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滴绿,本名金微燕,又名胭脂,浙江温州人。高中毕业,现居农村。文章散见《北京文学》《四川文学》《温州文学》《温州日报》《温州都市报》等。
1
左姐说院里准备选派一个人去韩国学习微针技术,学期一年半。人选是我或者章小梨。她让我先和家人商量好。
“毕竟你已经结婚了,小章还单身。”她说。
做美容师也是吃青春饭,同时流动性很大。五年下来,新面孔不断涌现。同事越来越年轻漂亮,叫人不禁唏嘘。
这事,的确应该跟周易辞好好商量一下。
我和周易辞结婚已经三年。刚开始新婚燕尔,想过二人世界,没要孩子。第二年周易辞事业上升期,我经常夜班,自然也没要孩子。后来各忙各的,要孩子这件事自然而然被忽略了。去年开始周易辞的父母都开始催促,周易辞不胜其烦:“要不就生一个吧?两个人过日子也挺无趣的。有了孩子,家里会热闹些吧。”
我犹豫不决:“我再努力下就能成为讲师了。我们还年轻,晚些再要孩子也行。”
“我又不是养不起老婆,做什么讲师,到处跑,很好吗?”周易辞不置可否。
我说:“十月怀胎,生孩子、养孩子,都不是简单容易的事。”
“有什么不容易的?每个女人都会生孩子的。”婆婆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早生比晚生好。”
我不想去反驳。
我仍然不准备怀孕。
我不想失去这次机会。
回到家,周易辞不在家。我掏出手机打给他。居然是姚迁接的。姚迁说:“周总在忙,我会告诉他你来过电话。”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带着淡然的冷漠,仿佛我于周易辞不过是个路人。
姚迁是周易辞的助理,也是我的高中同学。
高中三年,姚迁可以说是我的“恩人”。那时候父母已经离婚,母亲有了新家,一直没有工作的父亲彻底没了收入,混日子的人没有技能更没有存款,他把所有的气都撒在我身上。母亲留给我的那点钱除去付学杂费、住宿费,不足以支付一个女孩子的日常花销。饿肚子成了常有的事。姚迁是唯一发现我窘况的人,她不动声色地帮助了我。从一饭一蔬,到洗漱用品甚至卫生巾。
她总是说:“哎呀夭夭,我又打多了饭菜。吃不完了,好浪费呀。你可不可以帮我吃?”或者在我生日时送足一年份用量的卫生巾给我当礼物。
姚迁是我灰暗生活中的一点光。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美容院当学徒。姚迁去外省上大学。
一年前,她离婚回了小城。我们重遇。姚迁结婚三年没有怀孕,一检查是“卵巢多囊综合征”,医生说自然怀孕的概率不到50%,丈夫提出了离婚。
姚迁在我面前哭成泪人。我唏嘘不已。后来,她说要振作起来,我便介绍她进了周易辞的公司。
没想到她竟如此冷漠。想想,大家各自忙碌,我有多久不曾见过她了?
我仍是好脾气地向姚迁道了谢,才挂断通话。反正周易辞下班了会回家。出国一年半这种事,总不能通过手机再经由他人转告。
去洗手间,将早上放进洗衣机里的脏衣服拿到阳台上晾晒。
脏衣篮里一条从未见过的男士内裤,宝蓝色底子上印着两个卡通人物,一个明黄色像发糕,另一个是粉红色的胖海星。周易辞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件风格奇怪的内裤?
我莫名其妙就想到了姚迁。
打视频电话给周易辞,没接。转瞬又发了条微信进来:“忙,不方便接。”这么久还在忙?
我忙回了条微信:“早点回来,我有事跟你说。”
“出差中,约一周。不必等我,先睡。”
我忿忿地扔下手机,患得患失地坐在房间里。
这半年来,周易辞总是隔三差五出差,少则两三天,多则一周左右。我不是矫情的人,不会打电话去突击检查他。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忙。可他这出差的频率似乎太繁密了些?
