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遐想

2025-01-01 00:00:00张子堂
天津文学 2025年1期

张子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光棍窝的故事》《心光——老一辈盲人的那些事》、散文集《北国江南我的家》等,短篇小说《OK,因特耐特》《病友》获梁斌小说奖。

从前天晚上到现在,这场雨足足下了两天两夜。雨水时而哗啦啦地疯倾狂泻,仿佛扯破了天河;时而滴滴答答地悄然洒落,宛若浪花溅起的水珠。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幕幕往事在眼前翻飞跳跃。

1

我的家乡宝坻区,自古多雨多水。相传“坻”字原本念“池”,乃水中小块高地之意,皆因清朝康熙皇帝的一次误读,便金口玉言流传于世了。如今,境内仍旧纵横奔腾着潮白新河、青龙湾、蓟运河、百里河、窝头河、箭杆河等十四条一、二级河道,镶嵌着众多唤不上名的沟渠池塘。沃野平畴的空气,似乎都含着温润的水珠,无时无刻不在清爽着人们的心田。

然而,在新中国成立前,宝坻的水是与“患”字相依相伴的。每逢夏季,常常阴雨连绵,不过五六天,满洼的庄稼就已陷入没膝的积水中。好不容易盼得太阳露了脸,西北京冀高地的客水又狂奔而来,势如脱缰的野马。刹那间,大河满了,小河满了,大大小小的河塘沟渠统统满了。河水挤挤挨挨,惊涛裂岸,终于咆哮着冲向原野,冲向村庄,冲向城镇。1500多平方公里的宝坻,眨眼之间,就成了浊流滚滚的泽国。据史料载,自乾隆十年至清末的一百六十年中,宝坻就有三十九年发生重大水灾;新中国成立之前的三十八年里,几乎颗粒无收的年份竟达二十八个。

近些年,为了宣讲或写点东西,我时常翻一翻《宝坻县志》,发现这部厚如古城砖的书中,充斥着惨不忍睹的记述:“大水无禾”“全县无一干地,平地水深盈丈”“夏涝为灾,损坏田禾,溺人畜甚众”“民贫彻髓,草根树皮被吃尽”“淹没田庐,民人流散”……每当读到这些,自己的心情亦如坠着古城砖一样沉重f6f188dcf95e44a31a7123cd33ab7bb65af9cdba80fbb7d745621df097b51e8b。那一片片庄稼被洪水吞噬,一排排房屋在浊流中坍塌,一户户人家扶老携幼寻高台躲避的场景,常常在我脑中反复出现;那闷雷般的洪水咆哮声、人泣马嘶的逃难声,还有废墟污泥中渐渐微弱的呼救声,仿佛不时钻入我的耳朵,憋屈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大水过后,哀鸿遍野。先辈们曾连年在遭劫受害、战战兢兢中度日。

2

古代名著《了凡四训》的作者,明代袁了凡曾在宝坻担任了五年知县。其间亲民善政,廉洁自律,亲率百姓挖渠填坑,筑堤防洪,还指导人们在八门城一带进行南稻北植;甚至睡梦中都企望治好水灾——“八门城锁本无城,村围一带尽家坑。召吾共除游泊患,梦寐寻思水土平”,这是他在宝坻任上留下不多的诗文之一。

又一场洪涝不期而至,众多灾民涌入地势较高的宝坻县城。了凡见后如同火烧了眉毛,赶忙安排人员在广济寺搭起粥棚,支上大锅,每日亲自监督做好舍粥善事,还拿出自己的俸禄用于救灾。无奈饥民甚多,官粮有限,了凡为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身官袍日渐肥大,双眼布满了血丝。这天,他踉跄着登上城墙,望着仍在从西北地区不断涌入的洪水,不禁捶胸顿足,仰天长叹:“今岁灾荒,尔民无食。知县甚苦,不能周恤!”

