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言翻译与读者意识
文学方言是作者试图再现的受限于某一地区或某个社会阶层的语言①。翻译作品的读者意识指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应注重读者的阅读需求和感受,照顾读者的接受能力和审美情趣。方言翻译与读者意识的特殊关联可有多方面考量。
第一,翻译理论对读者的关注。国内外很多学者已关注到读者因素在方言翻译中的重要性,在方言翻译研究中凸显了对目标语读者的关注。Berezowski评价方言翻译策略的标准包括:译本语篇的衔接和连贯、作者的意图、目标语境的接受性、译本的信息性(即多大程度上满足了读者期待)、译本与所处文本语境的相关性等②。Perteghella认为,在戏剧方言翻译中,以目标语读者为导向是决定翻译策略的主要依据③。国内很多学者也倡导在方言翻译中应关注读者需求。王恩科在《文学作品中方言翻译再思考》中建议将读者因素纳入方言翻译研究中④。余静归纳总结了制约方言翻译的因素,其中读者要素是不可小觑的重要方面⑤。读者意识是翻译理论的重要内容,可用于指导方言翻译的研究和实践。运用读者相关理论可以指导解决方言翻译中的难题。
第二,文学外译对读者的依赖。中国文学在向世界推介传播的过程中仍有不少难题⑥,其中读者是文学外译受阻的重要因素。英国汉学家杜博妮发现,翻译的困境主要是失误的翻译策略以及对读者对象的误置⑦。方言是充满地域特色的语言表达,对译入语读者而言十分陌生,很容易形成阅读障碍。方言翻译的好坏直接关系到整个译文的质量,涉及读者对译作的接受评价。就文学的有效传播和成功外译而言,方言翻译应树立和强化读者意识,考虑读者的理解接受。
第三,方言翻译对读者的考验。方言是文化外译过程中难度较大、失真较多的语言成分。中国文学作品中的方言对西方读者而言具有很强的异质性,很难通过直译等方式实现方言韵味的充分传达。英汉文学方言在表现形式、使用范围及文学功能等方面均存在较大差异。表现形式上,英文方言常使用非标准语音,常通过各种拼写方式表明语音的变异,或借助特定的非标准语模式来表现语言的变异;汉语方言主要体现为词汇的选择和语法的呈现,无法通过语音完全标记出来。在使用范围上,英语方言仅出现在人物对话当中,主要包括地域方言和(或)社会方言;汉语方言的使用则广泛得多,一般会通篇使用,主要以地域方言为主,也杂有社会方言,不仅人物对白中有,主体叙述的方言成分也很多。在使用功能上,英语方言主要用来表现说话人的身份地位和教养,暗示人物关系的亲疏,为作品增添诙谐幽默的艺术效果;汉语方言则主要用来展现真实的社会生活背景,表现迥然各异的人物性格,传递民族特色文化等①。因此,中英方言翻译无法通过互译来实现,而根据方言在文本中的含义和文学功能,采用易于读者理解的方式传达则是较为可行的办法。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有很多方言属于物质民俗类表达,这些内容在译入语中并没有与之对应的语言表达,如“笊篱”“马扎子”“叫锤”等常见于中国农村的物件,西方读者并不熟悉,自然对这类方言十分陌生。在翻译这类方言时,译者应充分考虑读者的生活背景。《透明的红萝卜》中也有很多充满地域文化色彩的语言表达,如“没有弯弯肚子,别吞镰刀头子”“笊篱捞不住的滑蛋”“臭杞摆碟凑样数”等。这些方言俗语多为生活经验的积累,往往带有一定的教育功能。译者在翻译这类方言时,应尽量用读者易于理解、乐于接受的方式传达内容。
总之,方言翻译应树立和强化读者意识,充分考虑读者的理解能力和接受度。降低读者的理解难度、提升读者的阅读兴趣、保留读者对异域文化的新奇感,这些是译者要考虑的问题。读者意识形成于读者、译者和学者对译文的共同期待,在方言翻译中有极大的可行性及必要性。
二、莫言小说中的方言及葛浩文的方言翻译
莫言通过灵活使用高密方言,描绘了五彩斑斓的文学空间,却令译者备感棘手。作为莫言作品的重要译者,葛浩文也难于摆脱方言翻译的困扰,他甚至认为方言是小说翻译所面临的全世界范围的普遍性难题②。
方言不仅是作者的一种语言形态,也是一种写作策略,更是一种思维方式和文学精神。方言是莫言创建其文学王国的重要语言工具。莫言对高密方言的青睐源于其童年成长的环境。很多中国作家都在方言语境中成长,对方言的运用更为老练,相比之下,普通话倒成了他们的第二语言。用普通话进行创作需要进行语码转换,而很多方言在普通话中并没有对应的表达,或者用普通话会增加表达难度。莫言在高密生活了约20年,他接受着方言的滋养,高密方言自然成为他熟悉的语言表达方式,莫言的文学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原生态的民间语言。
