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四运动之后,反传统的文化立场明确进入了青春话语,而“新青年”的形象标志着中国青年运动的激进转折。以叶圣陶的《倪焕之》为中心,可以探讨新青年一代的成长经历如何构筑中国成长小说。通过对《新青年》杂志所建构的青春话语的历史研究,分析启蒙理想的文化表现,并阐释“新青年”作为启蒙文化的传递者,如何启发知识青年进行自我塑造。《倪焕之》以回顾的方式叙写新青年的个体发展心灵史,建立现代中国成长小说的经典情节,主人公逐渐投入现实行动,预期实现其崇高的理想,然而,这一情节却总是被打断,一系列的历史坎坷使青年的理想暗淡下去,陷入希望与幻灭的无限轮回。
关键词:新青年;“五四”;《倪焕之》;现代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5)01-0120-12
作者简介:宋明炜,美国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系教授(美国马萨诸塞州韦尔斯利 02481)
对于“五四”时期长大的青年一代来说,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在一些著名的现代小说中,阅读《新青年》是一个重要的情节设置,青年由此获取现代思想,并开始追寻一个更理想化、更进步甚至更年轻的自我。在巴金的《家》中,高氏兄弟热情地讨论《新青年》的文章,就连唯唯诺诺、总是向族长低头的大哥觉新,也在阅读《新青年》后感到自己逝去的青春被唤醒了。②在《倪焕之》中,主人公经历一系列事业和家庭方面的挫败,理想开始熄灭,但各种新文化期刊重新激励了他,让他心中再次点燃理想,人生重新开始。③在茅盾的《虹》中,梅行素也是在阅读《新青年》后,深感自己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有着个体自觉和独立精神的新女性。
新青年一代的自我塑造方式激发了新文学的诞生,而新文学发展的顶峰正是中国“成长小说”的崛起。这种小说聚焦新青年的主体意识的发展,以及一种新历史意识的形成,情节将青春写入历史,随着人生旅途而展开,在社会剧烈变动的背景下,既写出青年主人公的精神发展,也寓言国族复兴的伟大前景。本文钩沉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与衰落过程中“成长小说”的出现与形成,讨论主要围绕讲述新青年生活的长篇小说《倪焕之》。这部小说创作于1920年代末期,距离新文化运动的高峰——五四运动——几乎已过去十年。此时出现的“成长小说”最主要的特点是:回顾式的时间线索在青年成长过程中增加了自我反思的维度,这种叙述形式一方面让青春理想延续下去,但另一方面也表现出自我与社会、理想与现实之间不断加剧的矛盾。
一、启蒙的情节
新青年理想之所以吸引青年的地方或许是其前所未有地强调自主性。《新青年》创刊词开篇便是陈独秀对年轻读者的紧急号令:“予所欲涕泣陈词者,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耳。”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正如林毓生所述,陈独秀敬告青年的呼吁可以总结为“要求独立,活力,甚至激进,以期他们实现自我觉悟,开始斗争”。Lin Yü-sheng, The Crisis of Chinese Consciousness:Radical Antitraditionalism in the May Fourth Era, Wisconsi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78,p.65.在鲁迅的短篇小说中,传统是令人窒息的,甚至是吃人的,迫切的任务便是将中国青年从死亡的重压下解救出来。陈独秀为新青年确立的价值是自主、进步、进取、世界、实利、科学,正相对于他在中国传统青年身上看到的负面价值:奴隶、保守、退隐、锁国、虚文、想象。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1期。
通过陈独秀及其同志们的努力,独立自主、自我意识和个人自由都进入了青春话语之中。至少在表面上,“新青年”话语迥异于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它不仅体现国族复兴的欲望,更是在个人层面提倡自主性。陈独秀的最终目标是为中国的未来铸造一代强大的国民,陈独秀:《1916》,《青年杂志》第1卷第5期。但他更迫切的目标则是废除儒教家长制,打破其他阻碍个人发展的传统枷锁。青年受到感召,去反抗既成秩序、追求个人自由以及铸造强大自我。陈独秀们相信,国族复兴的成功与否,取决于每一青年个体的自决。《新青年》初期最重要的撰稿者之一高一涵,在《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这篇长文中,解释受到启蒙的青年在中国政治前途中所扮演的决定性的重要角色:“惟在青年之能改造失势,不为旧说所拘”。高一涵:《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青年杂志》第1卷第1-2期。
与在《新青年》创刊那一年死去的黄远庸一样,陈独秀也进一步认识到,国族复兴的办法,与其说是政治改革,不如说是文化运动。“新青年”正是在“文化”启蒙而非政治变革中被构想出来的。从一个更大的历史背景看,当袁世凯复辟的意图让投身政治事业的中国知识分子感到心灰意冷之后,风波诡谲的国家局势可被归纳为一次从政治角斗场到文化舞台的转移。如同李大钊和高一涵等其他撰稿者一样,陈独秀在这一时期也从政治活动家变成了文化领袖。
如果说新文化运动可以被视为中国的“启蒙运动”,那么理论家们后来对启蒙的批评解析和解构,如福柯对“把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质疑,Michel Foucault,“What Is Enlightenment?”, in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vol.1, New York:The New Press, 1998, p.307.也从当代的视角启示了对新青年的重新思考。一个很重要的争论点是,康德要求从受人教导的状态中解放出来的律令,在陈独秀的中国境况中获得呼应,但或许与阿尔都塞所定义的“询唤”微妙地融合起来。Louis Althusser,“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in Lenin and Philosophy, 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 1971, pp.127-186.为了回应陈独秀的敬告青年,《新青年》的读者个体,努力地成为一个合格、自主的新青年,从而满足普遍的新标准。“新青年”不仅仅是个人宣称的身份,还是一种超越个人的身份,是所有人都渴望企及的理想楷模。就此而言,启蒙展开了一个吊诡的情节:个体自决是获取自我意识的过程,而自我意识又被外在于自我的技术所塑造。
