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本名徐玉莲。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芳草》《草堂》《青年作家》《星火》《诗歌月刊》《诗潮》《扬子江诗刊》《汉诗》等。
夏日蓬勃
听《菊次郎的夏天》,跳跃的音符,仿佛孩子在笑,在闹,也像夏日明晃晃的光泼过来。
夏天,总是热情的。
今天看一个小视频,里面孙女在问爷爷,如果他孙子带个女朋友回家,他会怎样?老爷爷说,热情欢迎。孙女问,为什么不是“热烈欢迎”?爷爷回答得很好(最少我认为),说人家到我们家来,我们就该把姑娘当家人,当亲人,家人和亲人是有情的。
夏天真的来了。今天把头发梳得高高的,人觉得清凉了很多。
夏天一到,暑假就不远了。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暑假,真是漫长的假期,两个月,薄薄的两本暑假作业,简直在过另一种人生。那长得看不见尽头的日子,在蝉的嘶鸣里,日复一日。
记忆中的夏天,我有一顶遮阳帽,白色,可收可展。你能想象一个小女孩,穿短袖长裤,戴一顶大大的帽子,在太阳底下踢稻子吗?现在想想,那帽子不过是一层的确良布,防晒的功能真是堪忧的。
乡下的孩子,暑假总是伴随着“双抢”,大人们在水田里没日没夜地劳作,稻子收回来,晾晒就是我们小孩子的事了。几千斤的稻子我们早上扒开,黄昏拢堆,中间翻晒,对孩子来说,这真不是轻松的劳动。
热撒气,是我写字后看见的一个词,觉得用来形容儿时的夏天是很贴切的。那时翻晒稻子,热浪一阵阵袭来,头顶和两颊晒得发烫,汗水流下来,让人的眼睛都难以睁开。
那样的场景,我的孩子没有经历过。我这会儿想,她们的影像里,留存着些什么呢?是绿意笼罩,光影像一首诗?还是在空调房里交换着冰激凌?抑或在去学吉他、学书法的路上,风吹过的声音?
前两天芷涵回家,她上楼后下来告诉我,说安安的空调一直开着。“啊?不至于这么早就开空调吧?我早上上去打扫房间了,居然没发现。”我是真没想到她会这样早开空调,也就没注意到早晨房间里的温度与室外有什么不同。
宋人李重元写“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是我儿时的事。那时,家家户户离不开蒲扇。有一把竹篾编织的桃形扇子,曾经陪伴我很多年。上个月去老师家,有“监利女子读书会”的女子送我两把题了字的小蒲扇,我看着,内心有小欢喜。
儿时最喜欢的事是在夏天玩水。屋后小河的粜埠头上,我坐在离水一尺来高的木头上,赤了脚伸到水里去撩水玩,实在是凉丝丝的,惬意得很。隔壁的两姐妹见我玩得有趣,也加入进来玩笑。我一面一点一点挨到粜埠头的最边上,一面吓得“哎呀哎呀”叫,却也体验到了另一种刺激。
前几年的夏日黄昏,和邹先生也带着芷涵与安安去江边玩。夏日的江水实在是凉爽而深邃的。芷涵大一些,她只站在水岸边盈盈笑,安安小,脱了凉鞋,小心翼翼走到漫了水的缓坡上,又喊芷涵也过去与她一起立在那儿,感受柔软的水波触摸我们的肌肤,任邹先生喊也喊不上来。
夏天,是生长的季节,蓬勃的季节——漫长的夏季里,从前的我们逗留在外面,树木郁郁葱葱,青翠可人,绿荫清凉。而湛蓝湛蓝的天空下,瓜地一望无垠,上面零星点缀着小黄花,仿佛儿时的梦,离自然那么近,那么远……
乡村的远意
此刻,窗外雀子在叫,是一种我不熟悉的鸟的叫声,声音高亢,甚至带些尖锐。远远地,布谷鸟也在叫。布谷鸟的叫声显然从容很多。现在,两种鸟的叫声混合在一起,一高一低,一明一暗。我静静听着,乡村的远意在这样的声音里竟然在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
桃子已经红嘴了。
我与妈妈站在树下数桃子。一、二、三、四、五……
“哎呀,不到十个呢。不过,个赛个。”妈妈念叨着。