在《透明的红萝卜》中,莫言对方言的使用已显露高超的技巧。小说开头,各种粗俗詈语从队长嘴中脱口而出:“我寻思你去见阎王了,打摆子好了吗”“派你这个笊篱捞不住的滑蛋来”“美得你个骚包狗蛋”。一个为人刻薄、粗俗骄横的队长形象便映入读者眼帘。莫言常在作品中用方言表现特定的感情色彩。《透明的红萝卜》中刘队长问黑孩“你的爪子怎么啦”,“爪子”二字表露出刘队长对黑孩的不屑与揶揄。若用普通话“你的手怎么啦”,感情色彩就完全不一样了。很多时候方言能产生比普通话更为有效的艺术表达。
莫言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改头换面后搬进高密东北乡,并以此反映人类的普遍问题及生存困境。他将社会各阶层作为自己的观照对象,开拓属于自己的文学空间。他需要借助高密方言来还原真实语境。在他的作品中,从物质民俗类方言到精神民俗类方言,从社会民俗类方言到语言民俗类方言无所不包,呈现出一个丰富多彩的高密文学世界。高密方言也逐渐成为莫言文学王国的一张名片,进入研究者的视野。
尽管方言能产生无与伦比的艺术效果,却也是译界的老大难问题。作为莫言作品的重要译者,葛浩文翻译的作品在英语世界中认可度很高。有学者从语言学的角度探讨葛浩文译本《红高粱家族》中的方言翻译,认为葛浩文在把握某些方言特色词的内涵方面存在问题,处理文化意象时采用的归化补偿策略使得译文没办法像原作那样将高密的文化氛围体现出来①。运用翻译理论观照方言翻译是目前学界较为流行的常规方法。有人尝试使用霍恩比“综合法”理论对葛译本《红高粱家族》中的方言翻译进行探究,得出葛浩文翻译的方言存在文化缺失和传递矮化等问题的结论。译者应加强对源语文化和文本的深入学习,并适当使用异化补偿翻译策略②。部分学者注意到葛浩文因理解偏差而出现的翻译欠妥,甚至误译的问题③。这些研究有助于深层次了解葛浩文的方言翻译实践,但也存在研究方法较为单一、研究视角针对性不强等问题,尤其这些研究是否真正契合葛浩文坚持的翻译理念还有待商榷。葛浩文是一个极具翻译风格的译者,读者是他在翻译中重点考量的因素。“我认为一个做翻译的,责任可大了,要对得起作者,对得起文本,对得起读者……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对得起读者,而不是作者。”④读者意识构成葛浩文翻译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理应是研究其方言翻译不容忽视的要素。
三、读者意识三原则在《透明的红萝卜》翻译中的体现
方言翻译应接近读者的求真意识,应接近读者的语言习惯,应接近读者的文化接受原则。
读者的求真意识是指译入语读者对异域文化的猎奇及求真心理。译入语读者对外国文学普遍存在一种好奇心理,希望通过文学作品了解异域文化。方言的地域或群体文化色彩十分浓厚,反映了某地区或社会的特色文化,可以给译入语读者带来新的阅读体验和感受,满足读者对异质文化的向往。各种语言的共通性为译者在方言翻译中满足读者的求真意识提供了可能性。方言虽是一定地域环境的产物,但与普通语言甚至译入语之间仍存在极大的关联性。《透明的红萝卜》中的物质民俗类方言词所指向的有些物质在译入语中也存在,只是名称不同。高密方言中的老鸹子,在汉语普通话中指乌鸦,在英语中是crow,在法语中为corbeau,在意大利语中为corvo。这类方言的翻译要求译者能准确理解方言的意思,在译入语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恰当表达,让读者准确掌握原文信息。碰到译入语中有对应表达的方言时,葛浩文会尽可能忠实于原文。
(1)菜园里有白菜,似乎还有萝卜。萝卜缨儿绿得发黑,长得很旺。⑤
The vegetable plot was planted with cabbages and radishes, whose long, lush tassels were such a deep green they were nearly black.⑥
“缨儿”,指像穗状饰物的蔬菜叶子,译入语读者并不陌生。葛浩文将其翻译成“long, lush tassels”,准确地传达了“缨儿”的内容。
