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河畔蓼花香

2025-01-01 00:00:00陈顺梅
天津文学 2025年1期

陈顺梅,贵州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美文周刊》《中外文艺》《百柳》《当代矿工》《贵州纪实文学》《贵州日报》《贵州民族报》《贵州政协报》《乌蒙新报》等,曾在国家级、省级征文中获奖。

1

野鸭河躺在深秋,躺在群山环抱的麻窝村中央,宁静而秀美。清澈甘洌的河水,缓缓地流淌,滋润着河两岸的辣蓼草。辣蓼草沿河畔向外铺开生长,密密层层,一片连着一片,让人想起皖北浩浩荡荡的芦苇荡。此时的辣蓼草开花了,无数色彩斑驳的长叶,簇拥着一串串暗红色的穗状花,在风中浪潮般起伏。这河流,因深秋赋予它妖艳的色彩,在稻田的金色、水的白色、山的黛色间愈加醒目;这河流,散发出阵阵扑鼻的辣香味。浓烈的花香,刺激着采花人淌出泪水,也刺激着酿酒人敏感的嗅觉神经,让人忍不住喷嚏连连。

河堤上,两个高低不一的人影,穿梭在薄薄的晨光中。矮小敦实的婶娘昂首挺胸在前引路,梭镖样身形的表哥紧跟在后。他们头戴斗笠,身穿皮裤,肩挂扁箩,手提镰刀,很快消失在一人多高的辣蓼草丛。不一会儿,脚步声、蓼草与人体的摩擦声、船桨的划水声、蓼花在锋利的镰刀下断裂的声音、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被河风悄悄送向远方。

这是麻窝村的酿酒人,正在采摘做酒曲的辣蓼花。花开一季,采花,也要趁时节。过了这一季,就只有再等一年。

“辣蓼草长得疯,花香浓得辣眼睛,做酒曲最好了。”婶娘边采边说。弯腰忙碌的表哥默不作声。婶娘的话,像风,一遍遍灌入他的耳中,早在他的耳朵上磨出老茧。

2

野鸭河,是贵州黔北麻窝村的主干河。它像一位勤劳的母亲,在麻窝村的土地上,日夜奔流不息。一年四季,为麻窝村的村民、土地、稻田、禾苗,以及野生的辣蓼草,提供生存生长的血脉和养分。花叶肥美的辣蓼草,则为当地百姓做酒曲提供最充足、最原生态的原料。有水就有风,有风就有湿度。土壤的湿度,空气里的温度,都是稻米生长的优良基础。别处的稻米一年收两季,麻窝村的稻米,一年长一季。足够长的时间,使每一株稻秧获得了更充足的阳光、水和养分,每一粒稻米都得到更好的发育。成熟的稻米,饱胀得像一个个汁水充盈的乳房。每一粒稻米,都饱含着阳光和雨水的味道。一株稻穗,就是一小碗香喷喷的米甜酒;稻米熟了,麻窝村成了一口金晃晃的敞口大锅。锅内,煮着稻香、逶迤的野鸭河以及铺天盖地长着的辣蓼草。阳光下,稻米香、蓼花香、陈年的河泥香,随雾气蒸腾弥漫。

多少年来,麻窝村的人一直以古法酿甜酒为生。因酿甜酒的人家多了,无论是经过哪一户人家前后的竹林、树林、院坝,还是走在村落的小道,都有酒香忽远忽近地飘来。飘进路人的鼻腔,窜进头发间隙,藏进衣服的纤维里,仿佛还会渗透到人体的每一个细胞。那种粮食发酵后和大自然中的草木气息结合在一起的香味,使每一个生长在麻窝村的人都感觉到幸福。因此有“辣蓼草酿好酒,好酒出在麻窝村”的说法。古法酿甜酒,对稻米、水质、酒曲、温度的要求苛刻,酿酒工序多、周期长,是一项繁琐的生产过程。这样古老而繁琐的酿酒方式,麻窝村的村民们坚持了几代人,从未间断。刚从麻窝村出去的人,人家只要闻到来人衣服上淡淡的酒香味,就能猜出,来人一定是麻窝村的,一定错不了。麻窝村的人,当听到有人夸赞他们酿的甜酒好吃、秤杆公平时,他们那高兴的劲头儿,就像迎着一场大太阳,吃下几碗米甜酒,顿生一种冲到天灵盖的飘飘然的感觉。但是这些年,酿甜酒的人越来越少。他们说,没有十天半月,做不出一锅甜酒,磨时间,磨人;他们说,做甜酒,赚不到钱,最多赚点酒糟喂猪,还死累;他们还说,与其酿甜酒,还不如出去搬砖、拌水泥,不操心,钱还来得快。