为了更好地说明我的观点,在此我例举现代中国文学中最著名的新青年形象——巴金《家》中的主人公高觉慧。与倪焕之一样,高觉慧也是通过阅读《新青年》获得了青年的独立、反叛意识。《家》中的一个段落,冗长地表达了高觉慧自我意识到要做一名青年的誓言 ,“他皱紧眉头,然后微微地张开口加重语气地自语道:‘我是青年。’他又愤愤地说:‘我是青年!’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我是青年?’又领悟似地说:‘我是青年,’最后用坚决的声音说:‘我是青年,不错,我是青年!’”巴金:《家》,第216页。有关这一段的分析,参看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一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这是一段笨拙的描述,将高觉慧描写成一个严格要求自己、热情洋溢,又有些天真无邪的人。在“五四”之后的新文化传统中,高觉慧成为那些想要与传统父系社会决裂的年轻读者们心仪的偶像。有很多中国青年在20世纪30到40年代热议巴金《家》中高觉慧的例子,见辜也平:《巴金创作的接受研究》,陈思和主编:《巴金:新世纪的阐释》,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6-81页。然而,对高觉慧的人物塑造很明显缺乏深度和复杂性。在以上引文中,对其新青年身份建立坚定信念,这件事并没有唤起他对这个身份的自省。相反,高觉慧不断重复的自我辩论导向一种天启式的、不证自明的誓言,这并不是建立在理性和理解现实的基础上的。高觉慧口中“我是青年”的誓言被放置在一个自我发掘的瞬间,但若将之放置在启蒙的情节中,以及新青年一代所接受的文化构造之中,这个瞬间的宣誓,不过是对“敬告青年”的一个机械性的答复。
觉慧的例子显示了“新青年”话语的一个最重要的特征:青春的光芒只在宣誓的时候才会被赋予个体,换言之,青春理想只有在被回应的时候,才会成为一个青年的特征。青春更是一种表演。启蒙的情节可以被看成一种交换行为,青年的个体自决,只有在服从一种文化教的律令之时,才会确立自我身份,但与此同时,也将自身投入了一个更大的机制或组织建构之中。
二、老去了的新青年
直至五四运动之后的十年,叶圣陶、茅盾以及其他作家才开始以现代西方小说的形式来叙述新青年的成长经历。他们创作了最早的现代中国长篇小说,这从根本上区别于传统形式的中国白话小说。这些作品与众不同且极具“现代”特质的地方,不仅仅是它们与西方小说情节结构和人物塑造上的明显相似,而且还在于它们展现了一种必要性,即表现新青年在现代世界背景下的成长经历的形式必要性。这些小说的创新之处在与传统文学叙述方式的对比中可以被辨识出来,个人与社会的和谐是传统文学要保护的,而个人和社会的分离及相互的激烈变化则是描述新青年的成长小说具有的标志特征,现代小说呈现的青年成长,表现为精神上的旅程、与社会准则决裂以及在传统观念以外建构新的主体性。与此同时,现代中国小说对新青年个体发展的聚焦,也体现出一种从老大帝国转变为现代中国的历史进步。
但是“历史进步”又如何衬托出新青年的成长经历呢?茅盾作为文学革命的主要倡导者,以及试图定义中国现代小说形式的最重要作家之一,他所给出的答案指向了一个复杂的状况。1929年5月4日是五四运动十周年,为纪念这个日子,茅盾写了一篇长文,评论一年前连载于《教育杂志》的《倪焕之》。《倪焕之》自1928年一月至十二月连载于《教育杂志》。它于1929年八月在上海开明书店以书的形式发表。茅盾的讨论聚焦于倪焕之的人生故事所表现的“时代性”,他高度评价这部小说,因其生动地展现“‘五四’对于一个人有怎样的影响”。茅盾:《读〈倪焕之〉》,In Kirk Denton, ed.,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p.296.这样说的时候,他脑海中或许还有他本人于1927年秋至1928年春创作的《蚀》三部曲。茅盾在文章开篇就对五四运动的后果做出十分悲观的评论:
现在是整整十年了!“五四”的壮潮所产生的一些“风云儿”,也早已历尽了多少变幻!沿着“五四”的潮流而起,又跟着“五四”的潮流而下的那一班人,固不用说;便是当时的卓然的“中坚”却也很令人兴感。病死的,殉难的,退休的,没落的,反动的,停滞的,形形色色,都在历史先生的跟前暴露了本相了。时代的轮子,毫无怜悯地碾毙了那些软脊骨的!只有脚力健者能够跟得上,然而大半还不是成了Outcast!茅盾:《读〈倪焕之〉》,pp.289-290.
文章后半部分的详细分析表明,茅盾对于五四运动的批判性态度主要基于五卅运动之后的社会激变,他将其定义为一个由无产阶级工人扮演领导角色的新时代。五卅运动发生于1925年,是一场全国范围的反帝示威运动,中国共产党将其称为中国革命的新篇章。如果说五四运动被看作新文化运动的政治化高潮,那么中国知识界进一步的激进化,可以理解为五卅运动的结果。
20世纪20年代末期,像茅盾那样的激进知识分子们,更加青睐共产主义理论家倡导的社会主义理想。仅仅几年,中国新文学的口号便从“人的文学”替换为更为激进的“普罗文学”。“人的文学”是由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知识分子周作人提出的。见周作人:《人的文学》,In Kirk Denton, ed.,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pp.151-161.“普罗文学”最早被创造社作家所主张,例如郭沫若和成仿吾。正如批评家成仿吾所述,中国知识界的旗帜从“文学革命”变成了“革命文学”。成仿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 《创造月刊》1928年第1卷第9期。在五四运动全盛期成长的中国青年,此刻被卷入了革命的狂飙。一个新的历史方向被指出来,亦即左翼政治理念定义中历史进步的明确路线。