(2)他的两只眼睛不比黑孩的眼睛小,但右眼里有一个鸭蛋皮色的“萝卜花”遮盖了瞳孔。⑦
His eyes were as big as Hei-hai’s, but the right one was covered by an eggshell-coloured film.⑧
“萝卜花”在医学上的名称是“角膜白斑”“玻璃体混浊”,英语中有对应的词“leucoma”。葛浩文呼应作者的整体语言风格,将“萝卜花”翻译成“film”。译文在帮助读者快速掌握原文信息的同时,满足了读者对原作风格的求真意识。
但有些事物为当地所特有,译入语中并无对应的语言表达,翻译这类方言词汇时,译者应尽量确保方言意思的准确传达。身为美国人的葛浩文在翻译此类方言时也有不恰当之处。如他将“扫炕笤帚”翻译成“hearth broom”,这就违背了读者的求真意识。“hearth”指壁炉,和炕完全不同。不知葛浩文是对炕不了解,还是为了易于读者接受而有意为之,但这都会造成误解。
读者的语言习惯是指目标语读者常用的语言表达习惯。克雷格开展了关于加勒比方言在译文中的接受度的问卷调查,发现在所有特征中读者最重视译文的可读性①。汉语、英语分属不同语系,在语音、词汇和语法方面存在诸多差异。译者应尊重两种语言的差异,将方言翻译成译入语读者常用的语言表达形式,注重语言的通顺。葛浩文深谙英语表达习惯,所以他在翻译《透明的红萝卜》时会通过意译、省译等策略,增加译文的可读性和流畅性,使译文更地道、更自然。
(3)没有弯弯肚子,别吞镰头刀子。②
该句是流行于山东一带的俗语,指一个人若没有本事就不要冒险去做某事。译者本可以通过意译等方式传达该俗语的内容,但葛浩文此处采取了省译。上下文已多次提到石匠们揶揄小铁匠淬火功夫不行,此处即使翻译得再好,仍使译文有画蛇添足之嫌。翻译方言不能只求传达方言的内容,还应从整体上考虑译文的通顺。葛浩文通过省译等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译文的可读性,提升了译入语读者的阅读体验。
(4)臭杞摆碟凑样数。③
That’s like adding rotten food to a plate just to make it look full.④
该句属于歇后语,有滥竽充数之意。杞指枳,一种中药材,译入语读者不一定熟悉,若强行直译会引起译入语读者的疑惑,增加阅读难度。葛浩文将“臭杞”意译为“rotten food”,将“凑样数”翻译成“to make it look full”,译文并不完全追求形式上的对等,而是采用明喻的方式,使读者能快速理解原文的要义。方言翻译如过度追求形式上的对等,反而会显得译入语不地道,影响读者对原著的理解。
读者的文化接受,是指译入语读者对异质文化的接受程度。很多文化民俗类方言是当地人长期生产生活的经验总结,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译者最感棘手,也是读者阅读的难点。译者应深挖文字表层意义之下的深层含义,了解并处理两者之间的文化差异,降低译作的陌生化程度。葛浩文熟知英语读者对异域文化的接受度,因而在翻译《透明的红萝卜》时将原文容易引起误解、难以消化的方言,翻译成读者更易接受的语言。他通过改译、意译降低方言在异域文化中的理解难度,使译文更符合译入语读者的文化背景和认知水平。
受读者意识的影响,葛浩文翻译《透明的红萝卜》中的方言时,采用了直译、意译、替换、省略等灵活的翻译策略。总体而言,他用读者更易理解和接受的方式传播中国文化,用简洁的语言提升作品的文学性,照顾读者的审美体验。葛浩文熟悉西方读者的需求,因而在方言翻译接近读者的语言习惯和文化接受方面有很大优势。然而葛浩文并非高密方言的使用者,他只能查阅资料、推敲上下文、求助本土语言使用者,这就很容易造成对方言理解的不全面不准确,在翻译中影响原著方言的忠实表达,违背读者的求真意识。
强调方言翻译的读者意识,并非赞成以读者之名任意篡改原文的极端功能主义,乃是要杜绝对忠实原则的过度执着,允许译者在不损伤原作整体结构、思想内涵与独特风格的前提下,进行适度的调整和改写,以满足译入语读者对异域文化的想象,符合译入语读者的语言习惯、认知水平和文化习惯,在整体上提高译文的可读性,提升读者的审美体验,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目