这些年,坚持下来酿酒的人家,就像雨后蜘蛛网上挂着的几滴亮晶晶的水珠子,就要在阳光下蒸发殆尽了。能坚持下来的,只有寥寥几户。其中,就有婶娘一家。

3

酿甜酒,首先要有优质的酒曲。酒曲就如一个人的思想或是灵魂,决定着一季酒的好坏、成败。而辣蓼草,是制作酒曲最上等的原材料。

对辣蓼草的生长,婶娘向来都很关心。从辣蓼草在柔软的春光中萌出新芽,婶娘每天都会去野鸭河边走一趟。有时走左岸,有时溜右岸。这些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在冬天明明一片枯萎,但是只要被春天的阳光轻轻抚摸一下,它们就嗅着河边的水气,从枯草的根部,沿着从前的老茎,向上泛出绿意。最让人震撼的是,一片片茁壮的辣蓼草,把野鸭河畔铺成无边的绿。秋天,辣蓼草长出暗红的蓼花,婶娘经常徜徉在那一片花的河流中,像一条喜悦的鱼,游来又游去。

在麻窝村,用辣蓼草做酒曲,是祖传的秘方。中医的说法,辣蓼草是温性的草本,闻之,食之,都有一点点辣味儿。这辣味儿,正是辣蓼草特有的药效。因有这辣味儿,村民把它当作土农药,将它整株切碎,撒在泥土中当杀虫剂。辣味,大大降低了地老虎、玉米蚜、麦岩螨、地螟这些害虫的繁殖能力,从而达到杀虫肥地的作用。辣蓼草主要的功效,还是消肿止痒,散瘀止血,解毒祛湿,健胃提神。孩子们患肠炎,腹痛、腹泻时,大人们从河边薅来一把辣蓼草煮水,病恹恹的孩子喝下,腹泻很快止住了,肚子也不疼了,立马活蹦乱跳起来。夏天,河边蚊虫毒性大,在裸露的肌肤上叮咬一口,立即会起一个又痒又肿的大包。当地人并不慌张,采来辣蓼草揉出汁水,涂抹在患处,一会儿,皮肤就不肿不痒了。小时候,在婶娘家玩耍,我亲眼看见婶娘,将甜酒和酸眯眯草在石碓中一起捣碎,用白纱布包着,敷在表哥长“猴儿包”的脖子上给他消炎,一个星期左右,表哥脖子上那个像鸡蛋样大的鼓包,就神奇地不见了。我还看见,婶娘一边用火烧着甜酒水,一边浇到一个远房大舅的膝盖上,然后快速揉搓。大舅说,他那双老寒腿早就迈不动步子了,蹲下站起身时,得旁人扶一把,要不然,就得杵着手杖才能起身。但是,自从婶娘每天给他揉燃着火的甜酒,不到一个月,大舅就可以甩开手杖,轻松自如地行走了。而当地人最喜欢的,是在春天,把鲜嫩的辣蓼草放在煮沸的滚水里焯一遍,很快捞起,放上各种调料,做出口感清爽的凉拌菜。这菜,有清热解暑的作用,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随时可见。当然,用甜酒煮红糖鸡蛋,给产妇食用,既能下奶,又能通奶结子,也是最常用的。因此,甜酒又叫“月子酒”。当地探望产妇,除了送活鸡、活鸭、鸡蛋、鸭蛋,还送新鲜的甜酒。

