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避免河流倒映天空

2025-02-05 00:00:00林为攀
福建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曾祖父棺材

1

客家人喜欢盖平顶房,这种房顶用处很多,可晒谷子,可晾衣裳,四面围个雉堞,又可供小孩追逐打闹。但平顶房也有坏处,那就是夏天暴晒,吃饭头顶开吊扇,手里摇蒲扇,仍避免不了汗水浇到碗里,让饭菜变咸。煮菜少放盐,遂成了每个客家人的共识。千禧年之前,客家人住的房子还是四角碍白日的尖屋顶,晒稻子、晾衣裳都在马路边。那时摩托车少,小孩在路上疯跑,掀起漫天尘土,稻谷倒无碍,鼓风机可以吹走黑稻曲球,也能吹走稻尘,就是衣服白洗了。可又管不了小孩跑来跑去,会蛮的小孩长大才有出息,像林家的独子,整日关在房里,长大肯定连媳妇都讨不到。

他们说的林家独子就是我。我出生于1990年,那年出生的小孩格外多,这座叫摩陀寨的村庄变得越来越挤,空间和阳光就成了稀罕物。客家人从群居的围龙屋里搬出来,在路边或者坡上盖房子。我在围龙屋里住到十岁,每天早上都被人们的刷牙洗脸声吵醒。我从床上起来,赤脚跑到窗边,推开二楼的木窗,看到楼下的天井里满是刚从嘴里吐出来的牙膏泡沫,还有人端着早饭挨家挨户串门,就为了夹点别家的梅干菜,给自己饭里的白粥染点颜色。

吃完早饭,这些劬劳的客家人就要出门干活了。他们会换上耐穿的解放鞋,戴上防晒的草帽,有些刚嫁过来的小娘子还会用围裙包住脖子,接着就扛着锄头,牵着水牛出去了。我看不到走出去的他们,他们都被墙壁挡住了。天井一下子变成了老太婆牙齿掉光的嘴巴,我再也听不到刷牙声、吃饭声和说话声了,只有青苔争相挤出来的静让我觉得日光被蜘蛛网缠住了。

父亲那段时间整天眉里攒愁,他不怕穷,不怕苦,就怕住不开,于是便决定盖房搬出去。他扛着锄头出门选址,可是每一块好地方都有人了,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跟人换地,只有溪边那亩良田。父亲最后没舍得用这亩田去换,实际上也没人愿意换,因为临溪盖不了房。被逼急了,父亲就想拆了围龙屋原地建造,可是围龙屋只能全拆,不能局部拆,拆一处,必牵连整座围龙屋。除了父亲,没人愿意拆围龙屋,还是因为麻烦,现在每人住多大面积一清二楚,一旦拆了,变成了一片平地,要再说清楚就难了,索性就让它继续留着,等以后塌了再说。他们这么说是因为都找到了适合盖房的地方。

父亲实在没办法,便又打起了屋后那三间老药店的主意。这三间老药店属于我曾祖父,他曾是摩陀寨的医师,医术没得说,谁家有个咳嗽发烧、头疼脑热都爱找他,不过自从他上了年纪,常常开错药后,摩陀寨的人就去湖洋乡或者上杭县看病了,摩托车就这样多了起来。曾祖父上了年纪不是指过了花甲或者古稀,而是他九十多了,对一个劳碌命的客家人来说,九十岁才是退休的年纪,只不过很多人活不到退休而已。

父亲抱着我去找曾祖父,他独居在药店,不是父亲两兄弟不愿养他,而是他自己愿意一个人住,每天用炉子烧一日三餐,逢年过节父亲才会让我上去接他下来吃午饭,晚饭就撑着拐杖去大伯家解决。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用手去抓跳到他头发上的阳光,可是却怎么都抓不住。药店里没有药满匣,只有门外衰草枯槐,父亲迈过朽坏的门槛,看到曾祖父屋里的浮厝,捂了我的眼,把我放到地上,拍了我屁股一下,轰我去门外玩。所谓浮厝,是指客家人未死先备棺,把涂了红漆的灵柩悬放在梁上。

曾祖父的药店室内挑高只有三米半,无法按老规矩浮厝,只能放到地上,一边铺上两块红砖。我没有走开,偷偷趴在门口,看到父亲去把棺材板掰开,曾祖父从里面坐起来。曾祖父更老了,腮帮子挂不住半两肉,颧骨很高,像握紧的拳头。他没有让父亲扶,而是扶着拐杖慢慢去踏那块红砖。他浑身都在抖,那根拐杖总戳不到地面。父亲怕他摔了,干脆抱他出来。我看到父亲像抱着一簸箕的空豆荚。曾祖父被抱到了一张太师椅上,他如今填不满太师椅,我看到椅子很空,或许再加上一个小小的我也不成问题。曾祖父的屁股坐不了冷板凳,父亲把棺材里的寿枕拿出来给他垫上。

我看到曾祖父看到了我,他的眼睛很明亮,冲喊我道,红八喜,过来。我的小名叫红八喜,我不知道是哪八喜,也不知道喜从何来,或许是日子太苦了,父亲才让我叫这个小名。我跨过门槛,来到他身边。曾祖父又对父亲说,尧佬,去把我的冬瓜糖拿出来。父亲在棺材里摸到一袋冬瓜糖,拿出一根先咬上半口咂摸,再拿给我吃。他怕冬瓜糖坏了。我把冬瓜糖含没味了,吐掉,再吃上一根。从前曾祖父见了,就会揪住我的耳朵,说,冬瓜药食同源,既可清热解毒,又可消肿化瘀,还能醒酒,不能浪费。可现在他却无力再管,自从过了九十岁,很多事他都管不了了,摩陀寨人的病痛他管不了,挑嘴的曾孙也管不了,能管的只有眼前的这口梓棺。不过现在好像这口棺材也管不了了,因为父亲说要在这里盖房子。父亲等不及曾祖父过身,因为我在一天天长大,围龙屋在一天天破败,再不盖新屋,住的房就会变成客家人常说的漏斗房。

父亲以为要磨破嘴,没料到曾祖父答应得很爽快,他说,可以,没问题,但要养到我死。这笔买卖很划算,父亲没有理由拒绝,让他犯难的是,在新房盖好前,曾祖父还要跟棺材一起搬过来,在围龙屋里还好说,要是到时还要搬到新房里,就不太妙了。最后让父亲点头的还是曾祖父的年纪,他应该活不了那么久。父亲把我抱回去,我在父亲怀里看到围龙屋的墙壁上写了很多大字。父亲说是曾祖父从前写的保身四要——慎风寒,节饮食,惜精神,戒嗔怒。

此后,父亲就没空抱我出去玩了,我一个人也不敢跑出去,我每天都会打开楼梯边的后窗,看到父亲光着膀子在拆药店。那口棺材搬到了客厅,贴墙放,曾祖父每晚睡在里面,早上准时从里面起来。母亲很喜欢红颜色,认为大吉大利,可是却嫌棺材上的红漆,铺了一张桌布。闲时有人端着饭碗来串门,以为是凳子,坐在上面,听到身下咚咚响,就问,什么在响?母亲回道,还能有谁?来人又问,他跟你们一起吃?母亲回道,冇办法。来人屁股被顶起,吓跌在地,看到一个颧骨高、眼窝深的老人从地里长出来,方知这是口棺材,忙迈门槛出去了,空碗都忘了拿。

