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语言政策与国家安全

2025-01-26 00:00:00陈志杰
外语学刊 2025年1期
关键词:语言政策文化身份国家安全

提 要:新加坡的语言政策与国家身份建构息息相关,因而一直受到学界的关注。然而,国家安全是新加坡国家身份建构的前提。因此,本文从国家安全的视角出发,分析了语言政策在新加坡的国际政治安全、国内社会安全、经济安全和文化安全等方面所起的作用,指出新加坡的双语制制造了新加坡语言身份与文化身份的割裂,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新加坡文化安全的实现,可能最终威胁到新加坡的国家安全。

关键词:新加坡;语言政策;国家安全;文化身份;语言身份

中图分类号:H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0100(2025)01-0113-6

DOI编码:10.16263/j.cnki.23-1071/h.2025.01.015

Language Policies of" Singapore and Its National Security

Chen Zhi-jie

(Center for Singapore Studies, Nanjing University of" Information Science amp; Technology, Nanjing" 210044, China)

The language policies of" Singapore have been a topic of" great interest in academic circles, since i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construction of" Singaporean national identity. However, the construction of Singaporean national identity has to depend on its national security. Thus,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functions of Singaporean language policies in the aspects of its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ecurity, national social security, economic security and cultural security. It points out that the bilingual system leads to the split between the linguistic identity and cultural identity of Singapore, which will probably threaten Singaporean cultural security or even its national security.

Key words:Singapore; language policies; national security; cultural identity; linguistic identity

新加坡建国时,将原宗主国语言定为工作用语,将马来语定为国语,将其他主体民族语言定为母语,不经意间使新加坡成为世界最大、最复杂的语言实验室(李光耀" 2013:218)。新加坡语言政策的特殊性及其在建国和经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一直是众多学者关注的重点。他们从教育学(Gopinathan" 2013)、政治学(Hill, Fee 1995;Pakir 2001;Ganguly" 2003;Goh, Fong 2020)或语言学(Low, Pakir 2018;Klöter, Saarela 2020)等多角度对其进行了分析。在这些研究中,尽管有不少学者分析了语言政策与新加坡国家身份建构间的关系,但他们忽视了一个事实:国家身份的建构是以国家的生存为前提的。尤其是,对于新加坡这样一个城市国家,其特殊的国内族群构成和国际政治环境决定了国家安全是其首先必须考虑的因素。“新加坡的语言政策是国家谋求生存发展的一种政治手段。”(阮岳湘"" 2004:134) 因此,本文尝试从国家安全的视角出发,描述新加坡语言政策特殊性的成因,分析该语言政策对新加坡国家的现状和未来走向的影响。

1 语言政策的历史成因:民族隔离与冲突

新加坡的语言政策并非建国时才由人民行动党抛出的,而是早在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就已逐渐成型。自莱佛士登陆后,英国开始了对新加坡的殖民统治。开埠后,由于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新加坡迅速发展成为东南亚重要的贸易商港。经济的发展和商港的建设吸引了大量的外来劳工。其中,来自槟城、马六甲以及中国福建、广东的华人占大多数,成为新加坡最大的族群,其次是马来人和印度人。当时,英国殖民者用英文管理新加坡,而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聚集在城市的不同区域,使用母语沟通。语言的分化构成了新加坡社会内部不同族群间的相互区隔。