很热。不过,午休后起来,发觉天光暗淡,风呼呼着,带着雨意。我忙收衣服,妈妈看见了,也出来收衣服,又说:“天气预报今天下午有雨。”
“巴不得快点儿下雨降温。”我答。
风大,树叶子翻卷,李子果又掉了一些。李子比前几日大了许多。我们这里把李子喊“莫溜子”(音)。我小时候不太爱吃它,现在自家的李子成熟了吃,觉得倒也不差,酸酸甜甜的,好吃。可能是小时候等不到它们长大就塞进嘴巴里,于是,感受到更多的是涩味。
那时还摘青西红柿吃。记得某天在网上看见说青西红柿吃了有毒,想那我们可没少吃毒。又想,也没吃很青很青的那种,都是青里透红或是由青转黄,就被我们摘了,在去学校的路上吃掉了。
这会儿想,似乎所有的果实都很美。大自然的馈赠,是初始的模样,即便就这样放着,也是最好的艺术品。比如:橘子、苹果、泡柑……还有很好闻的香味,真让人爱的。
婴孩也一样。清澈的眼,娇嫩的肌肤,无拘无束的动作,对这个世界原始的相信与信赖,是我心中的最美。
夏的色调越来越浓。这些天,坐在电脑前敲字,我选择把前后门敞开。是的,这样就有穿堂风穿过。偶抬头,就可见荷叶在清凉的风里,悄悄地摇曳。阳光下,那样的绿的美,是没有语言可描述的。
“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是古人的美句,但我是真的在树里听见了歌声,在枝中见到了舞蹈的。比如:一只落在门前广玉兰树梢的麻雀,一朵在树枝中迎着风将开未开的广玉兰的白花,一只坐在门槛上扭头向你“喵”一声的老猫……在生命的偶然间,大自然以其独特的方式触动着我的心弦,愉悦着我。
无声胜有声
新历五月,我居住的小村,一切都是新鲜的,明亮的,但已不是我们小时候的明亮、新鲜了。
宋人翁卷《乡村四月》语“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桑蚕又插田”,是我们儿时的景象。那时,乡下人忙于收成,田间地头栽秧割谷,又用板车拖回稻穗在庭院空地碾稻子,真是遥远又艰辛的岁月。
如今乡村少有人插田,但它在我眼中的美,从没变过。
想想,我能够安逸地坐在这里敲字,能从繁杂的田间地头的劳动中解脱出来,总是好的。人世间因是这样安定,故觉得浅夏的鸟鸣与流水的声音如罩了一层青烟有一种远意。
立夏过后,气温一天天升高,村里大人孩子穿起夏衣,何其轻盈。今早看见父亲穿了背心,另外罩白衫,问:“呀!爸爸都穿衬衫了?”声音里有一点儿惊诧。他笑起来,带点儿羞涩的意味。父亲很少笑,于是,他笑的轮廓显得愈加真切、清晰。这让人有一种感动,被他的轻盈,被他的羞涩。
与枕边人,话语渐渐少了。他愈发沉默,爱钓鱼,爱种菜,我爱写字。清晨的光穿透窗帘,他起床,蹲厕所,洗漱,再开门看看他的菜,看看他的花。
茼蒿开花结籽。黄瓜也开花了,藤蔓爬得那么高。于是,那些小黄花就在高处招摇。我走过去看花,说:“长这么好,只怕今年的黄瓜吃不完的。”是对他说,也像是自言自语。而他只微微看我一眼,依然低头挖蚯蚓。
他种的那些菜,那些花,是我们之间的另一种语言,无声胜有声。
人生咸淡两由之
荷叶上,晶莹的雨珠点点。荷叶是令人心动的绿,是叫人心动的暮春浅夏,是我磨了豆浆,闻着淡淡的清香,从心底冒出来的想念。这想念无关风月,只是没来由的怦然心动。春色匆匆,而我,愿意到老,都面对满目的绿,满眼的青。
雨天,天暗得有些早。天气微凉,我与芷涵打着伞走在乡村小路上。暮春的雨滴在细风里斜斜地打在绿枝上。我们很少说话,四周也鸦雀无声。
拐角处,穿红棉袄的德英伯妈站在门口静静地发呆。我们走过去,她扭过头来,我大声喊她,与她打招呼。她笑,只说:“今儿下了一天的雨没住点儿。”
爸爸一个人看电视,我站在门槛外,头伸进门里,微微一笑,问:“妈妈呢?”他看我一眼,嘴巴努了努,告诉我妈妈大致的方向。
下了一整天的雨,没有片刻的停歇。我听南怀瑾谈禅,听“人生咸淡两由之”,不由着它还能怎样?就如这雨,你能叫它停?它能听你的?