后窗那三间药店扬起一团尘土,尘土消失后,我认不出父亲了,因为拆药店的那些人都变成了黑人。他们往地上啐唾沫时,都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们用手指着彼此取笑时,都只能看到眼白在转来转去。母亲担着两桶井水上去,让他们洗洗脸。最后一个洗脸的人就是我父亲,他让别人先洗脸,轮到自己洗时,两桶井水都见了底,不过还是能洗出他坚硬的胡茬。我朝他喊道,爸爸,你没洗干净,脖子还很脏。父亲看到我出现在他面前的窗边,说,小懒鬼,这么迟起。我不服气,我说,我早就起来了。母亲挑起两个空桶,对我说,还不快去食朝,等下都凉了。我转身下楼,把十二级木梯踏出了六响。客厅多了口棺材,空间就不够用了,要把椅子挪到桌下,我才能走进左边的厨房里去。

厨房的灶台现在变矮了,我不用踮脚就能掀开锅盖,把锅里温着的早餐端起来吃。今天的早餐有肉,父亲要请人干活,不好用梅干菜或者豆腐乳招待。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客家人喜欢端着饭碗走来走去,好像饭桌会咬人。小时候母亲把我背在身上走来走去,经常忘了把饭碗拿回家,害得父亲老用装菜的大碗吃饭,或者干脆跟母亲共用一碗。每年过年前赴最后一次圩时,茶盐酱油都可以忘了买,但一定不能忘记多买碗,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家人丁兴旺,有几十口人。这几十个碗撑不到年底,会陆续落在东家的院墙上和西家的鸡窝里。一般都要在年中的夏天去湖洋乡赴圩重新买过。我换牙后,也喜欢抱着碗走来走去,但不是跟母亲一样去各家串门,而是在自己的家里走来走去,有时候抱着碗上楼边看电视边吃饭,有时候站在后窗边看曾祖父扇炉子边吃饭。我不敢跑去别家,因为那些大人总爱逗小孩。

我现在端着碗上楼,看到曾祖父从棺材里爬起来,问他,老太公,你食朝了吗?他没有理我,他虽然住在我家,但与每个人都不亲,他在我们吃完后吃,在我们上楼睡觉前睡。有时在棺材里待腻了,就会在我们一家三口惊讶的目光下爬起来走到外面去。父亲就跟曾祖父谈话,说平时他爱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但在请人拆房盖房的时候再这样就会把人吓跑。

曾祖父也很听话,在家里有外人的时候真的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他现在冷不丁爬起来,是估错了时间,在不该起身的时候起身了,毕竟棺材里黑得紧,只有棺材板没盖严的一道光,仅凭这道光不足以判断时辰,不过他在看到只有我一个小孩后,终于不再躺回去,而是准备爬出来。我放下饭碗去扶他,他把手搭在我手上,不知是他不敢用力,还是他就是这么轻,我感觉不到他任何重量,好像走在屋檐下淋到的一滴雨。曾祖父起来后,看上了我那碗粥,我把这碗粥让给他吃,自己去厨房盛过,走出来后,发现他已把粥吃完,正在捋下巴的山羊胡,把上面沾的几粒米饭捏进嘴里,我看到他的喉结鼓了鼓。

曾祖父撑着拐杖走出去,走到外面长长的屋檐下,又从我家的屋檐下走到了林为强的屋檐下。林为强一家正在食早饭,他家的饭桌上没有爸爸妈妈,只有爷爷奶奶,他的父母都在东莞打工。爷爷据说有心脏病,很早就不干活,赋闲在家,每天穿着板正的中山装,头发也用发蜡梳得贼滑,发际线上还有个像箭头一样的美人尖。家里的活都是奶奶一个人干。她很能干,每天都会上山斫樵,樵堆满了厨房,有时还会码到屋檐下,遇到落雨,林为强的屋檐就站不了人,避不了雨。林为强比我小四个月,但长得比我高半个头,他吃饭的时候喜欢跟门外走过的人打招呼,但现在从他门外走过的曾祖父却没搭理他,所以林为强就从饭桌上下来,看着这个老人把后背留给他。

曾祖父走进了一片阴影里,林为强就转身往后看,看到露出半个脑袋的我。他走到我身边,看到我碗里有肉,就说,红八喜,你能把肉分我吃一块吗?我说,强仔,你都长这么高大了,不用再吃肉了。林为强说,我的个子不是吃肉吃出来的,是被我爸妈从东莞寄回来的营养品塞大的。他家不止樵多,太阳神口服液、黄金搭档和草莓牛奶也多,林为强不舍得丢那些空瓶子,在给祖宗烧香的香案上摆满了,有小孩进去后哭着喊着要喝,小孩的父母也不哄,以为这样就能讨到一瓶黄金搭档,可是小孩都哭哑了,林为强都没舍得给,以后就没什么人去他家了,从门外走过也不会再朝里䁖一眼。林为强邀我出去玩,他把空碗放在了我家门槛上,等我们走开后,有只从门槛上飞过的大公鸡把碗打碎了。

我们走出了只有天井里有阳光的围龙屋,看到阳光在外面破壳而出,照亮了每一座新盖的楼房。这些新楼房最高的有四层,每一层都有三扇绿窗,每扇绿窗代表一间房。有些绿窗上还挂了像冠冕一样的窗帘。林为强说,这些楼再高也高不过你家正在盖的房子。我家的新屋在高处,哪怕只盖一层,也比别人家的三四层高,可惜前面的围龙屋会碍眼,到时装修得再漂亮,别人也不能第一时间看到。很多小年轻穿着牛仔裤在飙摩托车,他们把油门踩得轰隆响,在我和林为强面前一抽一抽,像被卸掉了屁股。我们面前的这条马路马上被灰尘擦掉了,过了一会儿,路边的商店才重新搬回原地。

曾祖父出现在马路上,影响了小年轻飙车,有个叫梁瑞平的年轻人从摩托车上下来,把嘴凑到曾祖父耳边,说,老公公,让一让。曾祖父说,路这么宽,不会妨碍你走路。梁瑞平说,我们要赛车。曾祖父说,你是要开坦克吗?再说,这条路又不是只姓梁,它姓梁、林、吴、温、郭,五姓都有份。梁瑞平朝后面那帮伙伴耸了耸肩,说,没办法,只好下回再比了,要是撞了这个老头,我们都会吃不了兜着走。曾祖父说,你叫谁老头?没规没矩,你的小命还是我用一碗香灰水捞回来的呢。梁瑞平不敢多说,骑上摩托车走了,其他人骑上摩托车跟在他后面。他们在曾祖父后面不敢并排骑,但一到了曾祖父前面,马上就把梁瑞平夹在中间,不停地问他香灰水怎么回事。梁瑞平面子挂不住,手离开车把去揍他们。我看到这几辆摩托车像蛇一样,扭来扭去。

