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画像与辟邪求吉传统

2025-01-15 00:00:00黄剑华
月读 2025年1期
关键词:郁垒辟邪葬礼

中华各民族自古以来就有辟邪求吉、崇尚祥瑞的传统。其由来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那时科学尚不发达,先民们在社会活动和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遇到一些灾变或异常现象,譬如天体运行中发生的日食、月蚀、流星坠落,气象变化引起雷电风雨雪霜的肆虐,大人小孩患了某种疾病,或遭遇了旱灾、水灾、火灾以及其他灾难之类,为了预防和避免厄运降临,而采取了设祭禳灾、或祈神求福等各种辟邪活动。农业生产祈求五谷丰登,商贸活动盼望财源茂盛,婚丧嫁娶希望吉祥和顺,出门远行祝愿一路平安,逢年过节企盼祈福得吉……这一切也都和重视祥瑞与辟邪活动结下了不解之缘。

先民们由于认识的局限,创生出多种辟邪的仪式、符咒、器物,试图影响或左右那些非人间力量所能控制的东西,以求生活的平安顺畅、得福免凶。正如有的学者所论:“从科学的物质的角度而言,这些努力无疑毫无用处;但从精神与心理的层面来说,这又具有一定的作用。”客观地看,辟邪活动起的作用主要是某种精神性的转换,以满足人们心理上的某种期盼和愿望。辟邪活动作为古代人们企图消灾避祸、驱魔逐邪、改变厄运、求吉祈福的一种特殊行为,在古代社会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并由此而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辟邪仪式和辟邪习俗。这是原始思维创生的一种生存模式,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种生存智慧。古代的辟邪活动虽然大都具有迷信色彩,但其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展示的积极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

正是由于辟邪活动的这种功能和作用,在古代人们的社会活动和日常生活中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而悠久的习俗。这种中国式的辟邪习俗和吉祥文化传统,不仅在汉族中十分盛行,在其他少数民族中也都有各具特色的传承,从远古流传至今仍绵绵不绝,我们在现代生活中仍经常能看到其流风余韵,堪称是中国各民族共有的一种文化现象。

汉代非常重视吉祥文化,逢年过节和日常生活中都会举行不同形式的辟邪活动,上至朝廷下至民间都不例外,文献记载皇室有“大傩”驱疫仪式,要举行方相氏驱疫之类的活动,就是一个显著的例证。浓郁的辟邪意识在汉代丧葬礼仪中也有重要的体现,并成为墓葬画像中一个表现主题。从各地出土的汉代画像资料来看,几乎每一座汉画墓葬中都能看到辟邪的画面,此类画像不仅数量众多,而且表现形式丰富多样,生动形象地说明了汉代人们辟邪意识的强烈。从表现形式上看,有的辟邪画面比较单纯和简洁,有的则穿插组合在大型画面之中;有的表达了直截了当的含义,有的则采用了象征与比喻联想的手法;总的来看,辟邪画像大都具有寓意鲜明的特点。汉代画像中的辟邪主题,从内涵和意蕴方面分析,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一是辟邪驱疫,保祐平安;二是镇鬼辟魔,驱除鬼魅;三是禳除灾害,消灾解难;四是祈福求吉,崇尚祥瑞。这几个方面在表现主题上各有特色,但又常常相互交融。

先说辟邪驱疫,保祐平安。这是汉代辟邪意识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在汉代画像中表现甚多,有很多比较常见的画面都生动地体现了这一内容。辟邪驱疫的观念,先秦时期即已有之。譬如方相氏驱疫和举行“大傩”之类的活动,就是这一观念的体现。《周礼·夏官·方相氏》就有记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大丧,先匛,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注疏说方相氏蒙熊皮之类的夸张打扮,其意就是“惊驱疫疠之鬼,如今魌头也”,“时难”就是“四时作方相氏以难却凶恶也”,校勘说“难”是“傩”的简写,可知“时难”也就是四时举行“傩仪”活动之意。这种举行傩仪迎神逐疫的风俗,在先秦时期上至贵族下至民间都是非常流行的。汉代依然盛行“大傩”活动,《后汉书·礼仪志》记载:“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驱疫。……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十二兽有衣毛角。中黄门行之,宂从仆射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当时的朝廷大臣和皇帝都要参加这种逐疫活动。从史料记载看,“大傩”活动作为自先秦以来流行已久的一种民俗传统,在汉代已经演化成了一种礼仪制度,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崇尚祥瑞与辟邪驱疫观念的盛行。

