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灯光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陶瓷的古老气息。夜已深。在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一间修复室里,胡老师坐在修复台前已连续五个多小时。
她的背影如一尊雕像,手指轻轻滑过一块瓷器残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原先碎裂如一地花瓣的瓷片已然重生,回到作为一件完整器物的时刻。
我在南宋德寿宫遗址博物馆的采访中,曾遇到一件精美的瓷器。那是一件龙泉窑粉青釉六方七管占景盆。
占景盆,也就是花器。那是一件南宋时期的精美花器,器物上的七根筒管用于固定花枝,在筒管的底部还有镂空,这个令人惊叹的巧思,使得管内与盆内的水相通。插花的时候,花枝便能汲取到水分。
修复后的占景盆,被完整地陈列在德寿宫遗址博物馆的展品柜里,接受着观众饱含赞叹的目光。
难以想象,这件器物被考古发掘出来时碎裂成上百个残片,占景盆内的七根筒管也已不翼而飞。尽管瓷器已经破碎,但不得不说,这来自上千年前的东西,每一块瓷片都是历史拼图的小小一角,携带着文化的记忆。当它与其他碎片一起拼合、修复,成为最初的样子时,一个美好的时刻,将重回当下人眼前。
一双灵巧的手——它把那些在岁月里破损的碎片一一拾起,以某种恰当的方式修补:分崩离析的碎片重新聚拢,裂纹将被弥合,表面的釉质重新覆盖,缺损的部位(那是一个只能依靠文图资料与经验在想象中勾勒的空白之处)也将被这双巧手妥帖地填补。
虚空的器物,回到了完好无损的时刻,如同时光倒流。
器
修复这些瓷器的第一个步骤是清理。其次是拼合。然后是补缺、打磨、上色。
补缺,是利用树脂、石膏等材料补全残缺的部分。打磨,是让拼合自然和谐,要极其耐心,反复打磨,摸到用手抚摸天衣无缝为止。
最后是上色。上色是让瓷器恢复原本纯洁的颜色。这是最难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要跟原来的器物一致,必须让补色的地方与原器瓷片色泽一致,肉眼看不出来。
每一道工序,几乎都要屏住呼吸。
胡老师在做着这些事情时,整个人就与器物合而为一了。时间从她的身旁无声地流淌而过。两个小时过去了,五个小时过去了,一天过去了。
有时候她在修复台前工作,下班时间到了,她浑然不知。天黑了,她也完全不晓。有好几次,当她将一件器物完整地修复完成时,起身伸个懒腰时,她发现又一个崭新的黎明已降临在她的窗前。
丛林里的鸟鸣带来勃勃的生机。胡老师端详着手中修复好的器物,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
修复瓷器的时候,必须将心注入,必须穿越时间,回到千百年前的某一个时刻。只有这样,你才会体会到那件器物的用心之处,也才能跟那个时代的审美达成一致。也唯其如此,才能完好地修复它。
古陶瓷修复技艺,是中国古老的一项传统技艺。
《景德镇陶录》中曾记载景德镇陶工黏合碗盏的方法。“粘碗盏法,用未蒸熟面筋入筛,净细石灰少许,杵数百下,忽化开入水,以之粘定缚牢,阴干。自不脱,胜于钉钳。但不可水内久浸。又凡瓷器破损,或用糯米粥和鸡子清,研极胶粘,入粉少许,再研,以粘瓷损处。”也许,这是关于陶瓷修复的最早的记载。
胡老师捧出一件修复完成的南宋龙泉窑青瓷吉字瓶。
我认认真真、细细致致从上到下抚摸观察了一遍,也没有看出到底哪个部位是“修”上去的。
当我将修复前的图片与器物比对时,才恍然大悟——这个吉字瓶出土之时,瓶的整个颈部都已缺失。胡老师根据很多历史资料,将这件东西上部残缺的部分“补齐”了。
比例如何,高度如何,曲线如何,只能凭借自己对那个时代器物的审美来决定。当这件吉字瓶恢复完整重现之时,它终于再度展露自己最美的时刻。
心
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声低语,细腻又虔诚。
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她和一件古老的器物展开一场深刻的对话——没有语言,只有时光与触感的交织。
在胡老师眼里,每一个文物都不只是物。
我曾听胡老师讲过一个故事。
在许多年前,她并不从事古陶瓷修复这一行。有一天,她至爱的家人突然生病,她陪同四处求医。在那些度日如年的时光里,漫长而揪心的煎熬,她一步一步,陪着家人走过艰辛,走出困境。
病房窗外的世界,天那么蓝,山那么绿,空气那么美好。
一年多以后,她至爱的家人痊愈,恢复活力与健康,她自己,也仿佛重生了一般。
回到工作岗位后,她全心投入在器物的修复上。她将破碎之物一片一片拾起,仿佛收拾那些破碎的日子。
当一个个碎片经她之手重归其位,弥合如初,她已然忘掉周遭的一切。修复器物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修复自己的过程。
许多年后,她修复文物的技艺在全国比赛中名列前茅,她已成为文物修复领域的顶尖专家。有人羡慕,有人赞叹,也有人问她何以能如此出色。她只是轻轻说,我觉得,每一件器物都应该被认真对待,被用心珍视。
每一件器物,都有它自己的呼吸。
人
修复台前的阳光,缓缓地移过。从清晨的温暖,到黄昏的静谧。
石膏、胶水、颜料,每一剂材料,都经过仔细的配比与试验。每一条裂缝,都被轻轻抹平,消失在历史的深处。
眼前这一堆碎片,你很难想象它们来自考古遗址的同一件器物——南宋时期的一只青釉莲瓣纹碗。
这样的一个碗,粉身碎骨几百年后,居然还有机会回到一起,紧紧相依,仿佛回到炉火熊熊的一刻,甚至回到炉火点燃之前,回到同一块泥巴的时刻。
修复完成后,那只青釉莲瓣纹碗被陈列在博物馆的展示柜里,静静地穿越时间,与人们相遇。
许多人久久伫立,静静欣赏。人群之中有一对紧紧相依的背影,如此熟悉,如此温暖。
选自《长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