我不知道曾祖父要去哪里,现在已经没人会主动用单车载他去赴圩了,这是他还能治病救人时才有的待遇。曾祖父上了年纪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服老,他托人从县里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练了三天,路上行人尽皆躲闪,却被他当成自己车技过人,第四天就敢独自踩单车去赴圩。父亲知道后,叫上大伯一起去追他,兄弟俩一人骑着一辆单车,大伯的那辆破单车刹车不好,遇到下坡总要用脚刹车,把他刚买的解放鞋都磨破了。大伯停在路边跟父亲商量,说要追也行,这老头的单车要归他。大伯很霸道,分家的时候多分了一头牛,这头牛在地里勤耕耘,很快大伯家的谷子就堆满仓了,父亲用了很多年才赶上。父亲见大伯现在又惦记上了曾祖父的单车,怕老人发生意外,就咬着牙答应了。兄弟俩最后在出摩陀寨的石桥下发现了曾祖父,他连人带车摔到了河里,好在人没什么事,就是额头摔破了,很长时间都没好,好以后还留了一个疤。

这个疤就成了曾祖父从前最爱说的后遗症,他对每个病人都说,要是不遵医嘱,就会留下各种各样影响生活质量的后遗症,严重的还会提前去见马克思。父亲长期利用这个疤把曾祖父留在药店,但凡他有想迈出去的动作,就会警告他说,上次河里刚好涨了水,算你命大,现在再出去试试,看看还能不能这么幸运?告诉你,不是只有河流会杀人,现在要是跌一跤,你的脑袋马上就会像被摔碎的西瓜。几天后,从药店门外经过的人告诉曾祖父,摩陀寨的黄泥路硬化成了水泥路,方便是方便了,就是跌破了很多人的脑袋,个个额头上包了纱布。由于他们家里的小孩没那么蛮,没有跌破脑袋,所以他们说起来的时候都很高兴。

曾祖父此后就不敢出门了,摩陀寨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他好像已经认不清这座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寨子了。大伯经常上我家来,他专挑饭点来,要是看到桌上有荤腥,就会马上用手抓起一块肉,丢进嘴里,还没等咽下去,话就说出口了,老头的单车你看什么时候过继给我?门外走过的人一听,就吓了一跳,以为我家穷得养不起孩子了,要把我过继给大伯,等搞明白事情原委后,就会大松一口气说道,树佬,以后说话口气别那么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家千担银子万担谷呢。父亲叫林尧传,人们都叫他尧佬,大伯叫林树传,人们都叫他树佬。大人叫佬,小孩称仔,是客家人区分辈分的叫法。父亲让大伯过两天再来拿。等大伯走后,母亲凑到父亲耳边,说,你傻啊,真把老头的单车便宜他?父亲当然不傻,他把自己的单车当成曾祖父的单车给了大伯。大伯得意忘形,一有空就摁着铃铛去刚修的马路上骑来骑去。后来要不是单车陆续出现毛病,说不定烦人的铃铛声还会继续搅扰更多人的清梦。

2

曾祖父开始慎重地考虑起了死亡问题,他让梁小鑫给他打造一口棺材。梁小鑫是摩陀寨唯一的木匠,几乎家家户户的桌椅板凳都是他做的,他做的家具没话说,用几十年都不会坏。用他本人的话说就是,我做的每条凳子都能经得住两百斤的屁股,我做的每张桌子都能放得下八大碗的胃口。没想到后来,客家人的日子好过了,超过两百斤的胖子就越来越多,每顿也不止八大碗,而是十六大碗甚至更多,于是双鬓染了霜的木匠梁小鑫就连连摇头说,没想到钱就像打气筒,把每个人都当成车胎一样打爆了。他想起了当初给我曾祖父打造棺材的时候,这口棺材耗材不多,因为曾祖父很瘦,但涂了很深的红漆。

红漆的味道很难闻,曾祖父就想先把棺材放到药店门外,等红漆味散了再搬进来浮厝。可是梁小鑫却说,千万不能放到外面。曾祖父说,为什么?梁小鑫说,不仅不能放到外面,还不能说是我做的,以后就只有做桌椅的梁工,没有做棺材的梁工了。曾祖父还是问为什么。梁小鑫临走前说,因为1997年就要实行火葬了。那时离1997年还有两年,曾祖父觉得自己的身体撑不到这么久,这口棺材他睡定了。没想到1997年过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1998年过去了,他仍然活着。摩陀寨在1997年和1998年这两年死去的人都火化了,看到那些遗属捧着一个骨灰盒回到寨子,曾祖父感觉自己这把老骨头也着火了。从那以后,他就以那口棺材为家,哪都不敢去。多年过去了,曾祖父如今走在1999年的春风里,把身后的我和林为强当成一阵往事,忘在了斜剪春风的燕尾上。

这是千禧年到来前的最后一年,曾祖父能活过1997年,必然活不到21世纪。他从棺材里起来,是去赴平生最后一次圩,他要提前给自己买好丧葬用品。我和林为强跟在他身后,走过那座出寨的石桥,林为强不敢继续往前走,他要掉头往回走。这座石桥在摩陀寨还是黄泥路时,比路宽,当黄泥路一夜之间变成水泥路时,路就比桥宽了。人们过桥时不能再像走在水泥路上时肩并肩,需要轮流走,车技好的能把摩托车和单车直接开过去,车技不好的就要下来推,不过也要防止掉下去。我看林为强要走,也没有拦他,而是任由他往回走。他自己走了几步倒露了怯,回头说,红八喜,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怕迷路。我说,只要你跟我一起把我老太公诓回家,我就跟你一起回家,不,是我跟我老太公都会陪你一起回家。到时加上我跟老太公,就是在紫禁城里都不会迷路。林为强摸着脑袋想了想,说,好,红八喜,我答应你,不过我们先要拉钩。拉钩是小孩子签的契约,有时比成年人白纸黑字的合同还有保障。

那天是我头一回走这么长的路,我和林为强跟在曾祖父的身后,走出了山坳里的摩陀寨,来到了那条左边去湖洋乡,右边去上杭县的国道。各种大小汽车在国道上呼啸而过,单车只配骑在马路边缘。四周的青山不再拥得这么紧,而是往后撤退,这样比摩陀寨大的湖洋乡和比湖洋乡更大的上杭县才有空位落座。林为强紧紧拽着我的衣服,他跟我一样害怕每一辆从面前经过的车辆,每辆汽车的轮胎都看似没动,可是一转眼就驶到前面去了,只有汽车红黑白的颜色像彗星拖曳的尾巴还留存在我们眼底,不过时间也不会超过两秒钟。

林为强的害怕一目了然,我通过他拽我衣服的双手感到他浑身都在抖,可我的害怕却被自己严密封锁在内心,我担心一旦我的害怕露出马脚,林为强就会横穿国道,届时来来往往的汽车将会把他轧成肉泥,他的爷爷奶奶将会像烙饼一样把他从路面上揭下来,他远在东莞打工的父母也会首次不是在年关买票回来。所以我就让他走在国道下面,我这样做还有私心,那就是让他走在下面,我们就能一样高了。我的右手边是那条时时刻刻都有汽车经过的国道,他的左手边则是那条始终跟着我们的河流。我们逆行跟在曾祖父身后,每辆迎面而来的汽车都好像会撞到我们。这时林为强就说,我爸妈说在大城市里走路应该走右边。可是我们不能穿过去,每辆汽车都像随时随地在咬合的牙齿,就等着我们闯过去把我们当成一块肥肉吞下肚里去。