为了培养政府部门的办事人员,英国殖民者开办了英校。学生学习英文,毕业后则受雇于英国殖民政府。同时,殖民政府资助原住民开办马来语学校,但对华人和印度人的教育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于是,华人和印度人自行筹款建校。华校通常从中国聘请师资,采用中国出版的教材,沿袭中国的教学方式,以中国语言和文化为主要内容,宣扬热爱中国(吴元华" 1999:264)。殖民政府的教育政策迫使华人和印度人从新加坡社会之外获取资源,因而强化了华人、印度人与各自母国之间的联系,削弱了新加坡人的群体认同意识(李光耀" 2013:87)。英殖民政府只雇佣受过英语教育的学生,其他学校的毕业生大多受到语言能力的限制,只能在各自的族群内部寻求就业机会。英语教育造就了新加坡社会精英,使毕业生跨越了族群的藩篱,上升至新加坡社会金字塔的顶端,而接受母语教育的学生则无缘参与整个社会的决策。(Hill, Fee 1995:69)受过英语教育的华人、印度人和马来人都在一定程度上从各自的族群中分化出来。这就意味着,殖民政府的语言教育政策在维护各族群间语言区隔的同时,又人为地制造了各族群内部的割裂,使新加坡社会内部的分化更普遍、更复杂。“这种普遍的分化是以学校体系为基础的。这种学校体系事实上使分裂主义制度化了。”(Gopinathan" 1979:281)这种制度化的分裂并非无意而为之,而是基于统治安全的需要,是一种分化瓦解统治对象的殖民策略。也即,通过强化语言的边界维系社会的分裂,从而达到消解被殖民对象反抗的目的。

二战后,英殖民者提出统一使用英语教学,但由于教育资源严重不足,英校、华校、马来语学校和泰米尔语学校依然分立,战前语言区隔造成的社会分裂并未改变。“由于职业地位和流动性取决于优势语言,即英语,教育用语问题就有了政治意味。”(同上)英语教育造成了新加坡社会利益分配的不公,最后引发华校学生的反殖民运动。当时的华校学生与其他族群,“甚至和讲英语的华人没有太多的来往。他们经常感到被排斥,就业机会不多,是对社会充满怨恨的一群愤怒青年”(李光耀" 2013:18)。于是,英殖民政府成立“立法议院各党派华文教育委员会”,寻求解决语言教育问题的方案。1956年推出的《新加坡立法议院各党派华文教育报告书》提出平等对待各语文源流学校,在小学推行双语教育,中学推行三语教育。该提议试图以语言平等和教育平等消除不同族群间的冲突,但这份报告并未落到实处,政府仅仅是口头上宣称各种语文教育平等。然而,这却使人民行动党认识到:语言问题事关新加坡政治安全和社会安全。语言政策因而成为人民行动党自始自终关注的问题。1959年,人民行动党在竞选大会上重申并细化了这份报告书的内容,提出推广双语教育,把英语、中文、马来语和泰米尔语平等定位为官方语言,主张4种语文源流学校合流,以英文为共同语。

1957年,马来联合邦独立,宪法规定马来文为唯一的官方语言。1959年新加坡获得自治后,积极争取新马合并。因为李光耀(2013:23)认为,新加坡地域狭窄、资源匮乏、种族多元、非常脆弱,“只有合并才是新加坡的生存之道”。为了加入马来联合邦,新加坡政府接受马来语为国语,希望以同一语言身份融入马来西亚这个多种族、多元文化的统一国家。然而,尽管新加坡政府大力推广马来语,但却并未强迫华校或英校学生进入马来语学校,甚至允许新加坡各族群继续学习自己的母语。这种宽松的政策在马来西亚联邦下议院中受到严厉批判,因为“人民行动党并未规定,国语何时成为新加坡的官方语言,新加坡政府也没有规定,国语是求职的资格”(谢裕敏" 2023:481)。对此,李光耀(2013:24)解释道,“任何强迫手段和立法,都会有引起内乱的危险”。无论选择马来语为国语,还是该语言政策的柔性实施,都是基于新加坡社会安全的考虑。新加坡政府尽管把马来语定为国语,但并不打算否定语言平等的理念。然而,马来人希望马来语拥有凌驾于其他语言之上,也即马来人凌驾于其他族群之上的特权,最终引发了新加坡华人与马来族群体间的冲突。

独立建国前的新加坡与其说是一种多元社会,倒不如说是一个分裂对抗的社会。就像李光耀(2013:22)所说的,“新加坡多种族的人民就好像是水族馆里不同种类的鱼,虽然尽在眼前,却是被分开来的”。语言的分裂造成了社会的分裂,社会的分裂引发了不同族群间的冲突,种族的冲突时刻威胁到新加坡社会的稳定和安全。

