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书

2025-02-05 00:00:00张二棍
福建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宿命一滴水村庄

宿 命

群山逶迤,一堆堆如猛兽般的石头,追赶着另一群羸弱的石头,一丛丛如长矛般的野草,东倒西歪在风中互搏。峡谷里的天空,仿佛被四围尖锐的峰峦,切割成无数块儿琐碎的蓝补丁。在这天日难觅、人迹不寻的峡谷里,窝藏着一座破败已久的荒村。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已是深秋。眼前荒草萋萋、乱石累累,几棵无人采摘的枣树,依然不管不顾,挂满娇滴滴的灯笼。那间四壁斑驳的教室里,泛白的黑板上还残留着几粒栉风沐雨、缺胳膊短腿的汉字。那座面目全非的戏台上,鸦雀们如一个个被摄走魂魄的喑哑老者,在犬牙交错的椽檩间呆坐成一排,它们四大皆空的模样,叫人心疼。

哦,确曾有人在此生活过。

活在这逼仄的山川间,任谁都步履维艰,任谁都汗流浃背。可我们活在哪里,又不是如此呢。我也见识过平原上与湖泽边的生活,也深知所有生活都浸染着一层层悲哀与苦楚的底色。没有哪一种日子,可以无怨无悔,有声有色。

你看,那几座石砌的猪圈,巴掌大而已,哪怕一条狗、一只鸡,在里面呆呆站着,都如同坐牢;你看那几张残缺的磨盘,不知道已用了几百年,一代代人像是被施了魔法,在它的面前佝偻着腰身,像一只只陀螺般无穷尽地旋转;你看那一条石板路,如愁肠般弯曲,多少个孩童与老朽,曾在黄昏中蹒跚而行,渐渐长大和变老,多少次的迎亲与送葬都绕不开它。

想来,多年前,也有鸡鸣狗吠与婚丧嫁娶,也有春种秋收和晴耕雨读。曾经,这里遍地都是日出而作的人。曾经,这里的一把把锄头像是每个人随身携带的配饰,而一具具犁铧宛如小牛的眼眸般明亮。曾经,有人端详着刚刚翻开的泥土,像端详着赤裸的婴儿。曾经,这里有人在赤日下祈雨,有人于夜雨中防洪,有人在田间扎起父亲般的麦草人,有人背着干粮走向远山之外……

但我依然无从理解这逼仄之地,何以养家糊口,何以传宗接代。就像我永远也无从理解,风沙漫天的戈壁中、蚊虫肆虐的雨林里、万里冰封的雪原上,一处处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也升起过断断续续的烟火,也曾盈荡着若有若无的悲喜。

一切都不复再见了,所有的日子都已被扑面而来的时光轻轻裹挟而去。假如,羊的宿命是在一口滚烫的铁锅中,皮肉分离,狗的宿命是老死在一条渐渐锈蚀的铁链边,一条土路的宿命是越来越细瘦,直到消失在萋萋荒草间,那这个村子的宿命,就是荒芜和凋敝吗?

那个佝偻着腰身,像一具稻草人般在土路上缓缓走着的人,他的宿命呢?

谁把他留在这空无一人的村庄里,让他没日没夜苦役一般行走在荒草丛生的街巷间,宛如迷路的羔羊,失忆的孤狼,踉跄的罪人?他是村庄里最后的一位守候者了,常常独自出现在大雾蒙蒙的清晨,又消失于暮霭沉沉的黄昏。他一边走,一边呢喃,在这早已破败的村庄里,他仿佛总能听到什么动静,看到什么情景。他在每一条荒草凄迷的街巷里徘徊着,直到夜深,还意犹未尽。

惊蛰已过,而村庄却依然一副从未睡醒,甚至是昏迷的样子,像瘫痪在大地上的植物人,更像植物人褪下的一堆无人浣洗的褴褛衣衫。十室十空啊,这样诡异的村庄,在我们这地界儿并不稀奇。无数的采空区上,悬浮着无数这样恹恹的村庄。那么多房子,遮门闭户,东倒西歪,像极了一个个罹患重疾的人。