前方的曾祖父不怕这些汽车,他走在国道上跟走在其他路上没有两样,只要他的脚不软,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回头。我把曾祖父当成了陌生世界里唯一的指望,只要紧紧跟在他身后,我们就能顺利来到摆了十里长摊的湖洋乡。我还没有去过这里,但早就吃过父母从集市上买回的簸箕粄、油炸糕等小吃。此刻我好像闻到了这些小吃的香味,加快脚步立马就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圩场。

可是曾祖父却没有在这些摊位前停留,这些小吃似乎不足以打动他上了年纪的肠胃。他径直走进了一间白事店。我回头冲林为强说,别流口水了,赶紧过来,这要让老太公走丢了,看我们到时还怎么回去。林为强用袖子擦掉口水,提着裤子跑过来,见到是一家白事店,死活不敢进去。我也不敢进去,索性就跟他在外面等。

我听到曾祖父在店内讨价还价,最后出来时看到他的胡子被怒气拔得老高,他说,这些奸商,我只要一辆汽车,非得强卖给我一个女人,我这么大年纪要女人有什么用。我问曾祖父,老太公,你要汽车干什么?曾祖父说,你怎么也来了?走走走,小小年纪还用不上这些,快走,也不嫌晦气。我和林为强跟曾祖父走到一个卖簸箕粄的小摊面前,林为强的眼睛都要掉到那些裹了瘦肉和春笋的簸箕粄里了,当然我不像他这么嘴馋,我全程等着曾祖父告诉我为什么要买汽车,即使是纸糊的,不过簸箕粄的香味分明像蜜蜂一样把我的鼻子蜇得奇痒。曾祖父说,我怕没汽车,黄泉路上难走。林为强在小摊面前生了根,怎么喊都喊不走。我就跟曾祖父说,老太公,不然给他买一块钱簸箕粄给他解解馋?曾祖父说,我看是你这个小鬼想吃吧。他最后花了两块钱,给我和林为强一人买了一份。林为强吃得很快,还没走完国道就吃完了,簸箕粄的葱油香还赖在他舌尖,见我的还没吃完,就跑过来跟我抢。我马上张大嘴巴把剩余的簸箕粄全给吞了。

摩陀寨的石桥上挤满了人,河鱼游到他们贴在河面的影中。这时有人从人群里用手指着我们,大喊道,他们没丢,他们回来了。从人群里率先走出林为强的奶奶,她赤着脚,腰里别着柴刀,过来把孙子强行拽回家,林为强的鞋子丢了也没管。其次是父亲从人群里跑过来,把我驮到肩上,说,平时看你哪都不敢去,今天怎么胆子变这么大,竟敢离家出走?红八喜,你怎么不说话,还净打嗝?

父亲把我放下来,看我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我怎么了,吓得马上就要去喊摩陀寨里的赤脚医生。曾祖父说道,尧佬,站住,你面前不就站了个扁鹊吗?放心,红八喜没事,他只是吃独食噎到了。父亲忙把我倒挂,晃了两下,卡在我喉咙里的簸箕粄迅速呕了出来。父亲看我盯着地上的簸箕粄,说,不用觉得可惜,下回爸给你买。有条秋田犬被葱油香吸引,叼起簸箕粄就走了。我擦了擦嘴,说,老太公,你不是一路上都说你不吃吗?怎么现在又说我吃独食?父亲说,你们去哪了?曾祖父冲我眨眼,让我保密,我说,老太公去湖洋乡买汽车走黄泉路。此话一出,石桥上哄堂大笑,我看到他们在水面的影子像齿轮一样互相咬来咬去。父亲走到曾祖父面前,说,太公,这些东西到时自有我们这些做后辈的给你操办,你就放心吧。曾祖父说,到时真要把我火化吗?父亲说,你知道领我们致富的那个小平吧?这么大一个领导,最后不也火化了吗?曾祖父没再吱声,他走在我们面前,父亲把我架在肩上,我看到曾祖父拄拐走路变快了。

我们回到围龙屋的屋檐下时,听到林为强的奶奶在打电话,不用回来了,强仔找到了,害我这顿好找,差点把整座山整条河都给翻过来。母亲倚门看到我们回来,忙过来迎接我们。我们的脚一踏进门槛,身后的月光就像白糖一样洒了下来。曾祖父掀开棺材板准备躺进去,父亲凑到他耳边,说,太公,一起吃饭,吃了再睡。曾祖父那天跟我们一起吃饭,母亲把温过好几遍的晚饭端出来。

曾祖父的碗里码满了肉,他把肉一块块夹给我,我又把肉夹到父亲碗里,父亲咬掉肥肉,把瘦肉夹给母亲。这几块肉就在我们三代人的手中传来传去,可是我却很清楚,这中间缺少了一个交接棒,那就是第二代的爷爷奶奶。爷爷早就不在了,父亲是个遗腹子,奶奶也在前几年走了。我们缺失关键一代的几代人在这个洒满月光的夜晚就像一个掉了两个门牙的口腔。

我下楼吃早饭,经过后窗,看到围龙屋后面的药店已经被推平了。父亲在废墟里把还能用的木头和石块挑出来,其余废料就让人用畚箕担去填山谷。我看到不远处的山谷里时不时地掀起一阵尘埃,犹如雨天迷迷蒙蒙的雾霭。一个上午的时间,父亲就让人清理完了废墟,但从上杭县购买的红砖上不来,只能放到下面的水泥路旁。父亲这时看到我出现在窗边,走过来跟我说,红八喜,交给你一个任务,去喊你那些小伙伴过来搬砖,四十块砖一角钱。

我把这个诱人的条件第一个告诉给了林为强,他听完马上就要用自己的大嘴巴告诉给整个摩陀寨的同龄人,可是他却没能迈出门槛,因为他腰上被绑了一根牛绳。他对我说,红八喜,别让人把砖全搬完,给我留几块。我不常出门,不知道摩陀寨里有多少小孩,也不知道他们都住在哪里。林为强说,摩陀寨出生于1990年的小孩最多,你不用挨家挨户去找,只要到潭里去找,准能找到。

林为强说的潭在我家那亩良田下方,走过围龙屋古老的屋檐,穿过那条崭新的水泥路,别去踩路面滴漏的摩托车机油,走到那条两边种满芭蕉的小路,就能看到一口像玻璃弹珠一样的深潭。我从围龙屋走到水泥路面,看到我家的红砖在路边堆成了小山。那些小伙伴不在潭里贪凉,现在还不到最热的时候,他们都在只盖了一层的猪圈顶上。

我从旁边的竹梯爬上去,看到他们围在一起下棋。这些木棋厚度两厘米,每颗都像压手杯一样大,在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厮杀时,果真有刀戈剑戟溅起的火星。棋子大,棋盘也大,像地图一样铺满了一半屋顶,每个围观的小孩都要担心踩空掉下去。没有缝隙再能塞下小个子的我,我索性站在梯子上冲他们喊话,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赚大钱的好生意。可是我的声音都淹没在了棋盘上的夹炮屏风中,只好大声喊道,有钱赚,干不干?这时落于下风的红方马上站起来,拨开人群,问道,哪里有钱赚?黑方说,输了想赖皮,门都没有。但没有人还会关心这场棋局的胜负,他们都在问我哪里有钱赚。