1929年是中国共产党所资助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的前一年。关于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详细分析,见T. A. Hsia,The Gate of Darkness, 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68, pp.101-145.左联旨在宣传普罗文学,将进步的左翼作家组织起来。茅盾早已深知,迫在眉睫的革命将会永久改变他个人以及其他许多人的生活。他将历史定义为“人们的集团的活力又怎样地将时代推进了新方向,换言之,即是怎样地催促历史进入了必然的新时代,再换一句说,即是怎样地由于人们的集团的活动而及早实现了历史的必然”。茅盾:《读〈倪焕之〉》, pp.299-300.在此,茅盾显然是以共产主义对于进步运动的构想来理解历史的,并将引导革命的原则从个人主义更改为集体主义。
然而,定义历史的正确方向却不是茅盾写《倪焕之》评论的主要考虑。若仔细研读这篇文章,会得出一个暧昧的结论,因为即便他宣称自己获得了更“先进的”政治觉悟,他明显也对那些被视为“过时”和“落后”的人物心怀同情。他首先同情的便是倪焕之,一个他称之为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依照茅盾的解读,这个人物完全明白历史的正确方向,并且用他的一生去适应这个方向,但是他显然是被“历史先生”的时代车轮碾毙的那些弃儿中的一员。虽然在小说的刻画中,倪焕之准备好拥抱“五卅的怒潮”带来的政治新思想,踏上前往上海参加运动的旅途,但“在局面陡然转变了时,他的心碎了,他幻灭,他悲哀,他愤慨”。
此处茅盾笔下的“突变”暗指“大革命”的失败。同年,在1924年孙中山仍在世时成立的国共联盟解体。在两党合作讨伐军阀的北伐战争胜利后,国民党领导人蒋介石突然发起清共运动,他计划将所有共产党从国民党军队和政府机关中清除出去。在上海、武汉等重要城市,共产党人被逮捕和残酷杀害。这或许是中国共产主义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但这也同时标志着无产阶级革命一个新的起点,即共产党致力于独立建立自己的军事力量,并用独属于自己的意识形态去影响民众。文学被视为传播共产主义的最佳工具,1927年后,“革命文学”运动出现,并迅速繁荣。
然而,倪焕之无疑是被“突变”震惊的新青年之一,他并不知晓共产主义革命的新思想,无法从历史无常导致的绝望中自拔,他的死是最无意义的死。因此,茅盾在其文章中写道:“在近十年中,像‘倪焕之’那样的人,大概很不少罢。也许有人要说倪焕之这个人物不是个大勇的革命者;……但是他的求善的热望,也该是值得同情的。”茅盾:《读〈倪焕之〉》, p.297.
此处茅盾的这份同情,预示着他会为另一种与“革命文学”截然不同的文学辩护。当《倪焕之》发表时,一个更进步的青年形象已经出现,将“五四”新青年更加激进化,甚至要取而代之。这是“革命青年”的形象,持有这种立场的是那些自称革命作家的年轻一代,毫不犹豫地抨击“落后”的老一辈五四作家。与鲁迅一起,茅盾也是他们的攻击对象。左翼批评家们指出茅盾最初的小说作品《蚀》三部曲有着错误的政治立场。钱杏邨:《从东京回到武汉》,《阿英全集》第一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58页。通过对倪焕之的同情,茅盾写下的这篇长文实则要辩护的不仅是叶圣陶的小说,也有他自己的创作努力——去表现如今被称为“老去了”的新青年一代的成长经历。
茅盾对理想幻灭的新青年一代的同情,将他对历史进步的构想复杂化了。在另一篇文章中,他指出五四运动是建立在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之上,并且已经在普罗革命中失去了其先进性,茅盾:《五四运动的检讨》,《茅盾全集》第十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231-48页。此处无疑显示茅盾赞同更激进的批评家们。但是,茅盾对于倪焕之人物性格的辩护,又体现出他对历史的另一层理解,即历史并不是向着未来的革命胜利这一预设目的展开的单向、线性的运动。
叶圣陶小说中的倪焕之以及茅盾笔下的主人公们,似乎永远困在绝望和虚无之中,对他们内心的描写,与那些响应无产阶级革命号召的进步青年形象截然相反。倪焕之和《蚀》里的人物代表理想幻灭的新青年一代,用茅盾的话来说,他们大多成了“历史的弃儿”(the outcasts of history)。对他们来说,历史是神秘、偶然、黑暗的。在1927年春的残酷杀戮之后,倪焕之遭遇了残酷的死亡,茅盾《蚀》三部曲中的年轻知识分子则沉沦在绝望之中,再也不能重振他们的青春理想。叶圣陶和茅盾的小说都直接表现出作用于中国青年心理的历史暴力,由此书写出一个更具现实感的中国革命历史的复杂景象。
在茅盾对从五四到五卅的历史运动的叙述中,存在着两种历史观的冲突,一种是理想化的大写的“历史”,另一种是不确定性的真实历史。正如王德威指出,茅盾“可以说自己也在两条路中摆荡:一方面强调历史的神机妙算(deus ex machina),即总是朝向一个道德计划迈进;另一方面见证历史的偶然性,总是凸现了人生的反复无常。换言之,茅盾将他相信的历史与他所看见的、感觉到的历史混杂一处”。David Der-wei Wang, Fictional Realism,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2, p.40.这里面杂糅着茅盾对于“正确历史方向”信仰的踟蹰和他对自己亲身经历的直接感受。
赞美《倪焕之》并自己也在创作小说的茅盾,勾勒出一个迥异于新青年的另类青春意象。真正让茅盾与批判他的那些批评家区别开来的,是他无法忘怀过去发生的事,正是后者造就了他对青春的文学描述。在《读〈倪焕之〉》中,茅盾批评那些一意孤行的“革命文学”的倡导者们有着不切实际的乐观理想,指出一味相信理想与现实会合二为一的天真想法已经不能为历史带来一种理性认识。他认为《倪焕之》以及自己的《蚀》表达了历史运动的复杂景象和参与者们的心理深度。按照茅盾的观点,倪焕之以及《蚀》中的人物都伫足在历史的交叉路口,无法跨越过去与未来的界限,即便他们并非没有对过去的不满,也不是没有对未来的渴望。这是一个沉沦在苦楚之中的青年的形象。虽然他很想毁掉过去,但他唯一能够诉说也正是对过去的伤逝——那个已经变得陌生却让他无从逃逸的世界。