乾隆五十四年仲夏,宝坻境内洪涝灾害再次上演。夜深人静,县城四外积水还在悄然上涨,呱呱呱的蛙声吵得人心烦气躁。在县衙两间潮湿的房屋内,一盏油灯突突地跳着微弱的火苗。县令徐定邦毫无睡意,一会儿抬起右手拍拍脑门,一会儿以左拳击打右掌,这满地的洪水怎么排呀?这一年颗粒无收的日子怎么过呀?这洪水迟迟不退,冬小麦怎么下种呀?他焦急地在屋内踱着步,紧锁的双眉越拧越紧,叹气声此落彼出。不觉得四更已过,徐县令一屁股跌坐在书案旁,提笔写下了诗一首:“五日淫霖害岁丰,一年辛苦又西风,大犹有憾非今我,行所无心是太空。不惜散衙营窟里,剧怜播种乱流中,救荒自愧无长策,百室何妨为送穷。”书罢,他又厉声诵读了两遍,几滴清泪嗒嗒地落在了昏黄的宣纸上。

除治洪涝灾害,绝非一方、一角、一季、一时之事。像袁了凡、徐定邦这样心中装着百姓的官员,为数也不算少,可是,任谁都没能解决连年洪涝问题。放眼宝坻广袤原野,“涛声依旧”,年复一年啊!

3

1949年麦收刚过,狂风暴雨就接二连三地朝宝坻袭来。我所在的村虽然紧靠县城,属于宝坻的高地,村子四周也全无半块干爽的地方;村东宝坻通往天津的大道,积水已没过膝盖。我父亲原本与城东南的李大叔约定好,要结伴去唐山一带做生意。由于这场雨,他的计划一下子成了“竹篮打水”。为此,他天天卧难宁,坐不安,食无味。

农历七月初三上午,父亲正躺在炕上发着愁,李大叔突然闯进了院子。只见他浑身上下干干爽爽,好似从天而降。原来,李大叔是与他父亲李爷爷撑着木船来的。听说玉田、遵化一带雨水没有这边大,打算邀请父亲到那里去碰运气。父亲听后,自然十分高兴。吃过午饭,爷儿仨就摇着木船出发了,计划晚上住在李家,转天再撑船到玉田县林南仓镇。

李大叔家距离县城三十多华里,原来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土路,这时已看不到半点痕迹。浑浊的积水中,瞧见的皆是腐烂的庄稼、漂移的朽木、溺死的动物尸体。晃晃悠悠的小船,堪比慢慢腾腾的老牛车,只是船桨唰唰唰的划水声,替代了吱吱呀呀的车轴声。多亏李爷爷经常进城赶集,凭着对周边村庄的记忆,努力避开大河深渠的激流漩涡,于天黑前平安抵达李家。一片枯叶似的小船,总算飘落在了孤零零的小岛上。

父亲朝李爷爷挑起大拇指,称赞他撑船技术好。一路上沉默寡言的李爷爷,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这还不是被生活逼的?从我小时候到现在,数不清闹了多少次大水了,甭说赶集上店,就是逃荒要饭都得靠船呀!有的人家没有船,我常载着他们去天津、唐山讨生活。唉,这苦日子哪天是个头啊?”

4

李爷爷盼望的好日子,终于现出了曙光。

1950年4月的一天清晨,数万军民潮水般地向潮白新河工地涌来。他们脚踩陈年污泥浊水,有的手推独轮小车,有的肩扛铁锨、钢镐、抬筐,欢声笑语直冲云霄。这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刚刚半年,潮白河治理工作已被提上日程,且一并整治青龙湾和箭杆河。沉寂悲怆的荒野,顿时变得年轻了,活泼了,像春天一样充满了勃勃生机。

我一位叔伯大爷参加了这场战役。他讲,那时民工们全部吃住在工地或附近村庄,每日刚亮天就起来,呼噜呼噜地吃完早饭,立即投入施工中,直到天完全黑透,才停下手来。从早到晚,人人浑身披着热汗。望着大爷充满自豪与得意的眼神,我问他当时想些什么?

“什么也没想。”大爷晃了晃脑袋说,随后,又晃了晃脑袋补充道,“也不是什么都不想,领导在开会时说,挖河治水是在给咱自己干活儿,是为了子孙后代不再遭水淹、饿肚子。我越琢磨着,越觉得是这个理儿;越琢磨着,干活儿就越有劲儿!”