其次是镇鬼辟魔,驱除鬼魅。这是汉代葬俗中表现比较突出的一种辟邪意识。方相氏在其中依然是最重要的角色,因为方相氏不仅是古代传说中驱除疫鬼的神灵,同时还是山川精怪的克星。根据文献记载可知,方相氏总是出现在两个场合:一是傩仪,二是葬礼。这两种场合虽然形式不同,但所体现的辟邪意识在本质上则是一致的。据《周礼》记述,方相氏在葬礼中的作用主要有二:一是大丧的时候作为灵柩的引导和前驱,在送葬沿途发挥开路引道与镇鬼辟魔之效;二是到达墓地之后,先进入墓圹,以戈击四隅,驱除“方良”这种鬼怪。古人所谓的方良、罔两、蝄蜽、罔象、山缫、夔、木石之怪等诸种说法,都是传说中的山川鬼怪。因为这些山川鬼怪皆非善良之辈,同疫鬼一样有害于人,所以要靠方相氏来驱除之。

值得注意的是,方相氏在汉代出现的两种场合都与皇室有关。例如“大傩”属于宫廷傩仪,“大丧”属于皇帝的葬礼,方相氏在两种场合都担任活动的主角,发挥着辟邪驱鬼的重要作用。根据《后汉书·礼仪志》的记载,方相氏在汉代无论出现在哪种场合都属于最高等级的使用,而且纳入了皇家礼仪规定。换一种说法,根据汉朝规定,只有皇帝在举行“大傩”或驾崩“大丧”时,才享有方相氏的使用权,而其他人是不能使用的。那么最高级别以下的人们在葬礼中使用什么来辟邪驱疫和驱除山川鬼怪呢?从文献记载透露的信息看,从贵族阶层到平民百姓只能使用与方相氏相对应的神祇,称为魌头。区别是什么呢?四目为方相,两目为魌头。《荀子·非相篇》、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等对此都有解释,魌头同方相氏一样都是戴面具的形态,其作用和性质也相似,只是使用于等级不同的葬礼而已。

汉代因为对方相氏的使用等级有明确规定,所以民间是不能使用方相氏的,否则就犯禁了。民间在葬礼上只能使用方相氏的对应神魌头,来辟邪驱疫和驱除山川鬼怪。当然,汉代在葬礼方面常有僭越之举,比如民间普通墓葬画像中表现的高级官吏才能享有的显赫排场与车骑数量,以及墓葬的规格与墓主的身份不相符等,就是例证。但对僭越皇帝使用之物,民间还是比较少见。作为汉代民间葬礼中的一种习俗,庶民百姓当然就更没有必要冒僭越的风险了。从出土的汉代画像资料来看,各种画面中刻画的辟邪驱疫之神其实都是魌头,而并非方相氏。因为方相氏的典型特征是四目,魌头是两目,汉代画像上刻画的辟邪驱疫之神基本都是两目的形态。郑玄注释《周礼》方相氏时,就透露了汉代葬礼中普遍使用魌头的情形,将出土资料与文献记载相互印证也是吻合的。现在的很多汉画资料上,整理者都习惯性地称之为方相,显然是对汉代的葬礼规定不了解或没有深究的缘故。使用汉画资料的研究者们也往往忽视了这一点,从而使汉画资料和相关著述中将方相氏与魌头混为一谈,成了一种比较常见的现象。

还需要注意的是,随着汉代鬼神信仰的发展与众多神祇的出现,方相氏在傩仪中的地位已逐步降低。《周礼》有“方相氏狂夫四人”之说,可知周代傩仪中的方相氏是四人,而且“帅百隶”而傩。从《后汉书·礼仪志》记载看,汉代大傩中的方相氏已变为一人,率领的也不是“百隶”,而是由儿童中挑选组成的“侲子”,并出现了“十二神”,取代了方相氏的部分职责和作用。方相氏本来属于宫廷傩仪的,到唐代时州县傩仪也出现了方相氏的身影。宋代时方相氏已有淡出宫廷傩仪的趋势,到元明清时期正史中已难以见到关于傩仪的记载。唐宋以后,傩仪仍在民间流行,但已逐步发展演变成了傩戏,主角已转变成钟馗、判官等。明清时期傩戏还与民间赛社仪式相互融合,群神成了傩仪中的主体。但在有些地方如山西民间仍保留有“跳方相”的内容,假面、四目,穿大红官袍,执戈持盾,驱除疫鬼,一如上古文献所记载,可见这种辟邪驱疫的习俗一直传承至今并未断绝。