茅盾对倪焕之的讨论让人想起鲁迅笔下肩起黑暗闸门的古代英雄。正如夏济安所述,这样一个文学形象,“过去活在当下,魍魉侵袭理性”。T. A. Hsia, The Gate of Darkness,p.147.鲁迅如同他笔下的古代英雄一样,用他的一生肩起黑暗的闸门,救那些不属于黑暗时代的孩子,让他们去宽阔光明的未来。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4-149页。鲁迅于1919年写下这些话时,是五四运动刚发生五个月之后,他笔下的“孩子”明白地指向新青年一代。然而仅仅十年后,新青年一代也“老去了”,或如茅盾所说,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过去而为之感到痛楚。他们也被困在了黑暗的闸门下,他们不是鲁迅那样的文化英雄,没有力量去肩起黑暗的闸门,也无法去明亮的未来。
就这点来说,新青年“老去了”令人想到另一个文学形象,那便是处身于历史时间之外的老少年,吴趼人《新石头记》笔下的复活的贾宝玉。有关“老少年”的讨论,参见宋明炜:《少年中国之老少年》,《中国学术》2010年第二十七辑。在作为“老少年”的宝玉身上,与历史时间交错的感受来自他已经被剥夺的青年身份,宝玉在小说描绘的时空中已然不算是一名少年,却仍然希望自己是年轻的,能够赶得上历史的步伐。在此,我想要借用吴趼人“老少年”的第二层意思,去理解《倪焕之》及《蚀》对青年知识分子们的虚构呈现,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的历史背景下,这些小说用回顾的视角来表现新青年一代的经历。我想要指出的是,叶圣陶和茅盾小说中所刻画的人物也变成了“老少年”,他们的青春已经无法融入新的历史方向,历史的发展已无须他们参与其中,他们被放逐于更为“进步”的未来历史的演进之外,陷于失去了意义的时间的围困之中。他们身陷忧伤和绝望的过去之中,成为永恒的无目的的流浪者。
新青年没有在变成熟的意义上“老去”。成熟意味着一个人经受了苦难的折磨,完成了自我修养,预期最终能从过去跨越到未来,从天真跨越到老成。然而,茅盾用虚构小说刻画的新青年一代变成的“老少年”,却从未在完成成长的意义上变得“成熟”,历史对他们来说是陌生而暴力的,真实的世界无从对付,也不可理解。从更深的层面上讲,老少年不算是一种负面形象,而是新青年停滞不前的形象。青年因其可塑性与变动性,永远在一个“形成”(becoming)的过程中,对静态和形式化有着永远的挑战。但老少年并不是“形成”过程的终点,他只记得自己曾经要成为什么,却从未完成,虽然那是令人神往的,他却最终失去了它。老少年所想象的时间是过去式的,他只能通过回顾已经发生的事情来认识和理解自己。在这个层面上,“老少年”是对于曾经有过的青春的追忆。重要的是,在现实世界失去青春活力之后,老少年更能够认知“曾经年轻过”的感受,并不断在想象中让它重现。因此,我们也可以说,“老少年”给予“新青年”一个可观可感的形态,而“青春”原本是无法被形式化、也无从保留的。
“新青年”到“老少年”的转变使青春成为可以叙述的形式。对比活在当下的无形之中的“新青年”或“革命青年”,“老少年”面对已逝的过往和未知的将来,这一形象停在过去与未来的间隙。在老少年的形象中,经验成为可以被感知的形式。从“新青年”到“老少年”的转变,是描述现代中国青年成长的小说叙述最初的动力。这样一个重构的叙述,主要受到新青年未实现的理想驱使,在内心与经验、抽象与物质、叙述与历史错开的境况中“老去”,从而使现代小说展开一个更为复杂的情节。
因此,在五四运动过去十年之后,新青年一代的成长经历有了被叙述的可能,也在新青年被视为“老去”之后,变得不可或缺。正如茅盾所说的那样,叶圣陶的《倪焕之》是“五四”影响下用虚构小说描述历史背景下青年心路历程的第一个有意义的“果实”。在这部小说中,从“新青年”到“老少年”的转变,是小说情节设计中的一个关键因素,因而定义了中国“成长小说”的叙述模式。
三、循环往复的开端和终结
倪焕之的人生故事,开始于他沿着吴淞江前往一座小城的旅行,他即将在那座小城开始一段教书事业。这个年轻人想象着未来,人生新的开端让他兴奋不已。“开端”的意义被放大为一个绝对的符号,喻示着他对新的人生饱含青春热情的渴望,无论是自己的人生,还是国家的命运,都将随着“开端”的到来,而开始变得美好。
在现代中国的文化语境中,“开端”是最直观的符号,标志着新的历史意识,在更大的意义上,“开端”喻示着国族的复兴。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以及中国共产党的建立,都被看作伟大的开端。对于中国的激进知识分子和革命家来说,最为迫切的任务是在中国历史中构想、建立、重置一个全新的开端。青春与这种对开端的迷恋关系密切:青年是人生的开端,在象征的意义上,少年中国的理想激发起的想象,也是中国走向进步的新开端。
倪焕之作为一个成长在清末民初的中国青年,也不例外地被“开端”的念头所吸引。对他来说,“开端”的意义既关乎个人,也有关国家命运。他渴望开始新的生活,希望最终能在中国历史上参与撰写新的一页。倪焕之人生故事的叙述,从这样一种双重的痴迷开始:个人的开端也被当作全新历史时代的开端。然而,叙述中“开端”的意义被接下来的描写复杂化了。第一个信号就出现在小说的开端,作者描写主人公憧憬新的人生:“他感觉烦闷的生活完全过去了,眼前闷坐在小舱里,行那逆风的水程,就是完篇的结笔。” 对于倪焕之来说,“开端”是在他人生前一个篇章结束后才出现的。这一段描写传达的含义是“开端”本身并不具有价值,它只有在对照被视为过去的终结时才有意义。
此外,在第一章描绘了倪焕之对人生新开端的渴望之后,接下来两章呈现的是他已成过往的早期生活,而非立即跟着他的脚步去往新的人生。倪焕之的教育始于科举考试的最后几年,他的家人期待他在十岁那年去参加科举考试,因此,他的人生开端本来是要按照传统轨迹变成一名中国的秀才。但清政府不久即于1905年废除了科举考试。像成千上万的中国学子一样,倪焕之必须找寻新路去接受教育并让自己脱颖而出。如同鲁迅、胡适、郭沫若,也如同叶圣陶一样,他在一所新式学堂求学,也深深着迷于现代科学和社会理想。倪焕之目睹了辛亥革命的爆发,感到年轻的力量注入身体,焕之“觉得与往日不同,仿佛有一股新鲜强烈的力量袭进身体,遍布到四肢百骸,急于要发散出来”。
然而辛亥革命之后,倪焕之很快陷入失望。民国的建立并没有造成任何有意义的改变。倪焕之从公立学校毕业后,连一份满意的工作都找不到。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因不满政治现状以及青春的苦闷而身心经受折磨。在某些时刻,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是青年,青春的气概都消逝了。因此,这个年轻人的生活态度开始变得悲观,“他开始感觉人生的悲哀。他想一个人来到世间,只是悲角登场,捧心,皱眉,哀啼,甚而至于泣血,到末了深黑的幕落下,什么事情都完了”。叶圣陶:《倪焕之》,第6、23、25页。就在这样一种低落的情绪中,倪焕之收到好友金树伯的邀约,聘请他去新建立的实验学校执教。