我爬上屋顶,指着路边那堆红砖说,我爸说了,搬四十块砖就能净赚一角钱。还没等其他人想清楚这笔买卖划不划算,之前那个执红棋的小孩就跳了下去。其他小孩也挨个跳下去。不敢跳的就爬梯子下去,脚刚一接触到地面,就见抢先的那些小孩个个都搬了七八块砖往上走。这时身高优势便尽显无遗,个高的小伙伴一次性搬十块砖都不会挡住眼睛,个矮的每次只能搬四五块。有些比较机灵的则不会贪多贪快,因为多快有时并不会好省,反而会掉下来,浪费时间不说,还会把砖摔破。这样一来,不仅赚不到钱,还有可能会赔钱。因此他们每次搬都没有固定数量,全看多少块砖能顺利让下巴抵住。刚搬时头颅高昂,就能一次性搬六块,搬了一会儿,头颅垂下来了,一次性便只能搬四块了。我站在屋顶上,激动于路面那堆红砖逐渐变少,便拿起棋盘上那颗黑炮,大喊一声,将军。没想到用力过猛,这颗黑棋被震裂了。

水泥路面的红砖一块不剩,它们都像乾坤大挪移一样挪到了围龙屋后面。我从猪圈上下来,那只老母猪一直在嗅我的裤裆,我吓得不敢动弹,更不敢从梯子上下来。这时,那些搬完砖的小伙伴都从我面前走过,他们不像财不外露的大人,而是把钞票高高扬在手上,颐指气使地走到我面前,还在我面前吐唾沫重新数了几遍,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数完后,他们都决定去潭里把一身的臭汗和砖屑洗干净,但有人却表示,先用辛苦钱买几根冰棒解解渴再说。于是他们蜂拥扫荡干净了路旁小卖部的冰柜,回来看到我还在梯子上浑身像在摸电门,终于吐掉咬瘪的冰棒棍,说,这红八喜该不会是不敢下来了吧?我扭过头冲他们说,你们先别笑,你们能把那头母猪放出来吗?这时有人强行掰开我的双腿,从腿缝中看到了那头一直在嗅我裤裆的母猪,说,哈哈,红八喜被一头母猪看上了。我听到这话,马上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破了跟鸡内金一样发皱的胳膊肘,捂着胳膊肘哭着跑回去,而我身后那些人笑得更大声了,有些还笑出了眼泪。

我胳膊肘上的伤口好得很慢,因为我老去揭伤疤,每次都能揭下一片还没完全好利索的伤疤,看到胳膊肘在渗血,继续往手心吐口唾沫敷上去。伤口时常感觉发烫,尤其在需要盖被子的秋冬两季。我看着围龙屋后的新房慢慢盖起来,它比我的身体长得更快,将近四米的新居落成后,我的身高才长了两厘米。这长高的两厘米可以让我在旧屋后窗不用再踮脚,就能看到窗外的一切。

3

曾祖父还健在,他估计还能活到乔迁新居那一天。这让父亲犯了愁,因为他不愿意让曾祖父带棺入住新居,只好挑了一个月圆之夜给他做工作。父亲把棺材板掀开一半,让里面的曾祖父可以直接坐起来,再把米酒和一碟花生米放在棺材板上。月光照在门槛上,这一老一少在对酌。父亲借着酒意,说道,太公,你要是过身后愿意火葬,你想在新屋住多久就住多久。曾祖父说,谁敢夺走这口棺材,我就跟谁搏命。工作做不通,父亲只好给新屋拖延封顶时间,以为这样就能把曾祖父给熬死。

住在围龙屋里的人陆续搬出去了,这些人的新房比我们家盖得还晚,却比我们先住进新屋。最后只剩下林为强一家还没搬走,他家没有盖新屋,仍和盖了新屋的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围龙屋搬空后,我每天早上醒得越来越迟,因为没有人再在天井里刷牙洗脸。我从床上起来,经过后窗,发现那三间还没封顶的新房也结了蜘蛛网。我不敢再跑下楼,楼梯无法经受一个小孩的奔跑,不但是因其日益腐朽,还在于我虽然个子没长,体重却增加了不少。我慢慢扶墙下楼,从厨房盛了一碗稀粥。

林为强仍然被一根牛绳绑在家里,我端着碗走到他家门口,看到堆在他家屋檐下的柴仍然不增不减,只因每烧完一根,他奶奶就会及时从山上砍下一根补上。林为强说,红八喜,你别再找我玩,上回跟你出去了一趟,我现在还被关在家里。我说,你想解开绳子吗?林为强说,千万别动我的绳子,被绳子绑在家里至少还能自由活动,要是被关在楼上的米仓里,可就连转身都困难了。我说,你奶奶会把你关在米仓里吗?林为强说,会,我奶奶说,只要我再跟你一起出去玩,就会把我关在米仓里。我说,你奶奶真恶。林为强说,她也是没办法,我小时候,她还能背着我上山砍柴,我长大后,她就背不动我了,也不敢带我上山,怕一不留神我就在山里迷路了。我说,你爷爷为什么不帮忙?林为强说,我爷爷一身少爷病,什么都不愿意干,每天吃完饭就穿着一身挺括的中山装出去谈天说地,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是下乡视察工作的领导。我说,你奶奶真可怜,一个人既要照顾小的,又要照顾老的。林为强说,你知道我奶奶的背为什么这么驼吗?她说那是背了我跟爷爷两代人,背能不驼吗?我说,你想不想给你奶奶卸担子?林为强说,想,怎么卸?我说,要想帮她卸担子,就要先给你松绑。这根绳子其实绑不住他,他是不愿让奶奶操心,才自愿被绑到如今,现在听说要给她卸担子,他马上就把牛绳解开了。

我们穿过长长的屋檐,踩到了许多不同形状的阳光,抬头一看,原来是屋檐上的瓦片破了一个个窟窿。我跟林为强走到水泥路上,看到路旁多出了几根电线杆,电线杆上的电线通往每一栋新居中,将以往一览无余的蓝天切割成了一块块豆腐。林为强带我来到他家的菜园,里面的叶菜发蔫了,他几乎要拔光整座菜园的菜才能凑够三人份的量。现在还没到做午饭的时候,这些能吃的叶菜剥出来后,很快被太阳晒蔫了,甚至比之前那些没打农药变黄的菜叶更皱。我说,不能吃了,丢了吧。林为强好心办了坏事,拉着我迅速离开菜园,就怕被他奶奶发现。接下来他还要去田里除草,我看他分不清稻稗的区别,让他赶紧上来,别把稻子给拔光了。

林为强看到田里没水,又在沟渠里引水灌溉。他说,之前大伙为了争水源,都敢用锄头敲碎别人的脑袋,怎么现在没人抢了?沟渠里的水很大,从上游引溪水而入,一路分别途经五姓农田,每年春夏之交,都会为了抢水械斗,只因田在上方的人筑坝拦水,有人上来时,方才开一道口子,可是从这道口子里流出的水依然灌溉不到最下面的农田,它会被陆续拦截,以致最后一滴不剩。我说,现在要割稻子了,大伙放水都来不及,再灌溉岂不把倒伏的稻子都给泡霉了?