随着年龄增长,很多能力都会下降。这样想的时候,内心会有一点儿黯然。
现在对于人生中时不时冒出来的失望,也能正视。最近读苏轼,非常喜欢他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人生的真谛:天有雨晴,人有顺逆,其实终究会过去,不介意萦怀,也就无所谓失望与不失望了。
那天在教小孩子做作业,忽然很多柳絮飞了进来。一个小女孩喊:“哇,这么多,好像雪!”的确,柳絮纷纷,颇有春雪的意味。
孩子在家,做的菜总会多几个。一碗蒸蛋,一盘小龙虾,一碟青绿的蒜薹,一钵萝卜炖羊肉……切菜,洗菜,炒菜,手机里的“喜马拉雅”播放着的《红楼梦》,无非是黛玉在宝玉前耍着小性儿,无非是宝钗神不知鬼不觉又到了他们跟前。我特别喜欢这样的日复一日,孩子在跟前,他在洗葱剥蒜。
站在门前看绿。绿荫深深。来吧!更深的绿会带着我们往夏天走,而现在是暮春,夏的热烈还带些许羞涩,还没有完全放开。
妈妈前两年常常骑着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在工地上烧火做饭。这两年她很少出门,就算出门,也得喊上我——她的身体比从前差了很多。
前几日安安眼镜片从镜框里脱落,我去校门口等她下课,看见一个老妈妈也站在校门口等人。老妈妈是爱说话的人,她与我说起自己七十出头了,还得天天照顾九十三岁的老母。“我就怕她还没有死,我先走在她前头了。”父母年纪活得太久,一则喜一则忧吧。
在乡下,即便不住高楼,目光也可以纵深很远:我们眼前的小池,李子树、香樟树、柚子树,稍远处的一两点房屋,波光粼粼的虾稻田,再远处的药木。我想,有树有水真好;天地看起来是那么美,真好。
越来越老了。我知道我老去的灵魂里住着一个叫作春天的孩子。
如此美好的五月,如此脆弱的生命,这样想是因为本村一个乐呵呵的人去了。波澜人世,前一天他都还蹬着脚踏三轮车卖菜,晚上摔了一跤,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他没遭半点儿罪,一定是前世做了好事,今生得了福报。”我妈这样说。我默默听,又默默笑。
小池里,倒映的影子很美。人的影子美,树的影子也美。我在小池里洗头遍青菜,捞起来,放进盆里,再在水龙头下接水,再洗。从前爸爸去河里担水,我跟着去淘洗菜蔬,看他将水桶放进上游的河里,哐一声,甩下去,一荡一拉,满满一桶水就上来了。
坐在窗前发呆,听雨。窗外有一棵广玉兰。广玉兰已经有了花苞,再过些日子,广玉兰花就要开了。我喜欢那广玉兰,肥白的花瓣,不张扬,却自有其独特的好姿态。
安静地生活
每天都会早起,送孩子上学,然后回家,打扫,再去菜园摘回一天所需的菜蔬。
在乡下,早饭一般很简单,前一晚没吃完的饭菜热热就可以对付。
其实小区那边有卖锅盔的小摊,围着围裙在那里守生意的年轻人的手艺不错。他的锅盔焦脆可口,我很爱吃。不过,乡下的收入肯定比不上城里,节约开支是必需的,那早上在家里吃就是节约的一种。
我并不觉得自己过得有多清苦——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推着自己的巨石上山。这样想的时候,我扭头看了看窗户,窗外不远处的杨树叶子很密。五月的绿已经有些深了。
窗外很静。鸟清凌凌地叫着,阳光照着的窗户很亮很亮。它们属于我,如此宁静。
忽然,我听见嗡嗡嗡的叫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只蜜蜂飞了进来。这可爱的小精灵,大约是不小心闯入了陌生之地。现在,它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在窗户边上嗡嗡飞着。我站起身,打开窗户,少顷,它迅疾飞了出去,轻盈得像开在篱笆边的茼蒿花。
夏天一年年来,一年年去
广玉兰绽放很久了。
新一轮的月季花红艳艳的,热烈开着。
土豆花也开了。我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土豆花这么漂亮。
五月,空气中飘浮着的植物的香与四月明显不同。四月春的气息还很明显,而五月,夏日的气息渐渐浓郁起来。
乡下人家都忙着收菜籽,割麦子。我那天看见几辆外省牌照的收割机停在瓦池河公园的停车场。每年都有外省的收割机停在这儿。我们散步的时候,看见他们在公厕那儿接水洗衣服,而在他们车子的旁边,男人坐在小板凳上端个不锈钢碗在吃饭。
