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匠高

在虢州城的画匠中，属画匠高手艺最好。画匠高，姓高，名兴业，业界翘楚，人们都喜欢叫他画匠高。

在过去那个年代，男婚女嫁、老人过寿、乔迁新居，请画匠作画，成为一种时尚。作为业内名气最大的画匠，画匠高自然有干不完的活儿，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画匠高人品好，讲信誉，不论长幼，不论贫富，只要找上门来，都有求必应。家有男婚女嫁的，画匠高特意献上《喜上梅梢图》，画中一对喜鹊站在虬枝盘曲的梅花枝头，寓意喜事连连；家有老人过寿的，画匠高精心画一幅《松鹤延年图》，图中长松苍劲，一对丹顶鹤单足兀立，寓意高洁长寿；家有乔迁新居的，画匠高专门画《五福临门图》，葫芦谐音“福禄”，自古就有招财纳福之意，五个葫芦寓意“五福临门”。

画匠高除了擅长作画，还有一个绝活就是书画装裱，用他熬制的面糊装裱出来的书画，存放多久都不会生虫发霉。虢州城装裱店的老板们闻讯上门求取秘方，有的不惜出重金购买。画匠高却呵呵一笑，说：“凡是能承诺平价装裱的，都赠送其秘方。”画匠高的老婆见装裱生意好，擅自开了一家装裱店。开业那天，画匠高满脸不高兴，当即立下两条规矩：一是本店装裱一律平价，童叟无欺；二是画匠高的画作不在本店装裱。“你说这话谁信？”画匠高话音刚落，就有人提出质疑。别人信不信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相信，这个人就是画匠高的徒弟许长。许长逢人便讲，师父是这样说的，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许长能跟着画匠高学艺很不容易。那时许长还不到十三岁。爹犁地时让他牵牛，他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爹让他割麦，他没割多久，就伤了手指。爹叹了口气，想让他拜画匠高为师。画匠干的活，虽说苦些累些，但都在室内，风吹不着、日晒不到、雨淋不着，比干农活轻松多了。没承想，爹提着礼物去找画匠高时，画匠高正在门前的玉米地里锄草，说啥也不同意收徒。晚上，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天刚蒙蒙亮，他就背着锄头到画匠高的地里干活。待画匠高清早起床，看到玉米地里的草全被锄完，感动了，向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鞋上沾满泥土的许长爹点了点头。

“想做画匠，跟我学。想做装裱匠，跟你师娘学。你想学哪样？”学徒第一天，画匠高就问徒弟许长。

“都想学。”许长答道，想起临行前爹说过的话，技多不压身，多学一门技艺，就多一条生路。

“小小年纪，这么贪心。”画匠高瞪他一眼，声音不高，却挺严厉，“只能学一样。”

“学做画匠。”许长说这话时，在心里盘算着，装裱技艺再高，离开画作，便无生意可做；而画匠，只要持之以恒，就有画不完的作品，且年纪越长技艺越娴熟，收入越高。

“行。”画匠高笑了，郑重地说，“咱画匠的祖师爷是吴道子，唐代画家，又名道玄，河南禹州人。不论在啥时候，都要记住祖师爷。”

画匠高技艺超群，既能在宣纸上作画，又能在亭台楼阁上作画。雇主需要在亭台楼阁上作画时，画匠高就和徒弟许长一起，背着行囊前往。画匠高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挥笔作画，许长打下手，或调色，或递笔，或扶凳，或拆架，跑前跑后忙个不停。雇主需要在宣纸上作画时，画匠高就在自家的画室忙碌。画匠高作画时，往往不打初稿，拿起笔凝神片刻，随即一挥而就。心情好时，画匠高边画边教许长调色、运笔的技巧；心情不好时，画匠高只顾自己作画，一声不吭。有时，许长反应迟钝，没理解师父的意图，调色比例出错，画匠高就用笔杆敲他的头，还会用镇纸打他的手。许长心下委屈，偶尔会生出撂挑子的念头，但一想到爹帮高家锄地时的样子，便咬咬牙，忍了。

那天下午，城南有位姓郭的老先生风尘仆仆地找上门来，说下个月乔迁新居，想请画匠高画一幅六尺整张的《五福临门图》。

“行呀。”画匠高满口答应。

郭老先生面有难色：“我刚修了房子，手头有点儿紧，只能付一半的价钱，你看……”

“放心，我一定给你画好。”画匠高没有犹豫，在本子上记下规格和取画日期。

许长取出师父平素练习用的劣质宣纸，展放在画案上，忙着备水研墨调色。

送走郭老先生后，画匠高把那张纸卷起来，换成了优质宣纸，他告诫许长：“咱们做画匠的，在啥时候都要有格局，不能因为人家钱不足，就放低标准。那是弄巧成拙，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一天，坐在客厅喝茶的画匠高看到邻村小陈前来取画，忙迎上去，热情地把他让进画室。小陈看到画后十分满意，对画匠高的技艺赞不绝口。

“咱这里谁能装裱？”临别时，小陈笑嘻嘻地问。

“我师娘她……”许长说到这里，看师父在瞪他，就没敢把“就是装裱匠”这五个字说出来。

“装裱侯的手艺就很高，你去他店里裱吧。”待小陈走远，画匠高亲切地看着许长，娓娓而谈：“《菜根谭》中有一句经典名言：‘天道忌盈，卦终未济’，意思是说，无论做人做事，都不要太绝，不要把别人的路堵死，要留有余地予他人——行路，留一步予人走；喝水，留半瓢予人饮；吃饭，留一口予人吃……‘留一口饭’予人，是工匠的一种品行。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规矩，都讲究‘给别人留口饭吃’。比如，木匠不做油漆的活儿，就是要给油漆匠留一口饭吃；炮匠不做捻芯的活儿，就是要给捻芯匠留一口饭吃；裁缝匠不做纽扣的活儿，就是要给纽扣匠留一口饭吃……凡事要与人为善，当自己处于优势时，别总想着独霸江湖。按说，画匠不做装裱的活儿，就是要给装裱匠留一口饭吃。可你师娘没经过我同意，就开了装裱店。我很生气，开业时，就立下规矩，自己的画作不在本店装裱。眼下，你师娘的装裱店经营困难，正要往外转。若有人想接，我可以免费传授其装裱技艺。”

三天后，画匠高把装裱店低价转让出去，兑现了“画匠不做装裱的活儿，就是要给装裱匠留一口饭吃”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