摩陀寨的秋天,常刮大风,大风会把围龙屋的瓦片吹掉,所以客家人盖的新屋就不会再用瓦片,而是浇筑平顶。大风除了吹翻瓦片,还会把稻子吹倒,客家人阻止不了大风吹,就会把田里的水放干,这样既不会让稻子泡水发霉,也便于后续收割和踩打谷机。林为强听完我的话,迅速堵上田里的缺口,可是水已经灌满了整丘田,他又在田尾挖开一个缺口放水。

秋天的每一丘田都无法倒映一片蓝天,唯有林为强的这丘田做到了。浩渺的蓝天剪下了一角,丢到了这丘田里,又被其中尚未收割的稻子戳成了筛子,因此蓝天落到田中时,就像一粒粒星光,在缝隙里闪耀。林为强把水放完,也就是在拒绝一片蓝天。随后,他再也找不到其他为奶奶卸担子的方式,本想上山帮她砍樵,可是最远处的青山蒙上了一层面纱。

这层面纱是摩陀寨里神秘的秋雨,它会陆续浇白远近不同的青山,区分青山色阶的塌方、红花以及野径这时就会悉数被秋雨擦拭。我知道秋雨何时会落到我们头顶,只要这层面纱越来越近,我们就要飞奔回家了。只要跑得比秋雨快,我们身上就不会淋到一滴雨,但如果跑不快,我们浑身都会被雨淋湿。起初只有几粒浇到头上,接着我们穿的衣服就会被雨刺破,这时再跑就没有意义了,索性冒雨慢悠悠走回家,到家后,要及时换衣服,擦干头发,藏不住的咳嗽也要借口说喉咙痒。

林为强也知道雨要来了,他从路旁的荷塘里摘了两片荷叶。我们把荷叶盖在头上,这样就不怕大雨淋湿我们的头发了。摩陀寨的一切都怕雨淋,譬如谷子、衣服,唯有荷叶淋雨滴水不沾,不管雨大还是雨小。除了雨,蜻蜓也不愿站在荷叶上,蜘蛛更不爱在上面结网。我们头顶着荷叶,只能盯着脚下的路,无法看到周遭的一切,因为只要我们稍微动一下,荷叶就会从我们头上滑落。

雨迟迟未来,我们听到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摩托车都在发笑。我们摘下荷叶,发现大雨已经消失了,太阳出来了,只有我们这两个傻瓜还用荷叶挡雨。摘下的荷叶在我们手上枯萎,我们将其丢弃在地,看着风把荷叶擎到空中。可是天空已经被密集的电线缠住了,不仅这两片荷叶飞不起来,来年春天,风筝也会飞不起来。摩陀寨的天空将不会再有风筝、春燕以及一切有翅膀的飞行物,我们这些孩童将会丧失所有需要借助天空的游戏。

林为强走在我前面,他急于回家让牛绳把自己绑起来,他怕奶奶先他一步回到家,看到被丢在地上的牛绳,就会一屁股坐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林为强不怕挨打,最怕奶奶哭,奶奶的哭声会让他心里发酸,那种滋味比吃到了变质的食物还难受。他很小就知道,奶奶的哭泣是家庭变质的象征,致使这个不完整的家庭一破再破。围龙屋里的笑声从来不属于林为强家,他家至今还点蜡烛吃晚饭,因为他远在东莞的父母每次寄钱回来之前都会一再强调,省着点花,他们出门在外赚钱不容易。奶奶除了每个星期买一次肉,很少会花这些钱,吃穿用度几乎都出自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每次赴圩都会挑傍晚再去,因为这个时候集市收摊了,很多东西便宜了,甚至坏了的香蕉和苹果都不要钱了,把这些水果捡回家,用刀挖掉坏的部位,吃起来跟原价出售的水果一个味。

奶奶把这些钱用针缝起来,不是为了防孙子林为强,而是为了防自己的丈夫。她不是把所有钱都缝在一件衣服上,而是分开缝在所有衣服上,这样即使被他发现了,他也不敢为了偷钱而把所有衣服都给拆了,就算他乌心肝把她和孙子的衣服拆了,也不舍得拆了自己那两件黑灰色的中山装。我没有听错,林为强真的告诉我说,他奶奶后来真把大部分钱缝在了丈夫的衣服里。整天都喊没钱花的爷爷其实每次出门都身揣巨款,走到店铺里却只能对着那些零嘴咽口水,掏遍口袋都翻不出半毛钱。

但有一次也差点露了馅,因为奶奶大意在里面缝了两枚硬币,爷爷在翻兜的时候,就听到了硬币响。他以为地上有硬币,就低头去捡,没捡到,还沿着水泥路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却始终只能听到硬币响,看不到硬币在哪。最后路人的笑声掩盖了硬币响,让他以为自己年老体迈出现了幻觉,便不再低头捡钱,掏兜的动作也少了,这样一来,衣服里的那两枚硬币也就老实了。

林为强边讲边走,我们来到了拐进围龙屋的岔路上,看到路旁的猪圈上又有人在对弈,现在这些人都不下棋了,他们都盯着我笑,有的还从上面跳下来,请我从梯子上爬上去,还说,猪圈里的母猪赶出去配种了,不用再担心你的命根子不保了。见我不愿上去,又过来夹起我的胳膊放到梯上,头上伸出两只手把我拉了上去。

我一上去,就下意识地蹲下了,因为我发现猪圈的楼顶承受不了这么多人,在不停地摇晃。我下蹲还因为怕被头上的电线电到,蹲下来后,我才发现就算摩陀寨那个长得最高的人也不会触到电线。这个人穿上鞋子两米,不穿鞋子一米九七,不管穿没穿鞋,他都是摩陀寨最高的人。他也喜欢在饭点到处乱串,有一天串到了我家门口。我看到门外凭空阴了一片,以为要落雨了,忙跑出去查看,发现有饭粒往门槛上掉,抬头一看,才知道那个最高的人过来了。他要弯腰才能进入我家的大门,可是他的腰却弯不下来,所以他只能在我家门外站一站,无法进来看看饭桌上有什么饭菜。长最高不方便,像我长这么矮也不方便,那些人专挑最高或最矮的人欺负,因为高个子跑不快,追不到他们,矮个子不敢还手。

我不敢站起来,他们就从我身上跨过去,变相让我钻他们的裤裆。曾祖父告诉我说,红八喜,你千万不能去钻裤裆,会长不高,还不能去钻晒的衣服,会驼背。现在这个会保护我的曾祖父却躺在棺材里,任由我被这些人侮辱。林为强把梯子架走,说,你们要是不放过红八喜,就甭想再下来。他们笑得肚疼,不用梯子也能从上面跳下来。他们一个个跳到林为强面前,说,你就是那个无父无母的野种对吧?林为强说,我有父母,他们都在大城市赚大钱。林为强顶嘴的后果就是被剥掉了衣服,他们不仅让他光身子,还撕碎了他的衣服。有两张十块钱的钞票像蝴蝶一样飞到了他们面前,他们没想到他们撕的不是衣服,而是银行,又把衣服撕得更碎了,虽然始终只有那二十块,他们也心满意足地跑进店铺花光了。