〔本文系湖北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湖北大学当代文艺创作研究中心2024年度成果〕
【作者简介】黄苗,湖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刘川鄂,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① Surnner Ives, A Various Language: Perspectives on American Dialects,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1,p.146.本文英译汉皆由笔者译,不另注。
② Leszek Berezowski, Dialect in Translation, Wydawn: Uniwersytetu Wrocl awskiego, 1997, pp.26-27.
③ Manuela Perteghella, Language and Politics on Stage: Strategies for Translating Dialect and Slang with References to Shaw’s Pygmalion and Bond’s Saved, Translation Review, vol. 64, No.1, 2002, pp.45-53.
④ 王恩科:《文学作品中方言翻译再思考》,《外国语文》2015年第4期。
⑤ 余静:《文学方言描写翻译研究路线图》,《中国翻译》2018年第3期。
⑥ 见刘云虹:《中国文学对外译介与翻译历史观》,《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2015年第4期。
⑦ 胡安江:《中国文学“走出去”之译者模式及翻译策略研究——以美国汉学家葛浩文为例》,《中国翻译》2010年第6期。
① 姜静:《英汉文学作品中方言翻译的比较研究》,第34-35、168页,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
② Stalling Jonathan, The Voice of the Translator: An Interview with Howard Goldblatt, Translation Review, 2014, p.8.
① 何丽、王筱依:《〈红高粱家族〉方言翻译的语言学分析》,《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② 何丽、王筱依:《霍恩比“综合法”视角的方言英译研究》,《外语教学》2015年第4期。
③ 宋庆伟:《葛译莫言小说方言误译探析》,《中国翻译》2015年第3期。
④ 季进:《我译故我在——葛浩文访谈录》,《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6期。
⑤⑦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第8、25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
⑥⑧ Mo Yan, Radish, trans. by Howard Goldblatt, New York: The Penguin Group, 2014, p.9,p.29.
① Craig Iran, Translation in the Shadow of the Giants Anglophone Caribbean Vernacular in a Translated Literary Text, The Translator, 2006, pp.65-84.
②③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第32、24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
④ Mo Yan, Radish, trans.by Howard Goldblatt,New York: The Penguin Group, 2014, p.27,p.14.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