在勾勒倪焕之到此为止的人生轨迹到他找到人生新的开端,去甪直的实验学校教书的过程中,很容易看出来,他对“开端”的热情并不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在任何一次他认为之前的篇章完篇结笔的时候,他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在这个意义上,《倪焕之》这部小说的“开端”被赋予前所未有的意义,正是因为这个“开端”包含着之前篇章的结束,而之前的篇章已经写到理想的沦落,人生的落寞,国家的无望——一切事物的终结。就是这样一种强有力的终结,才迸发出倪焕之人生中一个崭新的开端。显然,这个开端不仅关系未来,也作为一个转折点,开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人生。因而,这个开端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来自过往的终结。
然而,我们若更进一步在历史的长远背景下观察有关倪焕之人生的叙述,便会发现终结的感觉不仅存在于已经结束的过去,也同样在未来的终结之中。作者是在和他自己一样的新青年主人公死去的历史时刻写下这个故事的,或者说,倪焕之的人生故事唯有在抵达终局后,才具有叙事的形式。即使是在小说的开头,当倪焕之即将踏上充满期许和兴奋的旅途,打开人生新的一页时,终结的感觉已经是开始的感觉之所以存在的先决条件。在此,结束的意义不仅可被理解为过去的终结,也暗示着未来的收场。
彼得·布鲁克斯(Peter Brooks)曾指出结局在叙述过程中的决定性意义,认为所有的叙述“本质上都是讣告”。Peter Brooks, Reading for the Plot, Alfred A. Knopf, 1984,p.95.“讣告”这个词用在对叶圣陶的分析中十分恰当,因为是倪焕之之死使他的人生故事成为可叙述的情节。终结给予叙述以一种迥异于开端的意义:开端是概念性的,朝向未来,许诺着希望以及理想的实现;终结则将叙述收缩为对过去的回顾,停止了时间的流动,结束了青年的自我发展。
倘若我们将对开端的迷恋看作对历史加以理想化的关键,那么终结则意味着可预期的线性历史时间的断裂和崩溃。然而,也正是终结以回顾的方式重构了一个时刻,将之置于一切发生之前,因此可以让叙述获得完整的形式,换言之,正是在终结中产生了找寻开端的欲望。开端不断地被重新构造,重新命名,正如倪焕之的人生故事所体现的那样。在《倪焕之》的叙述框架中,历史呈现为无穷尽的时间轮回,周而复始地回到起点,每个起点都产生于许许多多的结尾中,而所有的结尾都标志着起点所蕴含的远大前程的夭折。
在这部小说中,很容易发现循环往复的情节结构:一系列的沮丧与幻灭总是跟随在向前向上的奋斗之后,因而促使主人公通过确认并重置过去的终结,去找寻另一个新的开端。倪焕之被描述成一个游离于希望和绝望之间的青年,他的人生故事在理想与幻灭的轮回中展开。理想是可变的,但是现实却总是残酷而陌生的。理想本应影响着他的人生,但他的生活却是一成不变的:由此产生的迂回的情节,以叙述的形式,连接起标志着理想的开端和表现理想丧失的终结。
无论有多沮丧、失望和幻灭,青年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召唤信念,重获青春的动力。他的旅途仍在继续。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 Lukács)在讨论小说的内在形式是有问题的个体走向自我认知的旅行之后,也说过“在获取了这样的自我认知后,由此形成的理想会作为一种内在的意义,让个体人生活跃起来;然而实际发生和应该发生之间的冲突却没有消除,也在这种种事件发生的环境中不能消除”。Georg Lukács, The Theory of the Novel, Cambridge:The MIT Press, 1971, p.80.卢卡奇有关欧洲“成长小说”的观念,背后有着一种乌托邦式的信念,即相信理想与复杂人生之间的统一可以在成长的过程中实现。然而,就像他随即指出的那样,这样的统一也是极其矛盾的,皆因主观与客观、自我与世界以及在他年轻的黑格尔话语中提到的灵魂与形式——这些范畴之间永恒的不可兼得。
《倪焕之》是最早一部在形式上与欧洲成长小说具有高度相似性的现代中国小说,这些相似性表现在自传叙述、心理上的问题性以及展现主人公成长过程的情节等许多方面。但倪焕之的理想及他自己的成长,不能仅仅用统合理想和现实的个人信念来理解。正如茅盾所诠释的那样,倪焕之人生的动力,也来自追求“新的历史方向”的渴望;他的人生并不是开始于清晰的自我认识,而是始于他获得的一种历史意识。卢卡奇曾指出,法国革命“首次将历史变成了大众的经历”;Georg Lukács, The Historical Novel, 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p.23.如同叶圣陶在小说第二章所示,由于辛亥革命没能完成政治变革,以及接踵而来的灾难性战争,让许多敏感的中国知识分子们明白,自己的存在是受历史限制的。在《倪焕之》中,正是辛亥革命让主人公有了比自我认知更远大的理想,那便是关心历史进步的宏大想象。因此,在《倪焕之》中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裂隙也更为深不可测。
正如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所述,“开端其实是一种暗示着折返和重复的活动,而非简单的线性圆满”。Edward Said, Beginnings:Intention and Method,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5, p.xvii.在有关倪焕之人生故事的整个叙述中,每当有必要打破理想的僵局,重新开启人生的新篇章,开端和终结的轮回便如此循环出现。在小说中,辛亥革命后的几年里,倪焕之经历对政治的幻灭,继而在一个较小的意义上,开始因教育改革而重获希望,但随即也以失败告终,进而陷入更悲凉的绝望。后来,他相继对爱情和社会改革滋生新的理想,却再次因日常生活的无意义而受挫,并中断了为自己和国家的理想而作的努力。
四、作为教育小说的《倪焕之》
《倪焕之》的叙述焦点是教育主题,教育是启蒙的具体形式,也是主人公在五四运动之前及之中,在新文化整体趋势影响下实现其理想的途径。与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一样,倪焕之在对政治感到幻灭后,也开始把教育当作一个严肃的理想。他与好友金树伯辩论道:“教育事业是培养人的,——人应该培养成什么样子?人应该怎样培养?——这非有理想不可。”