婶娘用野生的辣蓼草做成的酒曲酿甜酒,是婆婆教的。而婆婆是祖母教的。祖母的技艺,又是上一代长辈传授的。在这个村,学做甜酒,是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必须具备的一项能力。它和做饭菜、养猪、种庄稼一样普通。只是,有的将它当作谋生的本领,有的只是为了家庭生活的需要。这种需要,大到村民婚丧嫁娶,小到新房乔迁、毛娃满月、宴请亲朋。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婶娘从小就记住祖母的话。婶娘要强,她要酿最好的甜酒,磨出最好的针。婶娘有恒心。她除了具有丰富的经验,足够的细心、耐心外,取之不尽的野生辣蓼草、清冽甘甜的水源、优质的当地稻米,为她提供了酿制上等甜酒的原料。她做的甜酒,好吃,远近的人都称赞。

做酒曲的日子,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做酒曲的仪式,像祭拜祖先般庄重。每一个人,眼神灼亮,神情严肃。他们换上干净的衣裤,打牢扁箩的背带,磨亮弯背的镰刀。他们一股脑儿,扑向那一片暗红的蓼草浪。河水沁入骨髓的凉,抵抗不住盛开的辣蓼花带给采蓼人的兴奋。野生的辣蓼花,已懂得人的心思。她们摇摆花穗,期待一场镰刀与蓼花的交锋。

野鸭河水泛起银色的波浪。翻滚的河畔,翻滚的红蓼花和翻滚的银色波浪,在酿酒人的奋力采摘下,变薄,变浅。

一箩又一箩的蓼花,洗净,沥干水分,最后被切成细末儿。而在这一过程中,白花花的糯米面粉和蓼花汇合,经婶娘灵巧的手来回揉捏、融合,被团成汤圆大小的酒曲丸子,放置在一张张簸箩之中,被送到通风的室内发酵。这期间,丸子悄悄长出茸茸的白菌丝。穿上白绒衫的丸子,最后被放置在太阳下晾晒。别人家做酒曲,只晒几个小簸箩。婶娘家晾晒酒曲,场面是盛大的,摆满丸子的簸箩,一个挨一个。整个大院,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那场景,即使经过很多年,还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被太阳抽干水分的酒曲丸子,被放在土坛子中密封起来。一颗酒曲丸子,从采蓼花,到制作成干丸子,前后需要半个月。

4

娘,丫巴口大爹家的酒曲是在市场上买回来的。表哥说。

我不相信,那又丑又苦的酒曲能酿出好吃的甜酒吗?婶娘没看表哥,她回了表哥一句话,仍旧低着头。婶娘在用竹筒压向坛子中的一片酒糟。清清亮亮的酒花,从竹筒挤压酒糟的缝隙间溅出。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在瓦房内飘散开去。

表哥刚从县城买回一包酒曲。他要婶娘试一试。他说,集市上卖的酒曲,能酿出更多的甜酒。

多有什么用?能酿出好甜酒才是硬道理。婶娘看都没看,站起身,拎起那包酒曲,一扬手丢进茅厕。他老远听见,那包货被砸入粪水里扑通的声音。

婶娘坚定地认为,老祖宗沿用了几百年的好东西,自然有它的道理。

村子里也有做酒曲的人家,但多数不成功,要么丸子散了,要么颜色发黑。做出的甜酒,入口又苦又涩。只有婶娘做的酒曲,发酵效果好,还有蓼花淡淡的清香。这样的酒曲酿出的甜酒,表面看还是一颗一颗的米粒,实则米粒中早已饱含香甜的糖分。一层厚厚的甜酒糟下面,压着清汪汪、甜丝丝的上等酒酿。

老辈人说,酒曲的好坏和做酒曲的人有关。一个心浮气躁、生性暴虐的人,是做不出好酒曲的,当然也酿不出上等的甜酒。得像婶娘这样的人,心存善意,性格谦和,心思细腻,才能酿出好甜酒。做酒曲,就要用心和食材交流,和它们对话,了解它们思想,懂得它们性格,知道它们喜好。食材是有灵性的,它们得到呵护、尊重和善待,领悟到人的意图,自然生成好的食物。

5

好酒,总是出在勤劳、肯吃苦的人之手。

清晨,当太阳像一只巨大的金龟子,爬上对面的山脊上时,婶娘已经担水回来了。一担亮汪汪的井水,在她肩上颤悠。水桶内,几枝油绿的树叶浮在水面,和桶内的井水一起摇头摆尾、上蹿下跳。