2 英文教育政策:国家政治和经济的安全

新加坡建国时面临的外部环境恶劣。一方面,新加坡是以华人占主体的城市国家,周围强邻环伺且关系紧张;另一方面,随着英国殖民体系的崩溃,新加坡的战略价值也跟着消失,很可能失去英国的支持。因此,新加坡政府的首要任务是,确保国家与全体人民能在恶劣的外在条件下生存下来。人民行动党所制定的政策,“就要确保在东南亚跟邻国和睦共处,并在自己的家园当家作主。任何政策都必须以这个原则为准绳”(李光耀 2013:30)。除了外患,新加坡还有内忧。一方面,新加坡建国后,英军的撤离将使大量的工人失业,重创新加坡经济(同上" 1998:11-12)。另一方面,语言分裂与社会分裂所引发的族群矛盾随时可能爆发。因此,人民行动党认识到,必须理解不同族群对母语的情感,除非及早弥合不同语言群体间的鸿沟,“否则双方很可能分道扬镳,各走各的方向,结果危害了国家整体利益。只有愈早从不同语言集团所产生的鸿沟中脱离出来。”(同上:62)换言之,新加坡的“语言政策大体是在应对内部和外部政治压力的情况下出现的”(Gopinathan 1979:281)。人民行动党必须从新加坡的社会状况和国际关系出发,调整语言政策,以满足国家安全战略的需要。

当华人为脱离马来西亚而欢欣雀跃时,人民行动党却不得不考虑新加坡马来人的情绪。因此,脱离马来西亚独立后,新加坡政府依然将马来语定为国语,保留马来语国歌,军队也依然以马来语发号施令。这实际上赋予了马来语一种特殊的、类似祭祀的功能,以一种象征性的方式提升了马来族群在新加坡社会中的地位。这无疑有助于安抚新加坡马来人以及周围的马来穆斯林国家(Wee" 2002:286),确保新生国家的社会稳定和政治安全。尽管新加坡社会的主体是华人,且华人因勤劳而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对新加坡社会和经济的稳定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但是,当新加坡中华总商会要求将华语列为政府工作语言时,李光耀(2013:32)予以断然否决。人民行动党之所以不把华语列为政府工作语言,是担心其他族群的不满,引发新加坡社会的骚乱。

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基于外交安全的考虑。在殖民地时期,新加坡华人无论在精神层面还是在政治层面都与母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英殖民政府对此深感不安(柯木林" 2015:8)。二战后,马来西亚共产党领导反殖与罢工运动,实行武装斗争,而马共及其支持者大多为华人。新加坡还是马共活动中心,其中央委员会就设在新加坡。因此,原宗主国和对新加坡本就抱有敌意的强邻不可避免地会对这个新生国家产生疑虑,担心新加坡华人会忠诚于自己的母国。当时的马来西亚的首相东姑毫不掩饰地说过,“新加坡是个小中国,许多华人来自中国,……还希望与共产中国或其他共产国家发生关系”(谢裕敏 2023:308)。“东南亚国家因中国崛起而感到受威胁,对华裔群体的忠诚度存在怀疑。因此,在寻求国家和文化身份建构时,新加坡必须避免被视为菲茨杰拉德所说的‘第三中国’。”(Gopinathan 1979:280)李光耀(2013:167,220)清楚地认识到,“新加坡处于东南亚,是“马来人海洋”中的一个华人为多数的岛国,任何区域或国际势力都不允许新加坡成为一个完全华人的国家”。因此,新加坡政府在《新加坡共和国独立法案》中将英语定为工作语言,而把中文、马来语和泰米尔语定为华人、马来族群和印度人的母语,把华族母语与其他少数族裔的母语置于同等地位。这实际上弱化了中文的地位,削弱了华人作为新加坡社会主体民族的优势地位,以减少其他族群对华人可能存在的敌意。这种政治姿态不但可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不同族群间发生冲突的可能性,也可减少原宗主国和周围邻国在意识形态上对这个新城市国家的疑虑。