我看到棋盘上开裂的棋子贴上了透明胶带,缠在胶带里的“车马炮”还没涉过河,就已经满身伤痕了。我胳膊肘上的伤疤又痒了,我把伤疤揭下,嘴里突然变咸了。林为强在下面说,红八喜,你哭什么?眼泪都流进嘴里了知道吗?我被扒光了都没哭。我不敢下去,林为强光着膀子把梯子架过来,我从梯子上爬下去,说,回家穿衣服吧,等下别着凉了。林为强不怕衣服破被奶奶骂,他怕衣服里的钱没了奶奶哭。奶奶骂他不会心酸,奶奶流泪他才会心酸。我说,你先回去穿衣服,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说完先跑进围龙屋的屋檐下,再跑进自己家里,用手敲响了曾祖父的棺材板,他从里面起身,说,别乱敲,很吓人好不好?我说,老太公,你睡在棺材里都不怕,我敲两下你就怕了?曾祖父说,除了棺材的事没得商量,其他事都好商量。我说,老太公,借我二十块。曾祖父说,借你也行,要说好什么时候还。我说,等我长大后就还。曾祖父笑了,他说,等你长大我早就死了。我说,那我到时就给你多烧纸钱。曾祖父说,好,一言为定。他从寿枕下掏出二十块递给我,我迈出门槛时回头跟他说,老太公,你把活人用的钱藏到棺材里,下去后也用不了啊。说完不等曾祖父回答我就跑出去了。看到林为强穿上衣服也出来了,我说,强仔,你没衣服了吗?怎么穿你爷爷的衣服?林为强说,我的其他衣服还没晒干。我抬头一看,看到他家二楼支出来的晾衣竿上果然晒了他的其他衣服,难怪我今天从底下走过时,头上淋到了几滴雨。

林为强走回到猪圈旁,他把被人撕碎的衣服捡起来,发现钱塞不进去,就把破衣和钱让我先拿,他回家去拿针线。等他走后,我看猪圈里母猪不在家,就沿梯爬上屋顶。我坐在棋盘上,有棋子硌屁股,就把棋子拿出来,发现是一颗黑卒。我把三十二颗棋子都摞起来,站起来阻止风把它们吹翻,发现三十二颗棋子一共有六十四厘米,而我的身高只有八十厘米,棋子与我相差的十六厘米刚好是我一个脑袋的高度。

4

电线在我头顶纵横经过,犹如天空织满了蜘蛛网,夕阳被夹在其中一个网眼中,很久都没有落山。我看到群山之巅就像生锈的单车链子,晚霞往上面加油,接着太阳这个前轮就转动了,月亮这个后轮也相继出现了。从这里可以看到我家的新屋,由于尚未封顶,这个新屋只能暂时供月亮携星入住。父亲盖房前为选址发愁,盖完又为何时乔迁发愁,再这么拖下去,过年前我们指定都住不进去。

曾祖父很固执,好说歹说都没用,不仅油盐不进,现在还在枕下藏了一把刀,他刚才摸钱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了。父亲估计早就知道他枕头底下藏了一把刀,已经很久没去找他做思想工作了,每天也不会再跟他打招呼,把他和他那口棺材当空气。只有心软的母亲才会在饭点喊他起来吃饭。曾祖父从棺材里起来端碗时,总要先看看父亲在不在,他不在,他才能安心吃饭,而不用随时留出一只手去摸那把刀。

父亲早上起来看到瓦上霜,就知道年关将近了,可是家里的稻子还没割。原想着新屋能成功封顶,让第一茬稻子去养屋顶,到时搬进去的一家三口才能住得称心如意,没想到计划全被手里陆续抓到的烂牌给毁了。父亲只好先把唯一的一张好牌打出去,他跟母亲去田里割稻子,花了几天把临溪的那亩良田收割完,再用一个星期把遍布摩陀寨犄角旮旯的孬地也给收割干净。收割良田时,父母每天都会很早回来,也不用黎明即起,但是收割那些孬地就要鸡鸣一遍即起,每天还会晚归。好在围龙屋里搬空了,父亲得以在那个公共的天井里晒稻子,可是却很难晒干,因为太阳只在中午时分才会赏脸光顾一会儿。

林为强拿着针线过来了,他爬上屋顶后,发现手里那个银锭形的缠线板空了。我往他袖口处一拽,就拽出一根白色的线,再把线慢慢缠回去。线缠回去没有难度,就是有时碰到墙角或者石子需要用点力。当这根长长的线缠回去时,我发现白线变脏了,它沾上了屋檐下的灰尘、一只蝉蜕和半片蜻蜓翅膀。林为强掸掉蝉蜕和蜻蜓翅膀,正在穿针引线,由于线头沾上了尘土,死活穿不进针眼,便用嘴抿线。我说,你的嘴巴怎么变黑了?林为强吐了口唾沫,说,不知道是不是针线沾到了狗屎,我嘴里发苦。林为强把线抿白了,成功穿过了针眼,从我手上接过那件破衣烂衫,坐在屋顶上缝补起来,当然他没有去补衣服的领子,而是直接把钱补到了衣服的胸袋里。

林为强补完后说,缝线真累眼睛,我的眼珠都差点掉到了针尖上。我说,细活的确费眼睛,像我夏天在破蚊帐里捉蚊子,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都没捉到那只蚊子,反而身上都被咬出了包,我又用手去拍身上每处发痒的部位,可是除了响亮的巴掌声,还是没拍死蚊子,最后把我爸妈都给吵醒了,他们以为我鬼压床了。第二天带我去看医生,那个医生没我曾祖父医术好,他给我吃的药很苦,我把药藏在舌头底下,趁爸妈不注意就给吐了。我自己把蚊帐补好后,蚊子就不咬了,爸妈以为是那个医生的功劳,说下回家里谁有个感冒发烧,都要去找他看。曾祖父听说后,逢年过节来我家吃饭都没个好脸。

林为强没有听我说话,他在下梯子,他身上穿的是他爷爷的衣服,可是却一点都不小,不知是他长得高大,还是他爷爷长得矮小。我叫住他,说,强仔,那二十块什么时候还我?林为强抬头说,等我有钱了就还。我说,你什么时候有钱?他把头低了下去,说,我也不知道。我说,你现在就能还钱。他又把头抬起来,两只眼珠又大又亮,说,真的假的?我说,真的,你现在穿的你爷爷的衣服里说不定就有钱,你只要把里面的钱拆出来还给我就行了。他走下了梯子,说,那怎么行,我奶奶要是发现了,又会哭个没完没了。我说,你可以在里面缝上纸,到时你看她再哭,你就可以说是她眼睛坏了,误把纸当钱补进去了。我说完这话,就要把屋顶上那张棋盘给撕了,撕得好的话,那条楚河汉界,刚好可以裁出几张十元钞票的大小。我没急吼吼撕碎楚河汉界,是要看林为强身上穿的那件衣服究竟藏了多少张钞票。

林为强从领子里摸到钱,他用针把领子挑破,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这张钞票刚好跟领子一样宽。林为强把这张钞票递给我,我不敢伸手去接,因为面额太大了,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那张背面绘有桂林山水的二十块。我让他把这一百元缝回去,可是林为强却把它折成纸飞机飞到了我面前,他让我留着这张钱,到时我们去赴圩就不用再看大人的脸色了。我觉得有道理,就把纸飞机塞进了兜里。林为强把撕碎的棋盘缝进领子,然后先回去了。我也要回去了,我听到了母猪归来的哼唧声。