几大盆稻米,经过淘洗、浸泡,早已在堂屋中间等候。

黑黝黝的灶台里,一块块呆头呆脑的木柴正在燃烧。灶台上,那口巨大的铁锅内,水在咕嘟嘟地翻滚。

稻米被倒进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甑,米粒在木甑里大口喘出粗气。饱吸水分的稻米,正在接受一场沸水的加持。

炉火的暖,烘得围在旁边的大人小孩有了倦意,大家半闭着眼,仰着头,把手伸到嘴边打呵欠,然后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一个又一个的黑里。只有婶娘寸步不离地守在锅旁,如同守护修炼仙丹的道长。观察火势、水位,婶娘不敢打一会儿盹,唯恐一个瞌睡过后,铁锅被烧干,影响米粒的香气。她担心炉膛断了柴火,影响米粒均匀受热。倘若断了火,折了气的米,酿出的甜酒,软硬不一,影响口感和香气。

炉灶内的柴草,噼啪地燃烧。夜的指针,划到鸡鸣时分。一柱晨光,从一片烂瓦的洞眼里投到铁锅边沿。米粒的香,已经在瓦房中弥漫开了。蒸熟的米,被倒在一个个巨大的簸箕里,一番云蒸雾霭的景象。婶娘在云雾里忙碌,在米粒上撒着碾碎的酒曲、丁香、甘草、白芷、薄荷等粉末。多种药材混合在一起,各具药效,发挥不同的作用。这是婶娘酿出的酒更有香气、更养人的秘诀。

熟米和蓼花酒曲,被木铲反复打散、翻转、拌匀,最后装入一个个土坛子。而最后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饱肚子的坛子们,需要一个温度适宜的场所。它们被一一放置在恒温的炉罩内。那是一个巨大的炉罩,里面几十坛甜酒,都在酣睡。

6

“用野生辣蓼草做酒曲,这种古法酿酒的方式,称之为原生态酿酒。”说这话的是亮子。这个从小父母双亡,靠吃百家饭长大,靠资助完成学业的大学生,带着感恩父老乡亲的情谊,带着准备干一番大事业的壮志回乡了。他现在最先要完成的事,就是要向婶娘学习酿甜酒。

拜师那天,他跪在婶娘家神龛前,大声喊师父。婶娘赶紧拉起他。亮子是婶娘看着长大的。这个心眼好、勤快、聪明的小伙子,被婶娘收为徒弟。

“辣蓼草做酒曲酿的甜酒,月子婆吃了,奶水像南方夏天的雨水。”

“只有麻窝村产的稻米和野鸭河里的水,才能酿出最好吃的甜酒。”

婶娘和亮子像两道影子,在院子里、瓦房内、阡陌间,在清晨和黄昏,出出进进,起起落落。

酿甜酒,婶娘是认真严肃的。每次调配酒曲和米粒的比例,婶娘都会打扫干净堂屋,将门前的鸡鸭驱赶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嘱咐孩子们不准大声说话、不准乱说话,然后换上干净的头巾,一套素净的衣服,将手洗上两三遍,才走到堆满米粒的圆簸箕边上。待把调和好的米粒装入坛中的同时,婶娘就会用火钳从炉子中夹出一块木炭,先在坛子上方绕三圈,然后飞快地将木炭插入米粒中,滋的一声,以求灶神保佑酿出好吃的甜酒。婶娘在酿酒的过程体现出的敬畏,也感染着亮子,使他对酿酒的每一个环节都不敢怠慢。辣蓼草和稻米的混合配比,火势的大小,温度的高低,蒸煮的时长,亮子都小心翼翼地把控着,唯恐一步出错,酿出品质低劣的甜酒,糟蹋了粮食。

亮子认真,勤快,肯学习。酿酒空余,亮子会坐在小木板凳上,靠着尚有余温的灶台翻阅书本,了解更多酿酒的知识。他告诉不识字的婶娘,辣蓼草之所以成为发酵甜酒最好的原料,是草里面含水蓼二醛、异水蓼二醛、密叶辛木素、草木犀酸、黄酮类及萜类物质,具有抗微生物、抗氧化、抗病毒、抗肿瘤等活性成分。这些成分和稻米一同发酵,就催生出甜酒。而正因为辣蓼草具有这些活性物质,酿出的甜酒也相应地具有解毒、抗肿瘤、活血化瘀、消炎杀菌等功效。