新加坡政府把英语定为政府工作语言,看似照搬了英殖民政府的语言政策,但其背后的规划目标和动机却截然不同。在李光耀(2015:275)看来,曾经的英殖民统治为新加坡人留下一份可资利用的语言和政治遗产。面对新马分家和独立建国后的生存危机,被殖民的历史成为新加坡安全保障的来源。新马分家时,由于英国的介入,避免了马来西亚政府对新加坡采取武力镇压;独立之初,英军延迟撤军,暂时担负起了这个新生国家的安全防卫,确保了平稳的政治过渡。英语就是维系新加坡与原宗主国关系的政治纽带。因此,新加坡的这一语言政策既是对宗主国遗产的接收,也换取原宗主国的庇护。语言既是一种身份的表征,也是一种身份的认同。

为了生存,人民行动党须要把所有新加坡人团结成为一个整体,准确地说是一个国家。“在一个新的国家,最基本的一点在于:要为各族群找到一种通用语,把他们联系在一起。”(Goh, Fong 2020:169)为了避免刚独立的新加坡社会内部发生分裂,人民行动党选择了英语,作为行政、教育、经贸、科技和管理等领域的通用语。当英殖民者结束殖民统治并抽身离去,英语所彰显的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也就不复存在。在独立建国后的新加坡社会,英语这种语言背后不存在共同的文化身份、共同的传统、共同的历史记忆,成为丧失了文化归属和族群归属的工具性语言。通常情况下,语言政策背后都离不开各种社会权力和利益的分配。然而,新加坡政府以英语为通用语言,阻断了语言与权力之间的关系通道,将利益分配问题悬置起来了,因为英语不属于任何本地族群的母语。以其为通用语,对任何族群而言都是平等的。所有新加坡国民都可以通过教育获得这种语言能力,因而该语言政策人为地赋予了新加坡人统一的语言身份,给所有新加坡人“一种语言社群的归属感”(Blommaert" 2005:214)。语言不再是新加坡社会族群划分的边界,而是从原被殖民时期社会分裂的权力工具转变为“国家团结的符号”(Siemund," Li" 2021:208),维护了新加坡社会内部的政治安全。

新马分家后,新加坡“就沦为被切割在外、与腹地断了纽带的港城,注定只能借着与世界各地建立广泛联系才得以生存发展”(李光耀" 2015:195)。这种广泛的联系是军事和政治层面的,更是经济层面的,但都只有借助最广泛使用的语言才能得以实现。新加坡自殖民时期起就是重要的贸易港口,而英语是国际贸易语言。以英语为工作语言,可以大大降低经济活动中的语言成本,提高经贸活动的效率。“由于新加坡人掌握了英语,不但吸引了外国投资,也使新加坡人获得了工作岗位,从而增强了国内的稳定。”(Goh, Fong" 2020:169)在李光耀(2013:34)看来,英语“还是吸取科学及技术知识的媒介,是新加坡要工业化、要谋生的重要工具”。英语不仅是科学知识在世界范围传播的重要载体,也是世界科技合作和交流的重要工具。以英语为通用语言,为新加坡引进和利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创造了便利条件,确保了新加坡的工业化和经济现代化。新加坡的语言政策“把经济发展与语言连在一起”(Siemund, Li" 2021:208) ,使新加坡有效地融入全球经济体系,迅速发展成为经济发达国家。李光耀(2013:29)坦言道,新加坡政府是在让人民穿暖吃饱的政治经济前提下,选择了英语为共同语。新加坡的语言政策确保了其经济安全,而经济安全又为新加坡的军事安全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因为“没有强大的经济就没有强大的国防”(李光耀" 2015:18)。

