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草木香

2025-01-01 00:00:00李谷雨
参花(上) 2025年1期
关键词:薄荷栀子花瓣

1

读高中时,语文老师讲《离骚》,提到“夕餐秋菊之落英”时评论道:这当然是一种比喻,总不能真吃花瓣。台下的我竟暗生一股强烈的不服气:譬喻义无可否认,可谁说屈原一定没有真正采了花瓣当晚餐,表面和深层义都符合岂不更好。

多年过去,回首往事,我窃笑于自己当时的那份较真,转念一想,其实自己的看法也并非全无道理。菊花可泡茶,无论是经菊花熏染过的茶水,还是经茶水滋润过的柔软的菊花,都称得上极具香韵。因此,食花一事自有合理性。

若屈原喜菊花之味,他便算得我的一个知音。爱赏花色的人众矣,爱闻花香胜过赏花色的人应当少些,爱“舌尖花香”胜于“鼻尖花香”的人应当又少些。我深深沉醉于“舌尖花香”不能自拔,尤其是早年,有种神农尝百草似的热忱。或许有人认为吃是俗事、花是雅物,雅为俗用败了兴致;而我总觉无论于物还是于艺术,雅俗共赏才是恰到好处。

2

倘要我列一张“舌尖香”清单,居于榜首的当是薄荷。

小时,老家的后院里一到夏天就种满薄荷。室内会扦插上好几盆,用来驱蚊。祖父没事便会摘一片绿叶给我嚼,放到嘴里凉凉的,指尖上也沾着清香,怕是《城南旧事》里写的可食的豆蔻都没那么讨人喜。觉出我的欢喜,祖父便说放任我采,我却总是下不去手。

当时父母的朋友送过一盆石斛,有一小枝不慎掉落,父亲便拿给我嚼,说里面都是精华。我满怀期待地照做,起初没有感觉,到后来觉得残渣糊口,知道那是所谓的“植物脂膏”,可它在我心中终究不及薄荷尊贵。

所谓贵贱,更在人的主观评判。以车马绮绣为贵者,属于冯友兰先生口中的“功利境界”,多将由一草一木生发的闲心弃若敝履,故在对待山川风月方面,尚不及前一重“自然境界”。因此每每生了急功近利之念,不免伴随着追昔之感,曾经的快乐来得何其容易,简单的一片薄荷在纯真的眼中亦风情万种。

就连草木中公认的“等级”,个人也不敢苟同。我出生在谷雨时节,小时家中长辈告诉过我,牡丹是“谷雨花”。都说牡丹天姿国色,可它除了气派剩下什么?气派和气节,二者一字之差,后者的分量于我方值千钧。

苏轼笔下的杨花不气派,却有气节,“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不为自己的凋零惋惜,而是心系“众芳之芜秽”。大美有天地之境,却不必惊天动地,往往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渗入灵魂。

回到薄荷。我不喜吃糖,但薄荷糖例外。薄荷糖在我印象里,是和腻口的甜食划清界限的。它让人感到的似乎已不是味觉的愉悦,而是精神的升华。

几年前去上海,买得一堆花式糕点,曰枸杞糕、百果糕、芙蓉糕云者,每块有巴掌大小,薄荷糕亦在此列。包装标注了不同味道,实际大同小异,也就不可能见证薄荷真味。能够代表薄荷的糕点,这些年我吃到过一种,叫橘红糕。椭圆形,每粒尺寸半个大拇指左右,质感以糯米为主,而味以薄荷居上。通体洁白而中心橘红,因此得名。最初尝到是在镇上的小作坊,几年前超市里居然还有售。

薄荷爬了满院,我仍不舍得揪下一片叶,总要等它掉落了才洗净,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成年。只是祖父过世后,老房子留给了乡下的三伯和四伯,亲戚们仅在每年春节回去一趟。后来四伯骑摩托车载客伤了人,家门口贴了封条,我终成了欲归无计的人。