而婶娘听了亮子的话,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做的古法酿酒,原来是生态酿酒。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一定得一代一代传下去。就如,老前辈教祖母做酒曲、酿甜酒,祖母又将这门技艺传授给婆婆,而婆婆又传授给自己一样。这过程,就像自行车轮子上的链条,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才不至于断掉。这样的方式,和亮子经常提到的“传承”,应该是一个意思。县里的干部们开“坝坝会”也经常在说,村里面的蜡染、刺绣、织布、古法酿酒技术,都是老祖宗留下的聪明智慧,大家不仅要会做,还要教下一代的人会做。要代代相传。这就是“传承”。想着自己正在做的一件普通谋生的事,居然和“传承”这样一个高大的词相关,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啊。想着,想着,婶娘的内心,就像野鸭河的河面逐渐宽泛起来,开出了一朵朵银亮的小水花,让她欢喜、开心。

婶娘的笑意一直挂在脸上。她早把亮子当作自己儿子。表哥的心思不在酿酒上。要是亮子接过酿酒的担子,以后,酿酒所有的家当,还有旁边那几间瓦房都给他使用。那可是酿酒最好的家什。

一年以后,酿酒对亮子来说已经得心应手了。他可以单独完成酒曲的制作,掌控米粒蒸煮的时长、软硬,熟知酒曲和米粒的配比、发酵。连盛放甜酒的器具他都做了研究。他认为,所有盛放甜酒的器具,只有土坛子是最好的,能保持酒的香味和品质。一坛上好的甜酒,只要在土坛子四周涂上蜂蜡,包裹几层塑料薄膜,就算盛放上百年,甜酒也不会挥发,酒香会更醇厚。亮子娴熟的酿酒技艺,已经比婶娘更胜一筹了。

亮子学到酿酒的真本事后,在婶娘的鼓说下,单独开了一家酿酒坊,生产的甜酒,全都送到县城销售。亮子酿酒技艺好,说话语气谦和,做事动作麻利,勤快。他时常帮助顾客运送甜酒,帮助搬运到存放的地方。收的货款有一二十块钱的零头,他也经常不要。有时,他会主动询问商铺的老板,了解甜酒销售情况,知道甜酒存量不多时,他就及时补上。当顾客资金周转不开,他也不催款。时间长了,大家都喜欢这个爱笑、会说话、会替别人着想、思想活络的小伙子。

钞票在亮子勤劳能干的经营下,像河水一样流淌进他的腰包。

赚了钱的亮子,在县城盖了楼房。他感恩婶娘传授他酿甜酒的技艺,感恩婶娘待他如亲儿子。他多次接婶娘去县城居住,但都被婶娘拒绝了。

7

赚了钱的亮子生意越做越大,结交的朋友越来越多。有朋友怂恿亮子:“用生态酒做招牌,但降低成本,开一家更大的酒坊,利润一定会来得更多。”亮子动心了。

但是,没经婶娘点头,他内心缺乏底气。

他弓着背,站在婶娘面前,像最初和婶娘学艺时一样谦卑。他一五一十向婶娘说出今后的运营方式。婶娘刚开始,没听明白,只认为亮子是要扩大经营。婶娘又高兴,又激动。她笑着,双手频频在围裙上搓,围裙上印着的小花朵差点儿被她搓掉。她高声说,只要把老祖宗的东西发扬下去就是好事。但是后来,她听明白亮子说的意思了。她一跺脚,身子晃几晃,差点儿没站稳。她一下子撒开捏着围裙的双手,连忙摆手,连连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婶娘的话,斩钉截铁,震耳欲聋,像个大石头,砸得亮子的头,马上垂下去,像遭霜打的茄子,不敢再说话。