3 华文教育政策:文化安全

当英语成为新加坡的通用工作语言时,各族群的母语就被挤出社会公共空间,成为家庭生活用语。然而,新加坡政府的这种语言定位和功能划分却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母语并未回归家庭,在被挤出社会公共空间的同时,也被排除在家庭生活之外。早在英殖民统治时期,英语是殖民统治者和上层社会精英的语言,熟练的英语往往意味着更好的就业机会。基于语言背后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利益,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把孩子送到英校学习。到新加坡独立建国前夕,三分之二的华族学龄儿童选择入读英校。建国后,尽管新加坡政府强调各族母语地位平等,并为非英语学校的发展提供了各种机会,但1978年入选华校的一年级新生只占到学龄入学人数的10%。(谢裕敏" 2023:292)于是,新加坡政府顺势调整了语言教育政策,实施双语制教育。1987年起,新加坡学校统一以英文为第一语文,母语为第二语文,使得英文的地位得到进一步强化。越来越多的新加坡华人在家庭中使用英语交流,华语变成一种教室里的语言和考试的语言,不再是日常家庭生活或社会生活用语,逐渐变为一种外语。(Goh, Fong" 2020:167)甚至,“这些新加坡人越来越希望把英语认同为其母语”(Wee" 2002:288)。当母语弱化成为外语时,英语成了新加坡社会的主导语言。在世界的语言分类中,新加坡获得了新的身份,变成内圈英语国家之一(Pakir 2001:2)。新加坡的语言政策成功地拆除了各族群间的语言藩篱,人为地制造了各族群的语言同一(郭熙 2008:4),并在国际政治和经济活动中重新定义了新加坡人的语言身份。这实际上是以语言身份的同一性取代文化身份的同一性,建构起多民族新加坡人的国家认同,从而消解不同族群间的文化冲突。然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斩断了新加坡社会通用语言与各族群历史文化的联系。

语言始终是文化的重要载体,两者密不可分。因此,任何的语言政策实质上都是一种文化政策。一般情况下,个体学习和使用母语的过程,是母族文化的传承过程,也是个体文化身份塑形的过程。然而,当英语逐步取代各族群的母语,成为越来越多的新加坡人家庭用语、职场用语和教育用语时,就意味着新加坡人文化身份可能会被重塑。李光耀(2013:97)也认识到,新加坡人“为了谋生而采用英文,也面对着被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哲学所吸收或渗透的极大危险”。他担心,新加坡人接受了英文教育后,会否定中文的价值,改变尊老敬老的传统,改变多代同堂的大家庭模式,变得更倾向个人主义,不再把团体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因此,他一再告诫新加坡人,“我们不是西方人,英语文明世界的文化、精神、价值观念和人生哲学,并没有根植在我们的环境里和生命里”(李光耀" 2013:124)。新加坡在获取新的语言身份的同时,又希望各族群能够在自身的文化传承中建构起属于新加坡人的独特文化身份,但其结果却是新加坡人新的语言身份与其文化身份之间的割裂,因为这种新的语言身份与语言使用者的民族历史和文化传统并无任何关联。新加坡还没来得及在自身的历史和传统中建构起统一的新加坡文化身份,原有的文化特性就很可能会被置换掉,成为脱离亚洲文化背景的“伪西方社会”。新加坡政府希望以亚洲文化特性和新加坡历史文化传统为基石,建立起统一的新加坡国家身份,因为文化特性和文化传统是人类族群的情感依赖和社会团结稳定的关键因素,构成了国家文化安全的重要内容。然而,新加坡在通过语言身份转换而融入经济和政治全球化的过程中,西方强势文化的渗透和影响力被无限放大,商业化和物质至上等西方价值观念逐渐对新加坡的文化安全构成严重的挑战。政府不得不转而强力支持母语教育,把母语教育视为维系和继承母族文化传统和价值观的工具。