在外讨生活总是不易的。
这让我想到邹先生,他们在外地干活儿也总是这样。现在条件好一点儿了,有移动的板房,有床铺。多年前,他们在工地上都是搭个棚子,然后睡觉就打开卷起来的被子,直接铺在水泥地上。
有一年他在武汉九峰山那边做活儿,工程做到一半,停了下来,大家都回家了,但工地不能没人,他留了下来。后来,他告诉我这次他们住宿的条件好一些,在三楼,要我带着芷涵去看他。等我们娘俩儿到了那里一看,空置的一栋楼里,地上的被褥铺了一地。我连忙收拾打扫,总算有了点儿看相。
那时,我们把冰冰凉的井水压出来晒在太阳底下,到晚上用来洗澡。武汉的夏天真热的,鼓风机在空房子里不停地吹,但泼过来的吹风热烘烘的。
很多年了。
而夏天一年年来,一年年去,我敲键的手指支在半空中,无法评点眼前这日影,这花开叶落,风涨云消。
日月如梭
一只花喜鹊站在柿子树梢,我默默看着它,在蓝盈盈的天空下,坚定而安稳。对于一只鸟,我是羡慕的。羡慕它在自由的飞翔里,就能笃悠悠地鸣唱、跳跃,度过一天又一天。
栀子花的盛花期大约已告一段落,枝上的黄朵,颓颓地平庸着。那曾经的鲜嫩,曾经的荡气回肠,统统过去了。隔壁幺妈说着:“才几天,这花就这个颜色了。”
“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我笑着答话,心里却有一份淡淡的惆怅。
季节之妙,有一部分应该属于提醒我们认真活过。比如:春分,细叶盈盈,翠色微微,粉白的花苞蓄势待发;立夏,草木隆盛,骄阳烈日就要回来了;秋分,一分秋意一分凉,天空和大地渐归于宁静肃穆;而冬至,饺子和火锅的香气萦绕在空气里,温暖了散散淡淡的夕阳……
我对小桥村的爱,或者远比我想象中的更浓,更深。记得有一年我和一些人谈起生我养我的村庄,竟然泪眼婆娑。那时想到太阳从屋后的那片林子上方升起,一点一点位移;也想到夜晚躺在床上,耳畔听得到远远传来的汽笛声;更别说父母双亲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夜操劳养大我们。
我们小时候,小桥村靠近瓦池河的码头边,有过油厂、粉厂、酒厂。那时的乡村小作坊,在儿时的我的眼中、心中却是颇有些现世的华丽。也许那华丽沾了泥土的气息,也许是那乡下孩子熟悉的亲切的气味里,还带着实用的安定,于是,现在的我想起来,才愈发觉得那样的日子,蕴含着真正平正人世的兴旺与奔头。
我小时候跟着婆婆(奶奶)去过寺庙。婆婆是解放脚,她缠过的脚放开,半大不大,走在乡村的石子路上,如我此生的无穷尽。现在想起来,她还挎着个篮子,里面盛着她从家里带出来的舍不得吃的好物,这样的一点点,那样的一点点,与村落路亭,远水远阳,皆在斜阳虫声里,累积成了我心里的清露。
李子很有些大了,李子的青淡了些吗?也许,某一日的早上,我站在李子树跟前梳头,就会发觉一颗李子忽然红了。于是,紧接着,一颗接一颗,满树的李子红了,像一个女孩儿,半年不见,再立在你面前,忽然就像柳枝抽了条一般,柔软了,婀娜了。而你执手相看,仿佛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只觉得神奇,可她却是实实在在,摇荡天地间的。于是,多少唏嘘,你只会说:“呀!好快呀!都长大了。”
可村庄还是老样子。
黄瓜、丝瓜、苦瓜、南瓜的藤蔓爬着,大朵、小朵的黄花开着,皆是人的好运气、好福气。篱笆边的木槿开着紫花、白花、红花,美人蕉亦烂漫到难管难收,让你忍不住看一眼,再回头看一眼……
我小时对小桥村并无如今的深深爱意。那时乡下人农忙时节吃饭都在地头,我们小孩子洗衣、做饭、送饭也辛苦。那时,家家户户的门虚掩着,村庄很静,阳光潋滟得与割谷插秧、挥汗如雨的人们一样,人们的心思十分简洁——繁忙亦可以是简静。
如今的乡村也是寂静的。年轻人志在天下,闯荡四海,小时候一起读书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逢年过节偶尔遇见,有很多已是“相见不相识”了。哪怕从前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伙伴,再见亦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
日月如梭。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