有时候,我们的手太长了也太肆无忌惮了。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我们的手一直向黑暗的地壳深处,贪婪地摸索,我们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放过,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黄金白银、煤炭钢铁、石油天然气,地下有什么,我们就妄想得到什么。深处那些闪光的、漆黑的、柔软的、坚硬的,我们都没有放过。好像把家园挖空,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我们的地下,已经被挖得越来越空了,空荡荡的大地再也无力承载一个村庄的春种秋收、鸡鸣狗跳、生老病死。到处是干涸的裂痕,一天天悄无声息地张开,越来越大,让村民们恐惧不已。

没有人愿意成年累月地住在一座座画着无数个红×的危房里,提心吊胆地活着,没有人愿意所有的梦境都充满让人恐惧的坠毁,没有人愿意在时刻都下沉、裂开的村庄里划拳、打牌、做爱,甚至耄耋的老人也不愿埋葬在这里了,他们害怕自己的坟头像先人一样,在某个夜晚突然沉入地缝,了无痕迹,像从未光临到这世上一样。

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安的村庄,一个甚至连鸡都不肯下蛋、猪都不想产崽的村庄,其实早已病了,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那就搬吧,迟早要搬走的,迟早都需要去往一块让人踏实的大地上,在那里继续起房盖屋,婚丧嫁娶,继续心如乱麻或心如止水,继续攫取或被攫取。

终有一天,我们会把地球挖成一只空荡荡的气球,被宇宙深处的一阵风,带向那无法预测的深渊。

而现在,他们把这村子留下,也留下了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人,像是留给这废墟的一件信物,或遗物。

臆 想 症

深湖之中,一具白骨追随另一具白骨,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忘情地遨游着;柴火堆里,一个灰扑扑的土地爷从绵延的噩梦中惊醒,低低啜泣。我把一个胡言乱语、流离失所的乞丐,遥尊为千古留名的皇帝,我让一个年老色衰、茅屋养疾的南宋妓女,光彩照人出没在纽约城名流攒动的宴会。还有一次,在我无情的想象里,街头上涌动着无声的蚂蚁,商场里来往着贫穷的乌鸦,医院里穿行着疼痛的白鼠……

你看,我这个不称职的空想家,总喜欢借着无边的谵妄与虚构,把自己沉浸在一堆喋喋不休而昏聩的想法之中,不能自拔。我身患臆想症多年,连那个癫狂的乡村诗人朋友,都总是劝我,不要再沉沦了,不要再将这具日渐萧索沉重的肉身,带往那一处处无人知晓也不可理喻的缥缈之境了。

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丛丛杂念,正如桃花不能控制它的绽放和凋零,湖水不能控制它的涟漪和平静。

在无穷无尽的想象中,我光临过桃花源,也闯入过修罗场,我在荒废已久的渡口醉倒,又在虎啸森森的景阳冈悠悠醒来。我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四分五裂的星球,没有山南海北的江湖路远,淡却了晨昏寒暑的时节更序。我游弋在汴梁与罗马的市井、宫廷、大狱、斗兽场;清晨时我蓬头垢面,被五马分尸,而黄昏中我又横刀立马,去攻城拔寨;我让这一个早九晚五的自己,成为赶尸人、偷渡客、行脚僧,让另一个衣食无忧的自己,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

事实上,此刻我寄身在一座旧楼的房间中。这里偏僻而阴暗,仿佛中世纪城堡中一爿无人注目的储藏间。我仿佛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无比漫长的岁月,历经了无数次劫难和轮回。尤其夜深人静时,我的脑海中,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清明上河图》,浩浩荡荡的古人们,从四面八方云集在我羸弱而单薄的身躯里,有人埋头苦吟,有人大摆宴席,有人闹市鞭马,有人提灯过河,那厢刚刚揭竿而起,这边又传来割地求和的消息。

分分秒秒,我都在无垠的胸腔里,编织罗列着只有我一个人歌哭无端的人类史。我这个罹患臆想症多年的人,是编剧也是演员,是喝彩的观众,也是拆台的对手。我无情游走在创世与灭世之间,把小丑和大盗、刁民与忠臣,一遍遍演绎。

也许等某一天我累了,就会把脑海腾空,变成一个呆若木鸡的人,静静坐在晚年的阳光下或余生的荫翳中,等候一个突然的邀请和召唤,也或者,只是等来一个预料中的勒令与惩戒。

名 可 名

所有生命如云雾也似露水,终会散去,终会无迹可寻。在这世上一遭,总有些名字会被人一遍遍默念着,成为一种无法抹去的象征,一座永不坍塌的建筑,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最后,轮回般被一次次用到另一些人的身上。也总有另一些名字,被遗忘,被取消,被视若不见且讳莫如深。