东汉之后,方相氏在葬礼中的使用也不再为皇室所垄断,而逐渐成为各阶层葬礼中的使用之物。文献记载,晋代统治阶层对葬礼中使用方相氏就有了新的规定,如《晋公卿礼秩》就说:“上公薨者,给方相车一乘。安平王孚薨,方相车驾马。”《隋书》记载:“后齐定令……三品已上及五等开国,通用方相。四品已下,达于庶人,以魌头。”隋朝则规定“其丧纪,上自王公,下逮庶人,著令皆为定制,无相差越”;“四品已上用方相,七品已上用魌头”。到了唐代,规定“其方相四目,五品已上用之;魌头两目,七品已上用之。并玄衣朱裳,执戈楯,载于车”。宋朝规定与隋朝相似,“四品已上用方相,七品已上用魌头”。而据宋代王栐《燕翼诒谋录》卷三记载:“太平兴国六年,又禁丧葬不得用乐,庶人不得用方相魌头。今犯此禁者,所在皆是也。祖宗于移风易俗留意如此,惜乎州县间不能举行也。”由此可见葬礼中的犯禁之举在宋代已经习以为常,并泛滥到了“所在皆是”的程度,方相、魌头已在民间葬礼上普遍使用。而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四、吕祖谦《东莱别集》卷三等记述,当时葬礼中使用的方相氏有用人扮演的,也有用竹结缚纸人为之的,而且用纸人的居多,用人扮演的很少。这说明从上古延续至中世纪的葬礼习俗已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方相与魌头已不再严格区分,而且不再受使用等级的限制,已成了民间葬礼中辟邪驱疫的通用之物。

宋代以后,方相氏以纸人为之的趋势大为盛行,并有了开路神、显道神的别称。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九说:“远观是丧船上方相,近觑乃山门外金刚”,就记述了葬礼上盛行纸制方相氏的情形。方相氏在明代还演化为方相、方弼两兄弟,其故事出现在许仲琳虚构的《封神演义》中,方相被封为“开路神”,方弼被封为“显道神”。随着《封神演义》的广泛流行,方相、方弼成为驱鬼两兄弟而进入了民间信仰的行列,并逐渐取代了方相氏一人在葬礼中的地位。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七对当时民间葬礼有一段生动的描写:“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由此可知民间已经完全接受了方相、方弼这两个虚构的人物,并在葬礼中替代了方相氏。

汉代人们的镇鬼辟魔意识是非常强烈的,为了达到驱除鬼魅的目的,还经常将传说中的神荼、郁垒二神刻画于墓门之上。据王充《论衡·订鬼篇》引《山海经》说:“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关于这条史料,今本《山海经》无此文。但在《后汉书·志第五·礼仪中》注文中也同样有引用,东汉应劭撰著《风俗通义》对此也有记述,东汉蔡邕《独断》中也有相同记载。由此可知这一传说由来已久,可能早在汉代之前就已广为流传了。汉代人们对这一传说也深信不疑,因为神荼与郁垒兄弟二人能制服百鬼,对那些随意作祟的恶鬼就用苇索捆缚起来让虎吃掉,正符合当时崇尚的镇鬼辟魔意识,所以便成了汉代画像中最为常见的表现题材。

神荼与郁垒最早是作为门神的形象出现的,据《礼记·丧大记》中的说法,国君往吊大夫之丧时要与巫同行,“君释菜,祝先入,升堂”;郑玄注释“君行必与巫,巫主辟凶邪也;释菜,礼门神也”。而据《类说》卷六和《岁时广记》卷五引《荆楚岁时记》说:岁旦,绘二神披甲执钺,贴户左右,左神荼,右郁垒,俗谓之门神。可知古人很早就有了门神的观念,至迟在汉代,神荼与郁垒二神已成为民间崇拜的门神之象征了。由于汉代人们有着浓厚的“事死如事生”观念,又具有强烈的辟邪意识,为了表达对幽冥世界的关怀,将神荼与郁垒二神刻画于墓门之上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汉代画像除了神荼与郁垒,还出现了镇墓神与镇墓兽,也同样是辟邪意识的产物,所表达的也是镇鬼辟魔、驱除鬼魅的寓意。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汉代画像中刻画的镇墓神或镇墓兽,也可视作神荼与郁垒所发挥的镇鬼驱魔作用的强化与延伸。它们都是当时人们特别崇尚的神灵偶像,是汉代鬼神信仰体系中具有辟邪驱魔特殊功效的神灵代表。略有不同的是,神荼与郁垒既是墓葬门扉上的驱鬼辟邪之神,又是现实生活中千家万户喜闻乐见的门神;而镇墓神与镇墓兽则是专用于幽冥世界之中,是专门对坟墓与死者起某种佑护作用的神灵。从出土的汉代画像资料看,有的地方如河南、山东等地汉代墓葬中刻画神荼与郁垒较多,而有的地方如巴蜀等地对镇墓神与镇墓兽则较为常见,这可能与地方民俗以及画像制作者的审美情趣有一定的关系。

汉代画像中大量出现的铺首,也是当时镇鬼辟邪观念的一种反映。汉代画像中还刻画有大量的祥禽瑞兽,也有辟邪驱魔与禳除灾害的含义,有的则和吉祥寓意有关,如汉代画像石上常装饰性刻画羊头,羊与祥谐音,古音相通,刻羊即象征吉祥。类似的例证很多,这些画像都生动地体现了当时人们辟邪求吉、崇尚祥瑞的愿望与传统。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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