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恋

2025-01-01 00:00:00邹厚龙
参花(上) 2025年1期
关键词:孙儿小强光明

王光明引着孙儿小强来到江堤上。他又迟到了,远远看见一个穿红碎花连衣裙的中年女人倚在栏杆边等人。那人叫何春梅,侧面望去,她的身段依然窈窕,腰臀间那条优美的S曲线还在,她仰头遥望着远天,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头发和脸蛋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光,长长的秀发则在晚风中飘起。她的侧影很美,虽说她已经五十二岁了。

走近了,他总是先道歉:“对不起,又迟到了!”这句话,他已经不记得说过几遍了。

何春梅甜甜地笑了,表示理解。

王光明摸着孩子的小脑瓜儿,说:“小强,叫奶奶啊!”

小强并不开口叫人,连他看何春梅的目光也怪怪的。他欢喜地抱着一个鲜红的大氢气球,这是爷爷刚才给他买的。

王光明很尴尬。他每次出门,都教育孩子要懂礼貌,跟长辈打招呼,可对小强来说就像耳边风。

“没什么,小孩子嘛!”何春梅总是宽慰地说。

他俩开始并肩散步。这是县城西边江堤上的小游园,一条红色的沥青慢道像彩带系在堤腰上,在成片的绿树、草坪、花卉、灯箱之间蜿蜒穿行,幽然成趣;围栏下,远处清澈的江水边,蠕动着成群的大人和小孩。现在是初夏时节,游泳玩水的人渐渐多了。

闲聊了三言两语后,王光明还是忍不住把话题扯到何春梅身上,以示他的爱意:“你这身裙子真好看!”

何春梅一只脚拄地,像圆规一样画了个圈,裙边像喇叭花一样绽开。“是吗?今年还是第一次穿裙子呢。”她喜欢听他的夸赞。

王光明还想说一句肉麻的话,可孙儿抱着他膝头,只好咽进嘴里。

“小强,你去前面玩会儿吧!”他也不知怎的,竟说出这句话。平时,他是不许孙子离开他的视线的,因为照看孙子就是他的重要职责。

小强很乐意,抱着红气球,撒开小腿便远去了。平时,爷爷像用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他,他并不自由。

王光明第一次和心上的她单独散步,机会难得。他觉得好生舒畅,浑身的毛孔都通透了,每次上街出来玩,他都带着孙儿,孩子五岁,似乎渐渐懂事了。算来他和她已经相识两个多月了。时间就像一杯醉人的酒,回味无穷。

夕阳又大又红,显得十分温馨,晚风送来阵阵花香。或许这种氛围更适合他们这种年纪的人,他和她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放缓脚步,慢慢地走着,时而说点家长里短,时而静静的,不说话,聆听着两人的脚步声,无论怎样都觉得快乐。

他觉得,自己已经五十六岁了,似乎从来没有浪漫过,也没有真正与人相爱过,现在才真正体验了一回。这难道是命运?他经常在心里问自己。

过去几十年时间里,他一直在乡下的酿酒作坊里煮酒。从十多岁开始,就跟着爹学煮酒,酿酒的秘诀是祖传的,他家的苞谷烧酒享誉四方。他泡在酒作坊,在酒气的熏陶中长大,成天抬大缸、挥铁铲、扛粮篓、劈柴火。劳动使他身体强壮健康,胳膊比瘦子的大腿还粗,头脑也十分清醒灵活,能说会道,使一个嗜酒如命的客户主动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老婆丰满高大,泼辣直爽,做事风风火火,虽说两口子争吵不断,但照常同床共枕,照常过日子,几十年的光阴不知不觉熬过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她,也不曾想过,但她生养了一个争气的儿子,让他感到很满意。

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成家立业,并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谓一帆风顺,但带孩子的任务自然落在了老一辈人身上,不容置疑,不可推辞。儿子的理由很充分:其一,他们小两口要打拼事业,时间不允许;其二,奶奶是最好的育儿师,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名正言顺。

王光明本以为,老婆进城也算是去享福,毕竟带孩子是待在家中,不用使蛮力、流大汗,不遭日晒雨淋,生活总会安逸些。一个女人劳苦了大半辈子,也该轻松下来了,所以,他也十分支持老婆进城引孙儿(方言:带孙子)。老婆一走,他一个人留在老家继续煮酒,脱离了老婆的唠叨和管制,他反倒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快乐,有一种鸟儿挣脱囚笼翱翔天空的感觉。