倪焕之将金树伯介绍的教书机会看作他人生的新开端。他钦佩这所实验学校的校长蒋冰如,蒋的实验教育理想激起倪焕之心中的理想和热情,也正是这些理想,让他将教育视为严肃的事业,而非仅仅是“弄着玩”。到达学校后,当听蒋先生解释他对教育目标的理解与主体人格的养成密切相关,倪焕之发现自己与蒋先生志同道合。因为他们都反对将教育当作工具的流行见解,后者将教育简化为纯粹的知识和学术,这让他们之间的共鸣更进了一步。倪焕之受到鼓舞后,感叹道:
他相信中国总有好起来的一天:就是全世界,也总有一天彼此不以枪炮相见,而以谅解与同情来代替。这自然在各个人懂得了怎样做个正当的人以后。养成正当的人,除了教育还有什么事业能够担当?一切的希望在教育。所以他不管别的,只愿对教育尽力。叶圣陶:《倪焕之》,第8、9、50、51页。
倪焕之在教育生涯中获得的新理想也是在历史条件下产生的:他的教育改革目标让人想到梁启超为少年中国培育新国民的计划,也与陈独秀鼓励青年为个体自决而努力的启蒙方案相一致。在更广阔的语境里,他对教育改革的构想也是中国寻求现代化过程中的关键部分。想要救国并使之现代化,有赖于培养健康的国民性与合格的公民。对倪焕之来说,在这一刻,教育是推动历史前行的力量。接着,随着情节展开,他进一步将其教育理想拓展到普遍使用的层面,作为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理性回应,对中国而言,这场欧洲的战争既带来危机,也带来希望。
当《倪焕之》最初在《教育杂志》上连载时,它被命名为“教育小说”,用杂志的原话来说,这部小说阐释了作者的教育思想。叶圣陶在成为一个职业作家之前,当了十多年的小学教师。关于倪焕之作为教育家对其事业的影响,见梅家玲:《孩童,还是青年?—— 叶圣陶教育小说与二○年代青春/启蒙论述的折变》,《台湾文学研究集刊》2006年第2期。即使在他成为作家之后,他依然在高中和大学担任着兼职教师的工作。倪焕之在新式学校的经历,部分也是基于作者自己在甪直五高的教学经历。刘增人、冯光廉:《叶圣陶研究资料》,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16-17页。
除了作为一个重要的小说家,叶圣陶也被视为中国教育改革的主要贡献者。他的教育理论,核心是现代教育应该将学生培养成健康、幸福的人。他从未将教育看作实现部分或单方意图的工具,正如当倪焕之的父亲试图强迫他放弃公立学校而去做电报局学徒时,他对职业培训所采取的负面态度。根据叶圣陶的理论,教育的目标就是让人获得健康和理性的人生。他在1919年写的一篇文章中提出,只有这样,一个人才会对社会和国家有用处,而且不仅是为社会奉献自己,而是社会与个人互有裨益,“因为社会进步了,自己便能成为更高尚、更合理、更幸福的人。……社会永永进步,人类方始可以得到圆满的、普遍的、永久的快乐”。叶圣陶:《小学教育的改造》,《叶圣陶集》第十一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5-42页。在此可以察知他对自我和社会统合的信仰,但两者之间并不单单偏向后者,如后来占据中国思想界的有关集体主义的流行观点所宣扬的那样。叶圣陶的教育理论主要强调要达到个人生命的完满,这意味着一个人应该尽其所能去发展主体人格,从而才能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合格的新国民。
叶圣陶的教育思想显然受到席勒及其他欧洲现代思想家的影响,同时也出自新文化传统中对个体自决的主张。他的教育理论既反对传统儒家教育,也反对机械化的现代教育体制,在叶圣陶看来,这两者都缺乏对个人主观性的培养。通过彰显保持青年的天真及赤诚在培养有自我决断力的人格方面具有的根本意义,叶圣陶认为前述的两种教育都不会有结果,因为两者只会磨灭青年的天真和赤诚。
在《倪焕之》中,叶圣陶以虚构的方式呈现他的教育经历,用来批判传统观念,并在一个更大背景下,宣扬他对现代人格的主张。主观理想在对抗外界干预的方面,获得积极的意义,这一点构成叶圣陶小说叙述的基本主题。但与此同时,由于青年主观理想和社会现实之间的直接冲突,《倪焕之》的小说叙事也变得问题化了,将情节发展引向一个黑暗的结局。
与很多晚清成长小说不同,叶圣陶的文学感性不允许他把《倪焕之》完全变成对教育观念的图解。小说把教育当作叙述结构中的重要元素,通过让主人公参与教育改革来呈现一个全面发展的个体人格。但另一方面,在文学类型的意义上,成长小说具有说教的性质,因其致力于通过描绘成长经历来呈现一个完美的青年形象。倪焕之的人生旅途被表现为一个不断自我教育的过程,在教育事业、爱情和革命这些不同的领域,去发展和完善自己的人格。同时,这也是一个将他的主观性投射到外部世界的过程。一个人的青春因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完善自我、改变世界而变得富有意义。
倪焕之人生的另外两个竞技场,即爱情和政治,也与其教学实践紧密关联。他的爱情故事不仅仅是一场“情感教育”,在更深层面上,也是测试他教育和启蒙异性的能力的一种方式。投身政治斗争则指向教育被升华的意义,即教育大众,启蒙民众,传播理想。
虽然倪焕之的教育冲动每次都带来一个充满希望的新开端,但最终总是归于徒劳。正如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所言:“在叶圣陶小说情节的核心,……是想调和个人主观性与外部世界需要的欲望。”Marston Anderson, The Limits of Realism, Berkc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 p.117.然而,倪焕之的悲剧便在于他的主观性与外部世界的不平衡。虽然莫瑞蒂针对欧洲“成长小说”曾提出:“这种小说不是一种社会批判,而是日常生活的文化。”Franco Moretti, The Way of the World, Verso, 2000, p.35.但叶圣陶的小说,至少在表层意义上,从未表现出任何想要直面日常生活的意图。倪焕之被描绘成一个诗意的英雄,拒绝舒适的平凡生活,而这样的平凡生活在莫瑞蒂看来正居于歌德小说世界的核心。小说中的倪焕之总是试图通过教育的努力,将他的主观性投射到世俗世界。但是在叙述结构的层面上,小说却无法轻视平凡世界势不可挡的力量。因此,安敏成总结道:“对叶圣陶写实主义叙事构成道德阻碍的,是主观意图总想将意义写进现实之中,却从未直面来自客观现实的抵抗。”Marston Anderson, The Limits of Realism,pp.117-118.