如今我家阳台上也植了薄荷,只是三两棵,便越发珍视。偶尔拾一片薄荷放入口中,岁月都平添了一种温柔的况味。

3

曾在码头上寻瓜秧时,偶见一棵食用玫瑰。本是为凑数收了归家来。平心而论,在外形上,它虽无法与欧洲玫瑰媲美,却不娇贵,未经特殊关照,次年便花繁叶茂,花苞如紫红的铃铛缀满梢头时,不禁感叹,先前并未觉其妍丽。大抵花木也像孩子,起初无须惊艳,日久生情,就成了眼中西施。

去云南求学的日子,玫瑰时时相伴。云大有玫瑰园,一片紫红少说也有百棵,开得云蒸霞蔚。

三月,食堂供应玫瑰宴。炸玫瑰花瓣、玫瑰煎蛋、玫瑰蛋卷、玫瑰高丽肉、玫瑰沙拉、玫瑰双皮奶,算得具有代表性的菜色。炸玫瑰花瓣需大量食用,方能品及玫瑰本味。沙拉和双皮奶自身味佳,可惜玫瑰只作为几丝点缀,避免喧宾夺主。玫瑰煎蛋和玫瑰蛋卷看似同源,实际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玫瑰煎蛋就是色泽金黄的煎蛋加了玫瑰丝,细尝有淡雅花香。玫瑰蛋卷则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夕餐秋菊之落英”的梦想。外层的煎蛋和了面粉,色淡些,也更富韧性,裹着两根细莴笋和几片玫瑰花瓣,下口即唇齿留香。自认已过爱幻想的年纪,却仍不禁将外层视为加厚的陈年丝帛、内层视为翡翠和玫瑰石的切片。玫瑰的喻体依然脱不离其本名,说明它在骨子里即浸透了高贵,无须外界为其加冕。

鲜花饼则四时俱备。云大自己生产的鲜花饼较厚,形似月饼,保质期仅二十五天,味道相对纯正清淡些。几公里外的春融街,也几乎被鲜花饼占领。嘉华饼屋是最著名的“老字号”,除了花饼,寻常西点味道都容易惹起食欲。其制饼手法细腻,馅内鲜花层层叠叠,让人心醉之余不忘叹一句货真价实。潘祥记称得上第二,杨丽萍代言,馅相对少些,香味没有嘉华浓郁,却外酥里嫩。嘉华里现烤的只有一种原味玫瑰饼,潘祥记里则抹茶玫瑰、紫薯玫瑰等口味一应俱全。我最喜茉莉玫瑰饼。

大理古城里,卖鲜花饼的少说也有十几家,同一个品牌的我路过的就有四五家。不同于昆明的潘祥记,他们将各种口味在表皮上作了区分,奶白、茶绿和浅紫,但味蕾能感受到的差别竟不大。

去附近的喜洲古镇,见一个姑娘背对店门而坐,面前和脚边的竹筐里堆满了玫瑰花瓣,供她挑选。我想起“长安回望绣成堆”,眼前的奢侈绝不下于诗句。且那些锦绣和玫瑰相比,怕要沦为俗物,后者可是集中了天地日月的精华啊。那个姑娘浑然不觉我的惊羡,静坐在夕照的光影里,抖着花瓣上的水珠。

《红楼梦》里有玫瑰卤,琦君散文里也写过玫瑰露,不知二者是否一物。琦君的那篇文章里居然有详尽的制作过程,读得我跃跃欲试。

那时迁舍未几,玫瑰已停栽多年,想着来日方长,便一直搁浅下去。后来又觉琐事缠身,为了一瓶大概率会失败的玫瑰露——从栽玫瑰的春耕秋收,到采集后的制作过程,花费的心思不在少数,于是作罢。如今心犹愧怍。想来我终究只是略有雅兴,不曾免于为俗事所累。

只有一样是云南没有而老家浙江有的,玫瑰腐乳。腐乳是作酱吃的,故此处玫瑰怎样细都不为过。一碗白粥或半个馒头,抹一层玫瑰腐乳,像白云晕染一片潋滟霞色,又像在冰肌玉骨上绽开了桃花红,食物也有了鲜活的生气。

4

但凡小白花,多有种温柔的秉性,香气也带着丝丝入扣的细腻。学生时代我便爱用茉莉沏茶,读席慕蓉同名的一首小诗:

茉莉好像

没有什么季节

在日里在夜里

时时开着小朵的

清香的蓓蕾

想你

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在日里在夜里

在每一个

恍惚的刹那间

喝茶的时候还要学张爱玲感慨:“‘茶’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待时光逝去,又觉能享受清浅的情绪是好事,包括淡淡的忧愁,当年的情怀总是诗。

山栀子可用于清炒,加少许盐、油即可,不放酱油,恐坏了成色或掩盖原味。醋、蒜尚可视个人口味而定,倘要放辣椒,简直是亵渎。炒好后呈灰白色,有山野露水气息,堪称饭桌上最雅的一道菜肴。

栀子芬芳,和栀子有关的一件旧事却苦涩。五六岁时,我尚被寄养在乡下的祖父家。有个玩伴,父亲是搬运工,母亲在家里的后山上种了大片栀子。因为没人管,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汗液的酸臭味。本来他和我们玩得不错,不知道是谁说了,渐渐开始疏远他。他摘了家里的栀子分给我们,有个女孩说:“你用这个花把自己洗洗吧!”在众人的哄笑中,他落荒而逃。父母接我回城时,小伙伴们前呼后拥,我看到他独自低头站在远处。进城后看见小区里的栀子,这件事便越发抹不去。回乡时想见他一面,却辗转听说,他因家境不好,读完初中就去外地打工了。许多人在人生里,终究只能是过客。

人,总要经过时光的沉淀和世事的打磨,才能懂得许多道理,偏偏懂得了又为时已晚。但又劝慰自己:能懂得也是好的,尝遍酸甜苦辣之后,才能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体会到真正的“人间清欢”;相反,一味留于原地固守简单,其实是贪图安逸的不作为。

玉兰分多种。一种称辛夷,有紫红、白二色,通常被认为是传说梦笔生花的渊源。花瓣焯水后,将面粉打成糊和在一起可油炸,和炸玫瑰花瓣类似。久闻淮北有玉兰酥,去旅游时特意寻了,却无论如何尝不出花香。一问才知,这玉兰酥不是来自玉兰花,而是相传因招待朱元璋的村妇玉兰做的点心得名,不免心下怅然。后来一想,也是常事,兰花和兰花豆也打不着亲戚。另一种玉兰仅拇指大小,树生得低矮,清香却胜于辛夷。还有碗口大小的荷花玉兰,花瓣光滑似缎,叶似芭蕉。可惜这两种在我认知范围内不曾有过食用历史。

并非所有白花皆可食。樟花细碎如米,清香扑鼻,也未见过搬上食谱。石楠花的气息则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瑞香花如其名,香气沁人心脾,使人心情愉悦。橘柚花芬芳四溢,大抵是为了日后果实,“不食”成了一项不成文的规定。果皮加蜂蜜沏茶,是自然赋予的额外享受。一只柚的皮制成一罐柚茶绰绰有余,后者索价四五十元,远超过柚肉的价格。从柚花到柚的价值里,人们看见等待的力量。

白色的花里我还很喜欢泡桐。泡桐花可入药,寻常却不用来作食材。树生得高大,便只能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闻到香气。荷花与其有共通之处。藕和莲蓬都可食,荷花本身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小时课本上读过“荷香隔岸闻”,现实中似乎不对。无论是在北京蟹岛看到的白色荷花,还是浙江初阳湖里的红莲,我伫立岸边,都闻不到荷香。而海棠和樱花更是“决绝”,不仅与“舌尖味”无缘,连凑近闻的清香也是没有的。想来世事总难两全,在花的世界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却也不必遗恨。形香二字,占尽其一或均占半壁,各有各的自得处,也各有各的怡人处。

很喜欢学者叶嘉莹的一本书,书名“小词大雅”,觉得生活中时见“小物大雅”,草木在内。自然之香自舌尖入肺腑,是最贴近人体的过程,也最能惹起一份亲切的怀恋。一缕香里,浓缩着对生活的无尽期许,对故人的追忆,对人生的感悟……此生,我注定是以草木为魂的人。

(责任编辑 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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