半年后,老婆突发心肌梗死去世了。王光明原觉得凭她那身板和体格,肯定比自己经老,没想到竟先他而去,他为此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他和老婆搭伙过了大半辈子,与柴米油盐周旋,似乎没弄懂过什么是爱,也未曾体验过爱情的甜蜜,两口子像彼此的影子一样相伴着。老婆为他做饭,为他洗衣,陪他睡觉,他以为都是理所当然的。突然有这么一天老婆没了,家一下就散架了,他才体会到老婆的重要,才联想到老婆的好。他相当后悔原先没对老婆更好些,没给她买过一件新衣,没对她展现过一丝热情,没让她享过一天的清福。这让他伤心得流泪。

一段时间里,王光明有一种难以排解的孤苦,原来炉火熊熊、酒香蒸腾的作坊,一时变得冷火熄烟,了无生气。他没什么心思煮酒了,只想喝酒,把最老的酒从地里挖出来自己喝,有时竟独自喝得醉醺醺的,觉得人生没有什么奔头儿了。他的心空空如也。

然而生活还得继续。不久,儿子开着小车回来接他。“爹,你一个人待在乡下孤单,跟我们进城吧。”儿子说。

“我不去!”

“那你孙儿怎么办?”

王光明晓得,带孙儿的任务是要转交给他了。他别无选择,恋恋不舍地关闭了自己的酒坊,跟儿子进了城。

平心而论,他一点都不喜欢城市生活,觉得没什么人情味,他行走在茫茫人海的大街上,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同一楼栋的每一扇门,成天防贼似的都死死关着,门上的猫眼闪着寒光;邻居们在楼道里碰面互相也不打招呼,永远是熟悉的陌生人,他试着敲过一回隔壁家的门,里面明明有动静,可就是不见人开门……他十分怀念在乡下老家的生活,村邻们友好得像亲戚似的,张三可以随便骑在李四家门槛上咵天(方言:聊天),李四可以随意将筷子伸进王五的饭碗里夹菜……

儿子儿媳经常出差在外。他成天围着孙儿团团转,学着搓洗孩子的小衣物,学做孩子吃的清淡食物,陪孩子看动画,既繁忙,又无趣。在家闷得慌了,晚饭后,他便带着孙子出门溜达。

小区的附近有一个椭圆形的大广场,大理石地面,四周被绿树、草坪和花卉装点,环境优美。每晚华灯初上,悠扬而激越的舞曲响起来,五彩缤纷的女人们便接踵而至,汇聚在一起,踏着节奏,跳起欢乐的广场舞。王光明忒喜欢坐在广场边的石凳上看广场舞了。

美真是个好东西。在大片扭来跳去的中年女人堆里,他唯独喜欢看一个女人跳舞,他猜不出她的具体岁数,或许四十来岁,或许五十出头,但身材保持得很好,既丰满又苗条,跳起舞来,轻柔得像风中的柳条。他先坐在后边偷看,她的背影很性感,腰肢很细,臀部如桃;他又绕到她的旁侧瞄,欣赏她那十分优美的S形身材;有时他干脆站到正对面盯着她看,别人的表情都是木木然,唯独她,永远绽放着一张恬静的笑脸。

有段时间,王光明几乎天天来广场看那女人跳舞,百看不厌,产生了一种迷恋。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晓得她的身份、职业、家庭,那都无所谓,只要看到她的舞姿,他便觉得心神愉悦,眼睛发亮,这种感觉是从前自己在老婆身上没有发觉的。

有时,他也在心里骂自己:呸!五十多岁的半老汉了,怎么还这么老不正经!终于忍住几天没去广场,那女人却又进入他的梦中,弄得他心里空荡荡的。

他终于发现,自己是喜欢上那个女人了。这让他自己都感到大为惊讶。

天天去广场,再好的舞也看厌了。小强不愿意了,他只喜欢逛超市买好东西吃,或者到游乐场去玩。

“爷爷,我不要去广场!”