在《倪焕之》中,主观性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有三个连续阶段:教育、情感和革命。首先,为了实现其教育理想,倪焕之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蒋冰如实验学校所主张的教育改革上。在那里,他为了给青年的健康发展提供必要的养料,打算用知行合一的方式将学习与生活结合在一起。但是,他很快便失望地发现,年轻学生们的天真和赤诚无法保证他们对他的理想感兴趣。小说描写了两件事,说明他完美的理想如何在实践中被大打折扣。第一件是他原本以为在农场劳动可以让学生们更好地学会怎样观察自然,但当他在学生们的农场日记中只看到“今日与昨日同,无新鲜景象”后,他意识到:
他们热烈的兴致衰退了,恳切的期望松懈了;……兴奋以后的倦怠与熟习以后的玩忽终于出现了,像在完美的文章里添上讨厌的不可爱的句子,那是何等怅惘的事情!
第二件事则是演剧,倪焕之首次带领学生们排演改编自莫泊桑小说的爱国剧时,他被学生们真挚的情感深深打动,“但是就只有那一回;此外都平平淡淡,不感很深的兴趣”。叶圣陶:《倪焕之》,第179-181页。
让倪焕之感到失望的不止是学生们日益见长的倦怠和玩忽,还有他自己无法通过教育的方式让他们对自己的改革感兴趣。更为糟糕的是,倪焕之发现自己也有了同样的倦怠和玩忽。在沉默而又阻滞的日常生活面前,青春无尽的自新能量不能见于客观现实,而只能是主观想象的产物。倪焕之将理想投射到教育实践中,以期让青春理想活过来,但最终却暴露了主观性的脆弱。
正当倪焕之对教育感到幻灭的时候,他在与金树伯的妹妹金佩璋的恋爱关系中,看到了一个新的开端。事实上,他将自己的教育理想又投射到了爱情之中,不仅是因为金小姐对于教育改革有同样的热情——这也是二人相互吸引的起因,更是因为倪焕之将恋爱视为培养金小姐人格的方式,就像他对学生所做的那样,让她成为一个有个体自决能力的人。然而,他又一次发现,他的恋爱理想也受到生活中的世俗需求的挑战。
第一件给倪焕之与金小姐爱情蒙上阴影的事件,在五四时期的文化氛围中具有典型意义。他用白话文给她写了一封情书,这在当时仍算是一种大胆的举动,然而得到金小姐用文言写的回信后,他不禁感到失望。白话文与文言文的对立所产生的张力,让人想到叶圣陶是从传统文言作家转变成现代白话小说家的最初一批代表人物之一。叶圣陶曾在1910年代中期用文言文撰写并发表了十九篇短篇小说,叶圣陶的十五篇文言短篇小说都收录在《叶圣陶记》第一卷中。此后他受到《新青年》的启蒙,认识到《礼拜六》杂志上那些“才子佳人”故事在文化立场上的“落后”,而他以前也曾连续数年向这本杂志投稿。他急切地回应文学革命的主张,并紧跟鲁迅的脚步,很快就写出他最早的白话短篇小说《一生》,后者发表在“五四”时期另一家流行的期刊《新潮》上。对于叶圣陶来说,决定用白话文写作,标志着他摈弃传统,与进步的新青年们站在一起。
对于新青年一代来说,白话与文言之间的对抗,是他们参与的文化政治的一个基本的二元结构。倪焕之从一开始向金小姐求爱起,便看到了她一个无法容忍的缺点,励志要帮其改正。从这一刻起,他与金小姐之间的恋爱关系,从本质上就变成了教学关系。当倪焕之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时,他开始审视她的反应和行为是否符合他自己“正确的”新思想。不仅他们的性别角色成为了权力游戏的催化剂,当这两个年轻的恋人开始将快乐建立在教育理想之上时,他们之间的浪漫冲动也开始被说教所取代。他们结婚以后,爱情和教育之间的张力变得无法忍受。倪焕之对婚姻感到失望,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彻底沉沦在日常世俗生活之中:
他得到一个结论:他现在有了一个妻子,但失去了一个恋人,一个同志!幻灭的悲凉网住他的心,比较去年感觉学生倦怠玩忽的时候,别有一种难受的况味。叶圣陶:《倪焕之》,第246页。
这个结局不免让人想起鲁迅的《伤逝》。《倪焕之》在这一部分情节中同样写出平淡的日常生活让理想主义的年轻丈夫疏远了现实主义的妻子,但叶圣陶的描写又不同于鲁迅。鲁迅写出丈夫对于爱情逝去的后悔和内疚,创造了一个真正的悲剧,从中体现出青春理想在面对平凡人生时暴露出来的脆弱和虚荣。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13-134页。但在《倪焕之》中,主人公从未反省自己的梦想,而只是对妻子无法自拔于枯燥生活感到厌恶和疏离。倪焕之再一次体验到幻灭的感觉,对妻子放弃了希望,准备好去找寻下一个新的开端。
在小说的主体部分中,主人公的理想在教育和爱情中双双失利:他的教育计划因为当地流氓的破坏而失败;看到他的爱人向日常生活低头,他的恋爱经历只让他更加感到幻灭。在小说后面的章节中,倪焕之又开始在社会革命中找寻希望,并将革命看作教育人民和改革社会更为激进、有效的方法。他前往上海参加五卅运动。但是就像茅盾所说的那样,历史先生的巨轮最后一次碾碎了他的理想:在目睹1927年反革命政变后的残忍屠杀之后,倪焕之彻底绝望了。此后,他沉沦于过度酗酒并最终死于伤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完全孤立,坠入恐怖的幻觉之中。当最终的结局来临时,“生活的内在”(从卢卡奇那里借来的词汇)向这位年轻的英雄揭示了它最为冷酷无情的脸孔——无意义。
因此,倪焕之这个不断回到开端的人生故事,终于到达了最后的绝对终点。小说叙述起始于为新青年创造一个积极意义的愿望,试图把青年成长融入历史进程之中,但最终引向一个无意义的结局,这是时光无情流逝的摧毁力带来的结果,将那些理想幻灭的“老少年”都抛在时光之外。外在的历史力量战胜了青年的自主性,“无论是英雄还是坏蛋,革命压倒了所有感伤的理想,向着一个乌托邦的愿景迈进”。Marston Anderson, The Limits of Realism, p.116.