我从梯子上下来,却不敢跑回家,总担心兜里的钱会像一条鱼一样蹦出来,消失在洒满月光的屋檐下。经过林为强门口时,我看到透出门外的光比月光淡,那是林为强家的烛光,他的奶奶在心疼那件破衣,看到里面的二十块还在时,又笑了,等发现孙子穿着丈夫的中山装后,又铁青着脸,勒令他把衣服脱了,脱了后用手去摸领子上的寸寸针脚,摸了一会儿,脸上的褶子又长出了笑容。我看到林为强家的烛光一直在闪,那是被他奶奶有时高兴有时生气但归根到底还是高兴大于生气的口气吹的。

大伯这个稀客来我家了,今天不年不节,我却从门外听到他邀请曾祖父去他家吃晚饭,他说我家宰了鸡,给你留着最好嚼的鸡屁股。父亲前几天让我看着点曾祖父,主要看着点他棺材里的钱,别让大伯把他的棺材本给昧下了。最近几天,大伯都在我家门外溜达,看到曾祖父从棺材里起来就进去跟他嘘寒问暖,有时还趁我父母不在,进屋去敲他的棺材。曾祖父从棺材里出来去上厕所,大伯就趁机去翻他的寿枕,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像整个摩陀寨都在传说的那么有钱,可是曾祖父上厕所也抱着这个寿枕。几天下来,大伯决定杀肥鸡待贵客。现在他正在曾祖父面前对那只肥鸡添油加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家有龙肝凤胆。曾祖父被说动了,他咽了两口唾沫,然后跟我大伯出门了。大伯问他,你怎么不抱着那个寿枕啊?曾祖父说,没事,没人偷。大伯脸色有点难看,敢情这个老头只防他,不防他弟。

大伯把曾祖父搀走后,父亲把晚饭摆到桌上,让我去喊棺材里的祖宗起来吃饭。我说,老太公去大伯家吃了。父亲把筷子散好,等母亲洗完澡坐下来后,说,这老头钓鱼真有一手。母亲在用毛巾擦头发,问,他这么大年纪还会钓鱼?父亲笑道,不是真的钓鱼,而是用棺材本混吃混喝。母亲把擦干的头发用橡皮筋绑起来,说,你是说他其实没有钱?父亲冲那口棺材努了努嘴,说,有没有钱去翻一下不就知道了?话是这么说,但没人真的去翻曾祖父的棺材本,父亲母亲也没叫我去翻。我安安心心地吃完了晚餐,接着去厨房端了半盆水出来,准备洗漱。

我把盆放到天井里,不小心把天上的月亮也给装了进去,我掬水洗脸时,抓花了月亮,可是盆里只要还有水,天上的月亮就永远不会破碎。我把洗完脸的水泼到天井里,流淌的洗脸水把月亮当成融化的冰激凌,不过我抬头仍能看到夜空还好好地贴着月亮这个狗皮膏药在坐月子。我把脸盆端回厨房,发现脸盆掉瓷了,掉瓷的脸盆就像电视里说的月亮上的环形山。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我知道了我长久以来,都在用月亮洗脸。难怪今晚的月亮看着有些陈旧,原来是用久了会褪色。吃完了饭,又洗完了脸,我在这个夜晚只剩一件事没干,那就是上床睡觉。

我从客厅上楼,母亲在收碗筷,父亲端着我刚才洗脸的盆走到屋檐下。屋檐下摆放了一辆嘉陵摩托,以前父亲常用它载我去别处,那时后视镜里的父亲眉头还没那么皱。我跟出去看到父亲在给摩托车放油,汽油接了满满一盆。装了汽油的脸盆就像没擦干净的镜子,无法清楚地照出月亮的真容,我看到月亮在脸盆里发黄。父亲喊我上楼睡觉,我磨磨蹭蹭上去,好像楼梯上沾了饭粒。我没进房间睡觉,也没在后窗去看那栋不知何时才能封顶的新屋。我走到了前窗,窗下就是那个盛满了月光的天井。整座围龙屋都很静,只能隐约听到隔壁林为强家在听刘三姐。听多了,我也能唱两句“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湾又多”。以前围龙屋还热闹的时候,刘三姐唱得很大声,自从人们陆续搬走后,刘三姐的歌声就小了很多。

父亲把盆放到天井里,我看到月亮在装满汽油的盆里荡秋千。我没有看到父亲,但我知道父亲就在隔着一层木板的下面,这层木板是父亲头顶的天花板,也是我脚踩的地板。木板下面是那个门槛,父亲把门槛卸下来,也放到天井,然后又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条鲨鱼从屋里游了出来,那是曾祖父那口寿棺——棺材枕头部位叫前怀头,状如鲨鱼头。

父亲和母亲两人合力把棺材推到了天井,在月光下就像有条鲨鱼搁浅在了浅滩。母亲说,尧佬,你确定要这么做吗?父亲说,不这样做我们就永远搬不了家。父亲说完去厨房抱来引火用的松毛,母亲独自把棺材板推开一道缝,夹住了月光,然后把里面的寿枕拿出来,但她没有去翻里面有没有钱,她像一个典当行一样忠实地看护着人们典当的物品。林为强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跑到了天井,我看到他身上没有再绑那根牛绳,他抬头看到了我,我喊他上来。我没注意他什么时候上来的,我的眼睛都在盯着窗下,父亲用松毛给棺材搭了一个巢,接着把一脸盆汽油泼到棺材里。父亲泼汽油的同时,也泼掉了月亮,天上的月亮这时也藏进了乌云里。我耳边有人在说话,你爸要干什么?我扭头看到原来是林为强上来了,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人都没再说话。

我母亲从屋檐下递给父亲一盒火柴,父亲推开火柴盒,却死活捏不起一根红火柴,好不容易捏起一根,又怎么都擦不着。我看到地上落满了火柴梗。母亲说,你吃了猪尾巴吗?手这么抖。她抢过那盒火柴,往里觑了一眼,说,一大盒火柴都被你糟践了,现在只剩一根了,再不烧,他就回来了。母亲决定自己动手,她推开浑身发抖的父亲,走到棺材边,蹲下来点火,晚风有点大,便喊父亲过来挡风。父亲张开双手,看到一颗火苗从母亲怀里孕育出来了,一时大气不敢出,又伸手去拽她的手腕。母亲看到火柴快烧没了,说,刚才还说不烧不是男人,怎么现在又变卦了?你不烧,我烧。

“嗒,嗒,嗒”,我听到一根吃饱喝足的拐杖回来了,它走在围龙屋幽暗的屋檐下。母亲大喊一声,不好,老头回来了。火柴烧到头了,母亲的手被烫到了,一把将火柴梗丢到了棺材里。父亲松了一口气,说,火柴灭了,以后再说吧。母亲气冲冲地把门槛安回去,身后突然蹿起一团火焰。林为强下意识地用手捂住眼睛,说,红八喜,明天去赴圩吧,我这几天早上醒来都会流口水,馋死那些簸箕板了,有时下面也会流口水,真是怪了。楼下棺材在火中像在吃炒黄豆,我却仍能听出一根拐杖坠地的声音,很清脆,就像谁家为了抢食把碗给摔了。

我看到一阵浓烟遮住了一个长方形的夜空,说,好。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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