娘啊,老祖先留下的酿酒方法成本高,时间长,早就落后了,根本赚不到钱,你又不是不晓得。亮子说的这种方式,我们很快就有大把的钞票赚。表哥帮亮子说话。

赚不到钞票,也要赚颗良心!婶娘大声吼。她一阵心酸,眼泪止不住牵线地淌。她抹着流泪的眼睛,揉着发酸的鼻子。她弯下腰,用两个指头捏着鼻翼,用力擤。她的鼻涕越涌越多。她擤鼻子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她在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愤怒。

你看,方圆几十里,就我们家卖出去的甜酒最多,但是赚到钱了吗?除了后来盖出四间瓦房,还增加了啥?倒是那些买外地米、外地酒曲酿甜酒的小作坊,早早盖了楼房,买了轿车。

钱,就晓得钱!婶娘气得腰直不起来,她用双手按在膝盖上,支撑着上半身,喘气,像一头劳累到极点的老牛。她歪过头去看表哥。婶娘眼里的怒火,就像要烧到他身上。最后,她用尽最大的力气吼:“滚!”

滚就滚。我宁愿到外地打工,也绝对不再和你下憨力气,做赔本的买卖。气冲冲的表哥转身走了。

亮子低着头,弓着背,也走了。

婶娘的胸口,像堵着一团棉花,让她喘不过气来。走路时,身子摇晃得厉害,头晕得找不到方向。她感觉,自己养了一匹狼,外加一匹自己心甘情愿捡来的野狼。

8

亮子在县城卖假酒,他那酒啊,气味呛得刺鼻。村头大柳树那家爷俩喝吐了,昏睡了一天一夜,老命差点儿没了。没过多久,村里的一个月子婆,贴近婶娘的耳边小声小气地说。月子婆一边说那话,一边小心地观察婶娘的表情。月子婆怕婶娘不高兴,怕婶娘认为是她在坏亮子的名声,怕婶娘扇她嘴巴。

有这事?婶娘的表情像一个大木瓜,嘭地落进野鸭河,激起几丈高的水花。她很想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当她转身去扯月子婆时,那裹着头巾的女人早就把手一甩,气呼呼走了。

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成了亮子作恶赚钱的外衣。婶娘担心的事,发生了。

胆子大了,无法无天了。婶娘蜷在床上,像太阳下,一条离开水域的鱼,难受得板来板去。第二天一大早,婶娘换了件亮色的衬衫,平添几分威风。她必须趾高气扬,她要到县城问亮子,良心哪儿去了?

婶娘的胸腔,像塞进一只气球,随时都会爆炸。她装着这只气球,上了去县城的车。

亮子的楼房,像一只高傲威武的虎,盘踞在县城中心。婶娘感觉那房子的气势,像极了现在眼里只有钱的亮子。顿时内心的气球,又膨大一圈。

婶娘想好了,见到亮子,她要告诉他,假如他还要继续做着害人的事,他们的师徒关系就到此为止。今后,关于用辣蓼草制作生态酒的传承,和他亮子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不配传承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宁可这种古法酿酒的技术断在自己手里,也不能眼瞅着亮子打着生态酒的招牌害人。一想到这些,她胸腔的那个气球又向上顶了顶,直冲脑门。车窗外的景物,一时变得东摇西晃,颠来倒去,让她的头脑一阵阵发晕。

不巧的是,亮子不在。员工说,亮子去附近的一家超市送货,很快就会回来。

婶娘坐在亮子家门前的椅子上,除了转动脑袋左右看看,或是时不时地整理一下花头巾,很长时间,婶娘都一直保持直立的坐姿。她是亮子的师父嘛。师父就得行得端坐得正。

婶娘的周围,人来人往。卖糖葫芦的,卖爆米花的,卖炸洋芋的,卖十元两件衣服的,不同商贩,都在以各种腔调叫卖。那些声音,从不同的方位传来,进入婶娘的耳朵。但是,婶娘的大脑里,只有亮子那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她的耳朵,甚至将周围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过滤,专注地寻找那个熟悉的有力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尽管那声音,即便存在,在这样喧哗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明显地响起,但她依然在仔细地辨别,耐心地等待。

婶娘从早等到晚,亮子终是没回来。

后来有人说,亮e02a5e77d5c8e348bd820f5e55ba4568子是回来了。他看见满脸怒气的婶娘,慌张地躲了。

9

没见到亮子,婶娘的气也没消。她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暂且回去几天,过一段时间再来。不把话说清楚,心中的那个疙瘩,怕是喝上几坛子老甜酒也无法疏散。不制止亮子不讲良心的行为,怕会酿出更大的祸事来,还酿哪门子甜酒?

