性的特点,往往在剧中起到暗喻的作用,是“一种包含着公开的或隐藏的真实意义的形象”[5]。《房间》中存在的这类蕴含对立意义的黑白色彩不仅能在舞台上产生强烈的视觉效果,在吸引观众视线的基础上给予观众一种视觉震撼,还表达了品特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思考。
在室内外环境的色彩方面,品特将白色赋予伯特和罗斯所居住的出租屋,而将黑色赋予出租屋外的一切环境,形成一种强烈的黑白色彩对立。《房间》以20世纪50年代的英国社会为历史背景,剧中的种种现象皆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出租屋外的环境象征的是社会对人类生存造成的威胁,是“黑”;而出租屋则是人类生存的避风港,提供温暖和明亮,则是“白”。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尽管在20世纪50年代,西方国家的工业生产已经大体恢复到战前水平,但在经济恢复发展的同时,社会问题逐渐突出,冷战思维横行,排外情绪严重,且战争带来残暴和恐怖仍未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消散,人们内心深处依旧存在恐惧感和焦虑感。出租屋外的黑暗与寒冷便是这种恐惧感和焦虑感的象征,是社会发展与社会问题之间的矛盾对人类生存的威胁,是品特对于人性的思考和对于社会的批判。
同时,品特通过剧中角色视力的有无来表现一种不同寻常的黑白色彩对立。首先,盲眼赖利的出现与原本视力正常的罗斯之间形成了对比。在剧中,品特安排黑人赖利以盲人的身份出场与女主人罗斯进行对话,将代表盲眼的“黑”与代表视力正常的“白”对比,凸显赖利作为弱势群体的身份。同时,在戏剧结尾,品特安排了戏剧性的一幕——目睹赖利被伯特打死后,罗斯突然大喊“看不见了”[3]。罗斯没有直接遭受暴力行动的伤害,又非赖利那样以盲人的身份登场,视力的突然消失是她精神受到摧残的表现。这种突然的黑白色彩变化在指明罗斯拥有与赖利相似的弱势群体身份这一事实的同时,还象征着人物的毁灭与绝望。品特曾在解读中揭示到:“我一直把赖利看成一个信使、一颗潜在的救星,他试图把罗斯从房间的禁锢、伯特的束缚中解救出来。他在邀请罗斯回归她的精神家园。”[6]黑人赖利从阴暗的地下室来到明亮的出租屋,这一行为象征着罗斯想要独立这一欲望的外化;而赖利的死亡所导致的突发眼盲则暗示罗斯自由意识的失去。
黑白色彩在种族含义上也存在对立关系。在西方文化的种族意识中,白色象征的往往是社会地位上的优势和种族的优越性,而黑色则代表与之相反的有色人种和外来移民,象征他们在生活中所受到的歧视和偏见。在戏剧《房间》中,盲人赖利的黑人身份是由剧作家品特明确指出的,而女主人罗斯和房东基德先生的移民身份则可由此推断得出。纵观整部戏剧,上述三人均在生理方面存在部分缺陷,如赖利的盲眼、罗斯的突然致盲、房东基德的聋耳等,这种身体上的缺陷本身就暗示了他们在社会上相对较低的社会地位,是一种弱势群体的象征性表现。在20世纪50年代的西方国家,种族问题依旧突出,社会对移民仍然持负面看法,政府出台的相关政策也体现了对外来移民的偏见,如英国政府颁布的《1961年移民法》,不仅对移民做出多项约束,还限制外来移民进入英国。品特身为犹太人后裔,本身就对种族问题十分敏感,这种黑白色彩对立的设置是品特想要通过自己的作品唤起人们对种族问题的重视。赖利、罗斯和基德三人代表的黑色不仅是拥有生理缺陷的弱势群体所面临的生存困境,还是成千上万遭受歧视和偏见的有色人种和外来移民的苦难缩影。除了三人的身份象征,黑人赖利被伯特殴打致死也是种族问题的体现。伯特作为剧中拥有相对较大权力的成年男性,其地位类似于西方社会中的白人男性群体。他对赖利的暴力行径是西方社会种族问题的象征,不仅代表西方世界对有色人种和外来移民的歧视和偏见,还表明了社会观念对人的影响——社会的种族歧视思想会影响每一个人。
三、品特的色彩意识