总有一些名字,是唯一的,是恒定的,是绝对的,是一旦叫某个人用过,就气数已尽了的,再无生机可言。

比如“曹操”,只该是那个“诸君北面,我自西向”的人,只该是那个“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人。这样的名字还有很多,比如屈原、项羽、司马迁、杜甫、岳飞……我们凡夫俗子,怎敢背负着这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去度过自己或平庸或狼狈或黯淡的一生?所以,尘世间的许多人,会把自己的名字起得那么素朴、笨拙,甚至庸俗、粗糙。仿佛唯有这样,蜷缩在一个无所谓的名姓背后,才能一辈子踏踏实实、安安心心,不必去经历什么,也不必去承受什么。

然后,在这大治和大乱永无止境更迭的世界上,总需要诞生一些不甘心的人,扛着一条条不愿俯首的薄命,出现在一个个逼仄、昏聩、冷漠的时刻,用他们的宽阔、敏锐、热情,锻打着自己那个本来平凡的名字,并反复淬火,使之成为闪耀、锋利,甚至不朽的器与皿……

病 乡

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私密故乡,其名为病。我是这病乡里唯一的居民。

在这里,看着流水傻笑的白痴是我,在山顶上试图拦劫白云的刁民是我,执意要教石头朗读的私塾先生是我。我还是那个挺不起腰的鳏夫,癫痫的顽童,狂笑不止的盲人,对月哭泣的哑巴……是尘世间所有疾病的病人,罹患了世上所有难缠之疾。还有无数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大病,正视我为终点,翻山越岭向我奔袭而来。我也将终生独守着茫无涯际的疼与痛,无处逃遁。

我唯有处心积虑,把大病患尽,才能独霸和窃取那些别人避之不及的种种,譬如刻骨、蚀魂、锥心、断肠……

在隐秘而又殷切的盼望中,我愿意成为所有疼痛的标本与仓库,而世人却过着无疾无恙的生活。我甚至不忌讳别人指着我羸弱的背影,反复用厌恶和惧怕的口气说,看,那个身怀着伤寒、瘴气、传尸、疠风、虏疮的家伙,为何恬不知耻,竟以病为荣?

随他们去说吧!我总是祈祷凡尘间的人们都生龙活虎,唯有我被裹挟在层层叠叠的病痛中。在我独霸的病乡里,我不要先人与后裔,也抛弃了同伴和亲人。我孤零零现身于病乡的每一寸土地,仿佛一头不可理喻的怪物。我发誓要借自己这具单薄的身体,把这世上所有稀奇古怪的病都罹患一遍。我总觉得这样在疼痛中活着才是栩栩如生,才会死而无憾。

无疾而终,对别人是祝福,对我,也许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祝福吧。我需要沾染一些异于常人的病,这样就会在牢笼般愈来愈逼仄的光阴中,珍惜些什么,保重些什么,呵护些什么。

我愿意怀抱着丝丝缕缕的疼痛,不麻木,不懈怠,不苟且,在一寸寸光阴中,如坐针毡,如临大敌。我知道,所有的病,终究会使得一个人成为一具无病可侵,也无药可救的固体。我期待那病入膏肓的一刻,我期待自己在无边疼痛中,圆满。

短 河

曾误打误撞,闯入过一个无名的峡谷,见识过一条世界上最短的河流。只见一柱泉水,从山崖的缝隙里跌落,仅仅流淌了百八十步,便又急不可耐地顺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遁入地下。这条河里的水,一定是世上最纯净,最没有名利心与表现欲的水。它们短暂入世,稍稍见识了一下人间的光明,听闻了一下鸟鸣花香,感受了一下寒暑和晨昏,就归于沉寂,踪迹全无,杳无音信。

这条河中的每一滴水,从出生到消弭可能也就几分钟而已,有着比蜉蝣与昙花更让人唏嘘的命运。水往低处流,是水的宿命。没有一滴水会踟蹰不前,它们追赶与嬉闹的样子,也叫我惭愧不已。也许,是它们太幼稚了,尚且无法感知生命的真谛,尚且不懂得缓一下看看世界的模样。也许它们早已在暗黑的地壳中苍老不已,所以勘破了时间的真相,一刻也不想在这浮云蔽眼的世上停留。