为了哄小强听话,王光明变着法子讨孙子开心,满足他的一切想法。他自己平时用钱十分抠门儿,为孙儿买玩具则出手大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手上摇的,脚下蹬的,光玩具就堆满了客厅的半个旮旯。孙儿必然将玩具随身带着。

或许女人天生敏感,或许王光明的目光有火,那女人似乎发觉王光明经常偷看她。有时,她用余光瞟瞟他,偶尔回过头来,朝他莞尔一笑。看来那女人并不讨厌他。可他拿捏不准,主动上前打招呼吧,怕吓着人家;老偷看一个女人,别人会以为他花痴。他很苦闷。

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气有些闷热,王光明照例来广场看她跳舞,在一阵热烈的舞曲声里,女人们正手舞足蹈,那女人却突然趔趄着退出舞池,蹲在地上。王光明一愣怔,赶紧走过去弯下腰问:“你……怎么啦?”

“我有低血糖!”她额头冒着冷汗,面色苍白,看上去很虚弱。

“快喝两口!”王光明赶紧旋开手上的甜饮料递给她。饮料是给孙儿准备的,正好没开盖。

她不客气地喝了几口,脸色渐渐红润了。

“谢谢你!”她感激地说。

“先休息会儿!”他扶她坐到广场边的条凳上。

就是这么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结识了她。那晚,他俩坐在条凳上,随意地聊了很久,聊得很惬意,还互留了电话号码,加了微信。广场上人影散去,离开时他们已有些恋恋不舍。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何春梅。他并未急于去了解她,这是她主动说起的。她还告诉他,她是从一个文化企业内退的,老公前年出车祸死了。当然,何春梅有意无意地了解他的情况,他和盘托出。

很快,他们开始了单独约会。大广场是人多嘴杂的地方,他们渐渐去得少了,而是转移到江边的小游园遛弯弯。这里环境幽静,人也少很多。他们接触越多,越是相互喜爱,相互倾慕。他迷恋她的美丽、温柔和身上奇异的香气;她喜爱他的干净、乡下人的真诚和强壮,一天晚上,他们躲在一片树丛里第一次接吻,他竟激动得血液燃烧,浑身发抖。

他承认开始了黄昏恋。他很健康,体内雄性激素还很充足。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王光明有点尴尬。孙儿小强似乎不喜欢何春梅,虽说热情的何春梅不时会给小强买好吃的,但小强并不接受。当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小强总是不高兴,拖着他的胳膊要走人,要他陪着自己玩,有时还用白眼翻何春梅。他知道孩子可能吃醋了,觉得被冷落了。

“小强,叫奶奶!”他劝导孩子说。

“不叫,我奶奶不在了!”小强嚷嚷着。

何春梅感到十分难堪。

“对不起,这孩子不懂事!” 王光明轻声地跟她道歉。

“放心,我不会计较的!”她坦然地笑了。

夕阳快下山了,他们转到了游园的深处,那儿人很少,王光明开始躁动不安,正把何春梅搂进怀里抚摸亲热,陡然听到了一声钻心的叫喊:“救人啦——谁家的孩子落水了!”

王光明的第一反应就是孙子小强。他回过神来,松开何春梅,从道边的栏杆飞身翻下,摔破了膝盖,爬起来继续朝江边飞跑,边跑边喘着粗气呼喊:“小强!我的小强在哪儿?”

当他跑到江边的时候,已经有人把孩子从江里捞起来了,这孩子正是小强,他四肢耷拉着,已经窒息了。他惊慌失措地接过孙子,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拍打,又是叫喊的,好在旁边热心人多,有的帮忙呼叫了120,有的告诉他溺水临时急救的法子。

当小强从医院急救室的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王光明喜极而泣:“谢天谢地!”他紧紧抓住孩子的手不放,生怕他再丢似的。

“爷爷……这是哪?”小强好像从梦中醒来。

“孩子,这是医院,你得好好躺着!”

他后悔极了,后悔不该只顾着陪何春梅散步,撒手让孩子自个儿去玩,跑出他的视线,酿成这么大的祸。现在的孩子大都是独苗,父母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今天小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对得起“爷爷”这个称呼,又该如何去跟儿子和媳妇交代?

儿子媳妇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态度可想而知。儿媳直抹眼泪,儿子更是黑风丧脸。

“爹,这究竟怎么回事?”

王光明哑口无言。他晓得分明是自己的错,再怎么解释都没用。

不用听什么解释,儿子已经大致明白,他平时从小强零零碎碎的讲述中得知,爹经常和一个女人聚在一起,他之所以没有直接过问,是觉得当儿子的没这个权利。

“爹,不是我说你,”儿子这回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你和那个女人好我们不管,但你不能丢下小孙子不管呀!”