然而,《倪焕之》依然在两种意义上保留了青年最关键的精神。第一是年轻英雄在历史时空中变“老”的瞬间,他宁愿耗尽自己的理想而死,也不愿意流落到隔膜的生活世界中;第二,小说的叙述动力正是来自找回青春的欲望。青年的成长故事设定在一个回顾的叙述中,这个形象中保留着新青年的关键价值,在变成了过去的、关闭起来的时空中,理想得以凝结。
在此,我们还需提及新青年理想幻灭的另一个问题,它使新青年从超负荷的意识形态象征中解放出来。当青春在“五四”时期被赋予意识形态意义时,它不可避免地转变成了一种理想化、难以转化为现实的喻体。但当“新青年”变成“老少年”,这一个造型过程发生在真实历史经验之中,揭示出青春被过度强调,以至于这种文化象征意义阻碍了青年形成真实的人格。由此引发的问题是,如何呈现新青年一代在现实中的生活经验。倪焕之作为青年的形象承担着过度的理想主义,同时,他的生活经验也被其主观理想所遮盖。
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叙述与时间之间的龃龉,在倪焕之徒劳对抗历史现实的教育经历中都表现殆尽。按照理想来呈现的永恒青春和不安分的青年无法进入完整的叙述,对此造成的形式阻碍,来自充满紧张对立的外部世界、以及青春的意志所承担的过度的主观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青春本身就是一种负担。新青年由内开始黑暗。
五、尾声:茅盾的新希望
茅盾在对叶圣陶小说的评论中,讨论了如何在小说中表现历史。他毫无保留地赞美叶圣陶在小说第一部分中表现出的文学造诣,他对“时代性”的表达,以及小说在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均衡:对一个热衷于在教师生涯中追寻高尚理想的青年人物、以及他在中国历史背景下不断失败的描写都十分扎实、动人。 但茅盾认为小说的后半部分是失败的:
在前半部,我们看见倪焕之是在定型的环境中活动;在后半部,我们便觉得倪焕之只在一张彩色的布景前移动,常常要起空浮的不很实在的印象。……便连主人公倪焕之也成为平面的纸片一样的人物,匆匆地在布景前移动罢了。因此后半部的故事的性质虽然紧张得多,但反不及前半部那样能够给我们以深厚的印象。茅盾:《读〈倪焕之〉》,第229、301页。
茅盾所说的小说的后半部分,主要是写主人公的革命生涯,他如何去参与有组织的政治活动。茅盾的评论特别指出,尽管政治正确,但小说对主人公的政治行动的描写却是失败的。茅盾进一步将批判延展至作者对小说中唯一一个职业革命家的描写上,这个人很可能是一名共产党员,他最早启蒙倪焕之接受共产主义思想,而后在1927年清共屠杀中被残忍杀害。茅盾认为这个角色写得很模糊。这一批判的理由很简单而实在:当情节即刻转到正在进行的革命斗争时,主人公的主观性变成为了呈现“历史性”时的阻碍。
从他的文章中,我们可以明白,茅盾所赞美的是《倪焕之》第一部分中明确定义的形式,其中青年的发展与已成“过去”的历史相辅相成,从而让这一部分的叙述有了一个确定、总结性的结尾。然而,茅盾对第二部分的批判更为重要。他对叶圣陶在实验中摸索写作的现代小说,以及他自己的小说《蚀》,作出了文学形式层面的反思,这使茅盾意识到主观性与不断变幻的历史条件所形成的客观环境之间无法达成平衡。在此前形成的主观性,当被“客观”发展的革命形势压倒时,在变幻莫测的、在当下的时间中展开的历史事件中遭遇了灭亡。茅盾作为一个小说家,解决这个矛盾的唯一办法,便是重新建立对于历史进程的文学想象,将其作为一个联系起过去和未来的连续运动,把历史看作在当下发生的事件。
正如本文分析的那样,叙述青年成长的必要性,是由于新青年一代已经老去,因而获得了成为“过去”的成长经历;但对茅盾来说,更加急迫的任务是认清当下历史变化中青年多变的面貌。通过讨论茅盾早期作品中的青年形象,可以认知茅盾心中的历史的意义不仅关乎过去或未来,而更是关联当下,这一历史意义来自正在经历的变幻中的此时此刻。茅盾否定倪焕之那样的结局,同时他渴求一种打破开端和终结循环往复的途径,目的是照亮当下。虽然茅盾赞扬叶圣陶将过去的历史阶段(五四运动时期)融入小说形式的努力,但他准备在自己的小说中,表现从新青年变老的那一刻起历史应有的样子。在他的小说《虹》中,茅盾将青年重置在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当下历史现实之中,虹也是桥,以此为正在进行的历史运动重新贡献青春的活力,重新定义作为中国革命象征的青年的英雄地位。
(责任编辑:周维东 郭鹏程)
① 本文是《少年中国:国族青春与成长小说》(哈佛大学出版社,2015年)的第三章,由樊佳琪译出本文初稿,在此致谢。全文经过作者本人订正和修改。
② 巴金:《家》,《巴金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36页。
③ 叶圣陶:《倪焕之》,《叶圣陶集》第三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86-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