所有的猜测,都是我一个人在杞人忧天罢了。也许,没有哪一滴水会对我们执迷和沉湎的时间感兴趣。想来,这些水与废井下、江河中、湖海之底的那些水,都不在意自己是甘洌的还是苦涩的,是温暖的还是冰凉的,是涌动的还是死寂的。它们出现在这尘世上,没有执念与妄想,剔除了使命和荣辱。一滴水,就是一滴水,在花瓣上、在额头上、在牛蹄踩踏出的泥泞里、在新生儿刚刚剪断的脐带上、在弥留者的嘴角。

是我们的焦虑、喜悦、愤怒等,让每一滴水变幻莫测。是我们的执念与分别心,把这世上的一滴滴水,叫作自来水、汗水、血水、洪水、雨水、海水。就像我们也会把黑压压的人群,分为官人、书生、贩夫、走卒、乞丐,还会一次次将自己定位为懦夫、小厮、草民、亦步亦趋的傀儡、绝望透顶的囚徒……

在一切我们无法抵达也不可想象的地方,水滴无拘无束地存在着,上天入地,它们登上珠峰、造访北极,它们静卧成冰雪,升腾成云雾。没有一滴水是懦夫,也没有一滴水证明和诠释过自己的勇气。浩与渺,咸与淡,冷与热,都是我们在两小儿辩日般喋喋不休。

我当年唏嘘的这条短河,依然跌宕在自己亘古的方寸疆域之间,无名无姓,不悲不喜,不惑自己命运的长短,不迷恋烟波与深沉。它置身在那方寸之地,拒绝人世间的无数,迎接来自天地间的唯一宿命——消弭无形。

家 河

每每是在河流缓缓拐弯儿的岸边,会诞生一座灰茫茫的村庄。

也有另一种可能,一条不甘寂寞的河,为了倾听人与人的低语,鸡与狗的喧哗,禾与苗的问答,才特意拐到了村庄边上。这么看来,一条河也会滋生出窥探和情欲,也会有自己的爱憎和喜怒。这么说,一条河流该桀骜还是该稳重,该沉郁还是该轻盈,完全源于它自己的想法和需求。也许,每一朵浪花都是睁开的眼睛,每一个旋涡都是深深的喉咙。我相信,河水能看见一切,记住一切,保持一切,也能讲述一切。

当河水衣袂般,轻轻拂动着村庄,总能给田野增添一些轻盈与舒缓。这么说来,河流是一架横亘在冰冷大地上的钢琴,经由上苍之手的轻轻抚弄,带给人间不绝于耳的妙音。是的,我们置身的这个尘世间,太沉重也太冷酷了。仁慈的河流清楚这一切,并愿意承担起爱抚和侍弄这尘世的责任。我的村庄,也被一条悄无声息的河流环绕着。北方多山川而少江河,所以,哪怕一条瘦弱的河,也会获得人们的珍视和爱戴,会有一个郑重其事的名字。我们那条河,也有一个磅礴的大名——滹沱。

这条河,经过我的村庄的时候,河水要流得比往常更寂静更缓慢一点,有时候看起来就像不流了,有时候还要假装漫不经心地打几个旋涡。其实,这是一条河在暗下决心。它发誓要把村庄里那些热气腾腾的故事葬入河床的沙子里,或者静静地带去远方,直至杳无音信。

每一条河流,都清晰地知晓自己要抵达何方,所以没有一滴水会踌躇和茫然,更没有一滴水会摇摆不定。是啊,流水有你我不具的决心。而流水之畔的村庄,宛如补丁一样,出现在明晃晃的水边,是缘分,也是渊薮,更是一道无可辩驳的律令。

河流像衣袂般轻轻环抱着村庄,也抱住村庄里那些谜一样的轻飘飘的命运。一代代的乡民们,被无可辩驳的宿命轻轻舔舐着,也吞噬着,直到成为一抹抹久远的记忆与传说,直到一无所有,一无所是……

责任编辑 韦廷信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出版有诗集《搬山寄》《入林记》等,曾获《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茅盾新人奖、闻一多诗歌奖、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西部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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