荒诞派戏剧作为后现代戏剧流派之一,是20世纪50年代出现在西方戏剧领域的文学流派,常采用象征、暗喻的方法表达主题。品特早期戏剧创作时期大致为20世纪50至60年代,此阶段创作的戏剧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贝克特等人的影响,试图用日常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不可理喻的神秘和荒诞来冲击现代观众的艺术审美。同时,品特将自己在艺术学院中学到的知识与演员经验相结合,综合戏剧等媒体的能力,突出视觉艺术的特点,使其戏剧充满感染力,完成了色彩作为戏剧符号应实现的作用。色彩作为戏剧符号的一种,不仅为戏剧表演增添强烈的对比效果,还将戏剧作家想要表达的感情蕴含其中,促成戏剧作家与观众之间的思想、情感交流。尽管品特在中后期所创作的戏剧中所含的哲学思辨性加强,而且政治倾向也逐渐明显,但色彩运用依旧是品特式戏剧的重要特点。
分析《房间》黑白色彩的运用可以窥见品特对黑白色彩的精妙运用。究其缘由,首先,因为黑白色彩对立在西方艺术世界中存在已久,这种明暗对比带来的不仅是突出的视觉艺术效果,还是善良与邪恶、秩序与混乱之间对立关系的强烈表现,促进剧作家与观众之间的情感交流。其次,品特正式开始戏剧创作的时间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此时战争给人类带来生理和心理上的双层打击,社会各方面百废待兴,创伤如同黑雾笼罩在人们心头,但人们心中希望仍存。品特将这种社会层面的黑白色彩象征运用到戏剧创作之中,并借此抒发内心情感。最后,欧美国家长期存在种族不平等的社会状况,种族歧视问题日益突出,其中黑色人种和白色人种之间的巨大利益冲突尤为明显。戏剧中的黑白色彩是社会种族问题、社会生存问题的缩影,是品特想要借助戏剧发出的消除种族歧视的呼喊。
四、结语
尽管《房间》是品特的第一部作品,情节内容也较为简单,但其背后所要表达的思想发人深省。黑白色彩作为品特戏剧中突出的符号,不仅能为观众带来视觉上的强烈对比效果,还表达了品特对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思考和判断。在《房间》这部剧中,黑色始终代表社会和人性的阴暗面,表达人类生存受到的威胁、弱势群体的恶劣生存环境以及外来种族受到的压迫,为整部剧作增添威胁感和焦虑不安的气氛。而白色则蕴含双层意味,一是象征着剧中的出租屋,带有相当程度的积极色彩;二是代表现代西方社会所存在的“白人至上主义”,同样为人类生存环境带来威胁和恐惧。综观全剧,人类生存的威胁感始终强于安全感,这也表达了作者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担忧以及对种族歧视问题的重视。同时,从人与社会的角度来看,人类个体不仅受到来自社会的生存威胁,其本身也极易受到社会观念的影响,从而走向人性的阴暗面,成为暴力的加害者。借用色彩这类戏剧符号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品特想要唤醒当代人对人类生存环境、种族歧视问题的重视,呼吁更加和谐、平等的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
参考文献:
[1]于贝斯菲尔德.戏剧符号学[M].宫宝荣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261.
[2]王燕.品特戏剧的色彩符号[J].外国文学,2006,
(06):65-70.
[3]哈罗德·品特.送菜升降机[M].华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364.
[4]张康夫.色彩文化学[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221.
[5]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6]Michael 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M].London:Faber,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