出国的事总要当面说,只能等他回来了。
倦极而睡,并不安稳,浑浑噩噩做着乱七八糟的梦。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黑暗中仿佛听到婴儿断续的啼哭声,凄厉而尖锐,令人毛骨悚然。
睡衣湿透了,额头、背脊全是汗水。
醒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自己。
2
下夜班,已经十点过十五分了,七路车还没来。我并不担心。我知道末班车时间是十点半。
我通常夜里十点下夜班。然后从美容院出来,走到七路车站,十分钟。除非下雨。雨天我会叫一辆出租车,从美容院直接回家。
我坐在公交车站站牌下的不锈钢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双脚。椅子上一排排镂空小圆孔贴着我的大腿,隔着裤子也能感觉到凉凉的。椅子下面是灰黑色带花纹的方砖台阶。有几块方砖已经微微裂开了。方砖与方砖的空隙处长出了几棵瘦骨伶仃的杂草。绿底黑字的公交站牌,一站站标注得清清楚楚,班次是醒目的大红色阿拉伯数字。站牌后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风一吹,偶尔会有一个银杏果“啪”地掉到地上,也有叶子,但叶子的掉落是无声无息的。我从未见过绿化带上的银杏结果,或许是我没注意。银杏树这几年是网红树,于是城市行道绿化带上便栽了很多。
路灯很亮,灯光安静地照着银杏树,整棵树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光明中,漂亮极了。
我仰着头,举着手机去拍它。
一个神情疲惫的中年男子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朝车站走来。男子穿着蓝色衬衫,扣子扣到衣领最上面一颗,长得又高又瘦,架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脸上有一种漠然的油腻。小男孩穿着浅绿上衣,棕色裤子,小小的身姿像一棵小树,上衣背后印着一行字——肖邦艺术培训中心。
小男孩大概是在学钢琴吧?都说成年人不容易,原来小孩也是。这么小,也要上“夜班”——才艺培训班。男人在椅子上坐下,掏出手机刷了起来。
小男孩安静地蹲在地上捡着落下来的银杏果和叶片,“do,re,mi,fa,so,la,si……”,他嘴里哼着七个固定音节的唱名,哼过一轮又倒过来哼一轮,然后重新开始。反反复复,时光缓慢。
我悄悄地把手机镜头对准他。
世界上有什么比纯真孩童更美好的呢?
七路车逐渐靠近站台。我站起来,等车门打开。上了公交,我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夜间的公交车,车厢里人并不多。只有四男二女。其中一个男人在打瞌睡,仰着头,张着嘴;另外几个也都没精打采的,衣服上的褶皱和脸上的淡漠都透露出疲倦。男男女女,都没有一点光彩。都是疲倦的、苍白的、可怜的普通人。上了一天的班,夜里还坐在公交车中的普通人。生命的浪费。
我也是其中之一。
男人带着男孩也上了车。一上车,男孩就揉了揉眼睛,打起了哈欠,眼神小鹿一样茫然无措。他将来长大,会不会是另一辆公交车上的普通人?他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一架钢琴。世界上能有几个肖邦呢?我敏捷地嗅到了同病相怜的气味,突然就不忍心去看他了。我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他们在我前一站下车。下车时男人抱着孩子,男孩的头埋在父亲肩上,睡着了。他手里的银杏叶无声地飘落,打了个旋,落在我脚边。我弯下腰捡起来,把它夹在手机壳里。
车到站,下车。
回到家,周易辞不在。打他手机,依然没人接。想起他说出差一周。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有些不安。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天已大亮。
如常上班。许是心里存了事,工作频频出错。
“你这两天状态不好,要不休息一段时间?”左姐说,“韩国的事,我安排小章去就行。”
我错愕。
“下次还有机会的。”左姐说,“你好好休息。”
我苦笑着答应。没有心思再上班,我请了假,失魂落魄地走出美容院。
天开始下雨。我随意跨上一辆停在站台的公交车。车窗边的乘客将车窗都关得紧紧的。我窒息起来。汗味、体臭以及车子本身的异味直往鼻腔里冲。我的情绪变得很复杂,像是一团乱麻,眼泪就莫名其妙就流了下来。我下了车,蹲在路旁昏天黑地地呕吐起来。
一阵风起,我抱着胳膊,瑟缩了一下。凉了,微寒,人们都穿着长袖,我还是短的。常年在美容院上班,我早已经对季节失去了敏锐的感知。美容院总是挂着窗帘,像是人造的另一个世界。一个由窗帘、灯光、空调、绿植、花卉和香氛打造出来,散发着翩跹气息,带着迤逦憧憬的私密空间。在那里待久了,常常会忘记室外季节、天气、光线的变化。