是啊,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工人和解放军指战员,谁没吃过洪涝灾害的大苦呀?谁内心没藏着根治水患的强烈愿望呀?当他们明白了挖河治水的道理,劳动的积极性就如火山一样喷薄而发了。到5月底主体工程基本竣工,6月中旬破横坝放水,7月底挽入新河道堵臂工程胜利合龙。据相关资料介绍,参加这次施工的有十余万人,他们是宝坻区、武清区、宁河区、通县(现通州)、香河区、三河区、蓟县(现蓟州区)、玉田区、丰润区等地的农民,还有人民解放军驻杨村、蓟县(现蓟州区)部队的官兵。这样的水患治理工程动员如此众多的军民,短短三个多月便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后来,密云水库的修建,又成功拦蓄了燕山群峰之中的潮、白两河之水。自此,满目汪洋、陆地行舟的惨景再未显形于宝坻境内。

5

海河是华北地区最大的水系。它西起太行,东临渤海,南界黄河,北跨燕山,由南运、子牙、大清、永定、北运等五大河流以及上游的300多条支流组成,流域面积265000平方公里。历史上每逢汛期,洪水常常破堤而出,无数乡村、城镇和大片农田被淹没,给人民群众带来了严重灾难。

1963年11月17日,京津冀鲁豫五省市人民协同作战,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根治海河群众运动。我堂兄、二姐夫、叔伯老叔等村中许多社员,都参加过这场战役。一个个治河故事,成了我们记忆中最动人的片段。

十分幸运,在海河治理接近尾声之时,刚刚高中毕业的我提枪上阵,亲自参加了这场史无前例的伟大工程,时间是1974年冬天,地点在北京排污河,距离我村100多华里。那天,我们拂晓出发,天黑才赶到目的地。先期到达的社员正在加班加点,远远能望见,大堤上人头攒动,一串串橙黄色的电灯在寒风中摇曳。正是工程紧要关头,吃过晚饭,我们就汇入了车飞锨舞的夜战中。两个小时后,自己渐渐感到头有些晕,腿有点软,体力明显不支了。看看周围越战越猛的社员们,我在心里默念着“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一遍接着一遍,咬牙坚持着挖锨抬担,直到收工号声响起。

后来,我被调到公社机关任通讯报道员,三年中经历了六个冬春的县、社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清挖武河、百里河,开掘幸福渠、革命渠,为农业生产提供了重要保障。20世纪70年代后期,宝坻又在潮白新河下游兴建了一座大型蓄水闸,蓄水能力达9600万立方米,有效解决了两岸农田灌溉问题,为荒地改成稻田提供了充足水源,助力宝坻人民绘就了一幅史诗般的“北国江南图”。

6

作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50后,我们童年的课余生活,是在丰收田里度过的。春天,拎着篮子活跃在绿油油的麦田中,挖野菜喂猪、喂兔;夏天,背着笆篱筐钻进一人多高的青纱帐,割青草充作猪饲料;“三夏”“三秋”时节,在学校和生产队的安排下,拾麦穗、剥玉米、刨白薯、捡花生……看到的,满是累累硕果;闻到的,全是禾谷清香。有的年份由于雨水多,田里积些水。但是,不出三五日就能排干净,一片片高粱、谷子,照旧被沉甸甸的果实坠弯腰;一株株玉米,都怀抱着一两个大娃娃。

1986年春天,我调到县委办公室工作。熟悉全县农业生产情况,便成为自己的分内事。我了解到,宝坻农田这时河渠成网,机井遍地,全部实现了旱涝保收;包括昔日发生洪涝灾害即“水深盈丈”的大洼地区,统统变成了米粮仓。全县每年粮食总产已由新中国成立初期的8640万公斤,跃升到3亿多公斤。

记得1994年的六七月,宝坻境内连续降雨达24次之多,总降水量440毫米,个别地区高达580毫米。大汛面前,水利工程显示出强大威力,不仅及时消除了内涝,而且上游20多亿立方米的客水,以每秒1060立方米的速度从宝坻平安通过。这一年,全县粮食总产4.189亿公斤,仍比上年增长了2.2%。春节到大洼边缘的老姨家串门,谈起这一年的光景,老姨瞅瞅窗外的玉米仓,又指了指西屋成排的粮食口袋,白皙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好着呢!甭看下了那么多场雨,人们天天照旧喝点儿小酒,有空儿打打小牌。谁都知道,这雨下得再大,收成也不会受啥大影响,心肠可宽了!”治理工程已经彻底改善了老百姓的生活。

夜深了,窗外时而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雨还在毫不知趣地下着。这已是今年夏季第八场大雨了。每场降雨量,宝坻都在五六十毫米以上;而且北京、冀北地区的雨水,今年也比往年多了许多。如今,每年雨季宝坻都做好了防洪准备,不断加固与提升相关设施,时刻不曾松懈。这也让生活在这里的宝坻人生活得更安心与幸福。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