婶娘一回到家,又忙开了。储存酒曲,做酒,卖酒,打理酒坊。杂七杂八的事,暂时填补了她愤怒的内心。

也还好,再也没有听到亮子卖假酒的事传来,也没有再看见亮子。婶娘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一晃眼,半年过去。反倒是,婶娘对亮子的想念,就像一坛放置了很多年的老甜酒,越来越浓。

婶娘有时路过亮子的酒坊,里面一片宁静。只听见风,拍打着院落里晾酒曲的簸箕,啪啪响。房檐上,几个肚儿圆圆的大蜘蛛,编织几张大网,正坐在网中央,守护着没有人迹的酒坊。酒坊内,几个大瓦缸内的水满当当的,像一只只明亮有神的眼睛。放置在屋内的木桶、木盆、木瓢、木甑子、木铲子、竹簸箕,仍然在散发着残余的酒香。

酿酒的亮子呢?可能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过。他还会不会回来?

在此刻,婶娘还想起另一个人,那个赌气外出打工的表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唉,这两个不懂人事的白眼狼。

婶娘一边默默地想着念着亮子和表哥,一边哀叹着,悻悻地离去。

再后来听说,亮子那栋楼房,已经租给一个退伍军人。租金低得离谱。那军人,将楼房简装成旅馆。旅馆干净整洁。大堂的正墙上有一排毛笔小楷:“麻窝村人入住,一律半价。”

婶娘,在一季又一季辣蓼草的枯荣中老去。在一坛坛甜酒的清香中,矮下了身子。矮下身子的婶娘,背也弯了,弯成一件挂在墙上的弯背夹。老了的婶娘,得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十个手指头竹节样僵硬,拿不稳东西。双腿也弯拱成O形,走路越来越吃力,越来越慢。

10

婶娘的病情愈加严重。表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开车来到麻窝村,来接婶娘,来劝说婶娘到县城和他们生活。

每次来,婶娘总有理由拖延、推辞。要么说,等辣蓼草开花挂籽后,就可以走了;待辣蓼花开得繁艳艳的时候,婶娘又说,等做完最后一季酒曲,也就不想酿酒的事了;等酒曲果果装满了坛子,她又说,还是再做一些甜酒,送给村里帮助过自己的亲戚朋友再走吧。就这样,一季又一季,一年过一年,婶娘硬是磨了两年的时光。有时,明明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她又说,还是再把屋子敞一下气,怕回来的时候,房屋发霉了住不成。更让表姐可气的是,车都开到半路了,婶娘又说她一件重要的东西没拿,表姐又不得不返回。婶娘在屋里屋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啥。表姐知道,婶娘落下的,是一颗不愿离开的心。婶娘担心,她离开后,村里再也没有酿甜酒的师傅。远近的顾客再也买不到喜欢的甜酒。婶娘还担心,关于“传承”的这条链子,会断在她的手里。当然,婶娘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心思,那就是,她在等亮子回来,等表哥回来,等他们回来,挑起这担酿酒的古老家业。

最终,婶娘是在表姐半哄半拽的情况下离开的。婶娘离开的那天早上,风轻轻地吹,门前的杨树梢轻轻地摇。阳光暖暖地照进院子,院里的每一样物件都光亮而温和。所有的房屋都敞开了,屋内所有器具上留存的酒香,都一起散发了出来。后来,那酒香,随着婶娘乘坐的轿车,一直飘到村口,飘上通往县城的丫巴口。

婶娘住进县城了。住进城里的婶娘,一点儿也不高兴。

她每天想念表哥和亮子。她怨自己做事太实,说话太狠。以前,看着那些经营小酒坊的人家买了轿车,买了铺面,她也动了心。但是有几次,当婶娘联系好外地米,准备购买后,她又改变了主意。她迷恋麻窝村的本地稻,那稻米颗颗均匀饱满。那样的米酿甜酒,好吃。她也想省些事,买外地酒曲,但是她想起了亮子的话,生态酿酒,就是乡村的宝,只是看重这种宝的人越来越少了。