“夭夭?”乍惊乍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抬头,看见秦帆。
我心里一惊。算起来,跟周易辞结婚后,我就再没见过秦帆了。
秦帆蹙眉:“怎么穿得这么单薄?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急忙推拒。
秦帆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心慌,不敢与他对视,手心冒着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夭夭,你不必如此。”秦帆眼神复杂,脸色渐渐黯淡下来,“我只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我垂下眼。
秦帆没再说话。
我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3
认识秦帆那年我22岁,他24岁。
秦帆说:“你的名字很特别。很少有人会用‘夭’字取名。”
“大概我的出生是不被期待与祝福的吧。或许我应该早点夭折。”我笑了一笑。如果不是当初因为醉酒发生关系后意外怀孕,我妈是不会嫁给我爸的。所以她恨我爸,恨这个男人设计毁了她所有的幸福。她大概也是恨我的。所以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离婚,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要了。我不恨她,毕竟她也是受害者。我恨的是她最终抛弃了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留我一人在水深火热之中,承受着无尽的谩骂与殴打。
秦帆一惊,急急忙忙说:“错了,错了。怎么能是‘夭折’的‘夭’呢?哪里会有父母希望孩子夭折的呀!应该是‘桃之夭夭’的‘夭’才对。”
“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悠悠地念着诗句,“陶之夭,桃之夭。你应该像桃花一样‘灼灼其华,宜室宜家’。这是最美好的祝愿。”
最美好的祝愿包括爱情。不包括秦帆和我。
如果我不是庸俗市侩的陶之夭,他不是脱俗清高的秦帆,我想我们可以做一对人间烟火中平凡的市井夫妻,过柴米油盐的日子。但他是秦帆,他只属于爱情,不属于生活。
秦帆26岁时决定辞职,理由是“想专心写小说”。
“你写的东西能赚钱吗?”我问。
“现在还不能。”他信心十足地说,“给我一年时间,那时候就可以了。”
“那这一年怎么办?钱从哪里来?柴米油盐,人情往来,都靠我那点工资吗?”
“或许不用一年。或许,我每个月都能发表作品。”他憧憬着,“很多杂志稿费可观。网络文学也不错的。”
“你靠写作赚到钱了吗?”我质问。
“五百块。”他底气略有不足。
“哈!”我毫不犹豫地嘲笑出声,“你还不如开个培训班,教教小朋友写诗或作文的好。听说可赚钱了。”
我市侩而清醒。秦帆痛心疾首。他敢怒不敢言,只好迂回地给我讲《浮生六记》,讲那个被林语堂大师喻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子”——芸娘。
我嘲讽:“桃花灼灼,换不来三餐茶饭。”
我不看秦帆看的那些书,也不看他写的那些文章。我对他说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伟大的小说家”之类的言语从深信不疑到嗤之以鼻。哪有那么多怀才不遇?看着银行卡里的余额日渐式微,而秦帆的稿费遥遥无期,我开始惶惑不安。秦帆坚信“是金子总会发光”,而我只知道柴米油盐会把金子花光。寅吃卯粮,不可取。
我觉得但凡此路不通,就应该换一条路走,而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理想与生活冲突,我绝不会让自己饿着肚子去追求所谓的理想。
很多时候,现实生活会令人沮丧。梦想,要让位于现实。一如我当年放弃高考去美容院学徒。
在秦帆成为“伟大的小说家”之前,我选择了分手。
“夭夭,我不怪你。你还没学会怎么去爱。”
秦帆无疑是个好人。但仅仅用“好人”来形容他太过偷懒和讨巧了。他其实是一个天真无邪的人,总是快乐着,明朗和煦。他身上总是带着无可指摘的生命力和不切实际的浪漫想法。而我敏感自卑,缺乏安全感,怕穷。
我从来就不是个宜室宜家的女子。
即便跟周易辞结了婚,我仍然没有辞去美容院的工作。
午休时准备睡上一小会儿养神。同事说:“门口有人找。”
出门竟然看到姚迁。她一见我,身子不觉得向后一闪,倒退了几步。很快又迎上来。
“姚迁?”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姚迁深吸了一口气:“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嘴唇就哆嗦起来了,脸上的肌肉扭曲着。
我蹙眉:“周易辞有事?”