上世纪70年代末,新加坡政府发起了“推广华语运动”,以改变不同籍贯的华人使用不同方言的语言习惯,使新加坡华人有相互沟通的共同语言。一方面,政府认为华族在家庭中使用各种方言,阻碍了华语的传播,造成华族社会分裂,因而希望借助统一的华语把华人社会团结起来。另一方面,“政府担心,如果方言一直存在,英语就有可能成为华人社群内的联结语言”(Gopinathan 2013:72),因而希望借助统一的华语抵制英语向华族家庭渗透。1981年起,新加坡推广华语工委会将每年10月定为推广华语月,以便持久、全面地推广华语。1989年起,新加坡在“推广华语运动”的第二个阶段,把华语推广的重点转向华族文化,推广的对象也从蓝领阶层转向白领阶层。2005年起,当华语从家庭教育退场后,学校的华文教育成为华族母语学习的重要途径,也是华族了解自身文化历史的重要方式。新加坡教育部为中小学校教师提供中文培训,为公务员开办中文会话班,并且把一些历史悠久、校风优良的华校定为特选中学,以传统华族价值观培养学生的人生观。新加坡政府希望通过这一系列的政策,扭转新加坡主体族群传统文化逐渐丧失的局面,最终维护新加坡的文化安全。

然而,新加坡的文化安全似乎根本就无法实现,因为其语言政策存在一种左右互搏的内在矛盾。一方面,新加坡政府以英文为通用语,谋求国家经济安全和国际政治安全。“人民行动党于1959年执政后,花了很长时间,来防止有人利用中文教育问题来达成颠覆的目的。”(李光耀" 2013:87)当新加坡人的语言身份发生转变后,各族群维系与母国关联的纽带也被切断了,尽管这有利于新加坡人对自身国家身份的认同,但实际上也切断了各族群,尤其是华族与其文化源头的联系;另一方面,新加坡政府以西方文化为抵制对象,不断强化中文的教育,宣传儒家伦理和灌输传统价值观,以防止新加坡人失去精神家园,危及新加坡的文化安全。正如李光耀所说,新加坡加强中文教育,“为的是培养起人民的斗志和骨气,为国家社会带来稳定和繁荣”(李光耀" 2013:38)。推广华族文化的教育不可避免地会迫使新加坡华族追溯自己的文化根源和历史。因此,新加坡语言政策的内在矛盾,外在地表现为“母语文化为体,英语语言为用”的体用二分立场,即以英语为工具谋求新加坡的经济利益和国际政治利益,而以母语文化教育抵制外来文化的侵入,维持新加坡文化的历史传统和特性。正是由于这种泾渭分明的体用二分立场,新加坡政府一方面敦促并教育国民使用标准英语,防止新加坡社会沦落为讲洋泾浜英语的社会,以确保新加坡语言身份的纯洁性。另一方面要求国民使用标准的中文,防止“克里奥式”的中文,以维系华族文化身份的纯洁性。换言之,新加坡政府有意维持语言身份和文化身份的分化,防止既有的矛盾平衡被打破。其实质是,防止两种语言之间相互渗透的同时,防止两种文化在本土生活中的交互融合,进而维系两种语言在各自领域的功能性作用。但是,这也意味着新加坡的文化安全始终悬置于新的语言身份和固有的文化身份之间,难以最终落到实处。

4 结束语

自殖民统治时期起,语言问题一直是新加坡社会内部冲突的重要起因,因而需要某种形式的干预,以防止这种冲突威胁到新加坡的安全和稳定。建国后,新加坡通过语言政策的调整,使英语成为新加坡通用语,消弭了国内不同族群间的冲突,确保了国内社会的安全;英语使新加坡融入了世界经贸体系,经济取得了飞速发展,确保了国家经济的安全;英语为新加坡提供了新的语言身份,融入了英语圈国家,为新加坡创造了有利的国际政治环境,确保了国家政治安全。但是,这种双语制同样也给新加坡社会的未来发展埋下了不确定性因素。英语为新加坡提供了语言身份,而新加坡政府却又希望中文和华族文化为其提供文化身份的基石。双语制使新加坡的语言身份和文化身份撕裂了,而新加坡政府对英语变体和中文变体的否定,表明其维护这种语言身份和文化身份二分的决心。这将不可避免地使双语制的矛盾无法得到调和,很可能反过来构成新加坡国家安全的最大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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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24-12-10【责任编辑 谢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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