“我……”王光明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妈才死了多久,你就闲不住了?”儿子提高了嗓门儿。

“你……”王光明气得脸红脖子粗。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轻轻推开了,何春梅一手抱着鲜花,一手拎着一大兜水果走进来,满脸焦虑的神情。

“谢谢!”王光明很惊讶,接过何春梅手上的东西,搁在床头柜上。他刚才正惦念着她,他离开她时,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小强,小强你……”何春梅想俯下身子看孩子一眼。

但她被小强妈妈挡开了:“你就是那个姓何的吧?”小强妈妈气鼓鼓地问。

“嗯?”何春梅直起身来,疑惑地看着王光明。

“他们是我儿子儿媳!”王光明说。

“老阿姨,”小强爸爸阴阳怪气地接过话头,“我说您可是真有魅力啊,把我爹给迷昏了头,连自己的孙子都全然不管啦!”

“你休得无礼!……”王光明大声说道。

何春梅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出病房。

“老妖精!”小强妈妈把头探出房门,又补了一句。

“春梅!春梅!”王光明追了出去,想要拽住何春梅的胳膊。但他怎么也拦不住她了,她不回头地冲下了楼梯。

之后王光明再也没见着何春梅。他给她打电话也不接,他天天去找她都没能找到。跳舞的广场上,江边的游园里,凡是她过去经常爱去的地方,他每天都要去找寻一遍,可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知道她生气了,儿子儿媳伤害了她,他必须找到她,跟她道歉。在孙儿溺水的事上,她实在太冤枉了。

每当夜深人静,王光明就会陷入深深的思念。他很想何春梅,想得魂不守舍,与她约会的那些快乐片段,放电影似的反复在他脑海里映出。有时,他也骂自己老不正经,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那么热切地想一个女人,年轻时都不曾像现在这样。他想试着忘掉她,但他做不到。

一个周末的下午,儿子儿媳在家,王光明总算甩掉了“小尾巴”,溜出家门,又去寻找何春梅,还真找到了,她一个人坐在江边游园的条椅上,瞅着茫茫的江水发呆。

“春梅,你可让我好找!”王光明高兴地挨着她坐下。周边偶尔有人走过,回看他们一眼。

“你不用再找我了!”何春梅看了他一眼,语气是那么平静。

她的话让王光明一阵心冷,他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某种不祥的讯息。

“春梅,对不起!我过后还把儿子臭骂了一顿……”他满脸的歉意。

“孩子们没有错,”何春梅露出柔和勉强的笑意,说,“也许我们就不该认识……”

这话让王光明感到痛苦绝望。他赶紧抓住她的手,担心她跑了似的。“春梅,可别离开我!”他乞求道。

“你也看到了,”她抽回她的手,说:“再交往下去,我还真成了‘老妖精’,会害得你家鸡犬不宁!”

“老子的事不用他们管!”王光明愤愤道。

“也许,我将来想要的是二人世界的生活,而你根本做不到!”

“做得到!”王光明拍着胸口,坚定地说。何春梅又想说什么,但他不让她说,要她听他说完,这些话他想了很久,在心里念叨了好多遍,早等着机会倾吐。他坦诚地告诉她,他已经想好了,一个老头子当保姆的确差劲,他准备请一个细心的阿姨照顾孙子,当然钱由他出。他有钱。煮了大半辈子酒,也在乡下的地窖里偷偷藏了大半缸钱,足够后半辈子花了,今后,他可以带她到乡下生活,如果她不愿意,他也可以花钱在城里买房,陪她过城市生活。说完,他紧盯着她的脸,看打动了她没有。

然而,何春梅无力地摇摇头。“不可能的!”她喃喃地说。

“爷爷,回家去!”

一个熟悉的童音飘来,王光明惊讶地扭过头,看见小强像小燕子似的飞来了。不远处的桂花树下,影影绰绰地站着儿子儿媳。

何春梅明白了什么,起身丢下一句“保重”,快步离去,转眼消失在幽径拐弯处。

王光明看着她的背影,不再呼喊她,眼眶却滚出了泪水。他知道,这回算是真的完了。

“爷爷,你怎么哭了?”小强伸手抹着他的眼角。

作者简介:邹厚龙,系湖北省作协会员,小说散见于《百花洲》《长江文艺》《芳草》《青年作家》等刊,中篇小说曾获梁斌小说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乡村爱情》《花桥河的影子》。

(责任编辑 宋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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