不在麻窝村,婶娘感受不到河流的清凉,闻不到辣蓼草的清香,触摸不到颗粒饱满的稻米,看不见炊烟的踪影。她眼神黯然,像一堆快要熄灭的柴火。她说,城市的水有一股生味儿,这样的水,怎能酿出好甜酒?她还说,城里的楼房,像是压在她身上的磨盘,让她喘不过气。这样的房屋酿出的甜酒,会生闷气,会糟掉。还是麻窝村的瓦房好啊,通透,有阳光,会呼吸,酿出的甜酒口感丝滑而清香。

假如,她也放弃了酿甜酒,就如村庄断了烟火。老祖宗的好东西,就真的传不下去了。婶娘时常在想。

婶娘经常做梦,她常常梦见自己是一朵水花,被抛向高空,然后落在一片软软的水面。她四仰八叉,躺在上面。她闻到了来自泥土草木的清香,她感受到生态甜酒的清冽。生态酒里面,太多有机的灵魂在呼吸,在生长,在发酵。那些是野鸭河畔的稻香,是黑夜驱不散的蛙声,是河风中生长的辣蓼草,是山路旁的一眼石泉。

婶娘不酿酒了,麻窝村再也没有好吃的甜酒。太多的人,开始想念婶娘了。

婶娘不在,麻窝村的老屋被闲置了。但是闲置的老屋,总是飘出酒香。在有阳光照射的清晨,在瓦檐下、灶台旁、结满蛛网的角落,若有若无地飘。不做酒的老屋,成了没有烟火气的空壳;又像老人的眼,黑洞洞的,失去光彩。一个个空置的坛子,张大嘴,似乎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当风来的时候,它们一起吹响哨子,呼唤酿酒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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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娘经常站在窗前,向城市的远处看。她伸长脖子,像一只寻觅水源的鸟。她回村的决心,一天天坚定起来。就算表哥和亮子不回来,就算她年迈体弱,她也要将古法酿酒传承下去,直到生命终止。

婶娘像小孩子一样,在表姐的面前撒娇,让我回去吧,去看看那几间老瓦房,住几日就回来。表姐不理婶娘。表姐知道,让婶娘回去,就相当于放一只鸟儿回到树林,再也回不来了。婶娘拿出做母亲的威严说,你就这样关着我吗?看你关到啥时候?我可是你老妈妈呀!我会被闷死的。我就算还有一口气,都会回麻窝村。表姐笑了,笑得眼泪花花都飞到婶娘的脸上。她同意送婶娘回麻窝村。

回村的路,很慢。不是这里堵,就是那里堵。婶娘的焦虑,在眼里,像一团模糊的网。她始终看向车窗外,看向远方。她左手牢牢握紧右手,一直没有放松。

停,停,快停!车开到丫巴口,婶娘就拍着窗玻璃急声喊。车身刚停稳,她的一只脚就迈出车门。

麻窝村,就像一个椭圆的大盘子,平放在山脚下。盘子里盛着整个秋天,盛着成熟的稻浪,亮闪闪的野鸭河,还有醒目的辣蓼花铺就的长飘带。盘子正中,四间青灰的瓦房,在阳光下一字排开。青瓦上,一层薄薄的炊烟,缓缓铺开。她似乎闻到一股酒香,淡淡地飘来。酒香,似乎正从那瓦片的缝隙间向外钻,从房顶上的野草间飘过,从年代久远的土墙疙瘩里飘出来……

是谁在房内点燃煮酒的烟火?快,快回啊!婶娘急不可待地上了车,催促表姐赶紧走。

白色的轿车在山路上,像一只巨大的白鸟,沿山路盘旋而下。野鸭河畔,辣蓼草正在开花,一片连着一片,像燃着的火烧云,蔚为壮观。

一筐筐已采摘好的辣蓼花,沿河岸整齐摆放着。有撑船的水声,从桥下一片花草间传来,哗啦,哗啦……

浓郁的花香,随风,在河面、在麻窝村的上空飘……

一时之间,辣蓼花浓郁的香气,进入了赏花人敏感的视觉和嗅觉器官。每一个站在河畔的人,都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