姚迁欲言又止,眼泪却簌簌掉了下来。
我不耐烦起来:“到底什么事?”
“夭夭!对不起!”姚迁哭得像家庭电视剧里的小媳妇,“我怀孕了!”
“你怀孕了,干嘛跟我说对不起?”我脱口而出,心里电光似的闪了一闪,瞬间就都明白了。我只感到吃惊,忘记了生气,但过了一会儿,就再也不能遏制胸中的怒火。周易辞果然出轨了!周易辞出轨的对象居然是姚迁!
我咬牙切齿地问:“周易辞的?”
“你不要怪周哥。要怪就怪我,都是我不好。”姚迁呜咽着。
“你当然不好!你知不知道抢别人丈夫是很下贱的事?”
“夭夭,你不要这么说我。”姚迁哭得稀里哗啦。
我气极反笑:“我难道还要对你好吗?就因为你怀了我丈夫的孩子?”
姚迁来回咬着嘴唇,只是哭。
“周易辞让你来找我?”我心里喷火。
“他不敢让你知道。”姚迁说,“孩子越来越大了。我瞒不住了。”
我瞄了一眼,姚迁果然小腹微凸,脸上点点雀斑,连脂粉都遮不住。姚迁条件反射似的双手交叉护着小腹。
我冷哼一声:“你们想要我怎么做?”
姚迁怯生生地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说啊!”我叫了起来,语调尖锐。
“夭夭,求你成全我们吧!孩子不能没有爸爸!请你同意离婚吧!”
一股寒流从脊椎骨淌下。
“周易辞跟你说我们会离婚?”
“你们结婚都三年了,还没孩子。”姚迁的啜泣声还在继续,“夭夭,我怀孕三个月了。”
同事们在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活在众目睽睽之下,谁不要脸?
我再没有上班的心思,去跟左姐请假。
出门。姚迁仍在等。她站在路边行道树下,一副畏葸的样子。
我怒意轰然。给周易辞打手机:“你回来一下!”
“什么事?不是跟你说出差吗!”
“你的情人怀着你的孩子,在我这里哭着求我同意跟你离婚。”我声音是轻的,但是带着刺儿。
手机那头一阵兵荒马乱。
4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对面人家亮起灯光。
周易辞回来了。进屋后靠门站了很久,一脸灰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周易辞。他的精神极差,嘴巴闭得紧紧的。
我看着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我做错什么?”我问。
“你什么也没做错。错在我。我不再爱你。”他低声说。
“为什么?”
“你太独立了,倔强又强势,不会低头,不会撒娇。而且,你总是在忙。夭夭,我总觉得你爱钱胜过一切。迁迁不同,她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女人。”周易辞眼里闪着光,“重要的是,她爱我。夭夭,男人是需要被崇拜的。我需要一些温柔的鼓励。”
我爱钱。那是因为我吃够了没钱的苦。我有什么错?
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准备怎么办?”
“我们,离婚吧。”周易辞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低声说,“迁迁怀孕了,我要为孩子考虑。你知道,单亲家庭不利于孩子成长。”
“我不同意。”我平静地说。
周易辞猛地抬起头:“那,孩子呢?”
“不能要。”话一出口,我自己便愣了一愣。
周易辞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是所有的生命都值得被祝福的。”
“孩子是无辜的。”他叫。几个字落在我耳里,字字诛心。
“难道我罪有应得?”我的声音尖锐起来。
周易辞满脸通红:“那也是我的孩子。”
“孩子又没生下来,怎么能说你有份?”
周易辞怒意陡生:“陶之夭,你真是冷血。”
我提醒他:“你是婚内出轨,她是令人不齿的小三。”
周易辞沮丧地抱住头:“你一定要这么讲话吗?夭夭,你不必这么刻薄。”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那也是你逼的!”周易辞的情绪激动起来,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无奈,“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陶之夭,是你一直不愿生孩子的!”
“所以你就选择了出轨?”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周易辞,你真是个懦夫。”
周易辞怔怔地盯了我半晌,突然冲过去,举起挂在墙壁上的相框用力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上去。
相框和照片都被踩得稀烂,仿佛那些丑陋的生活真相一般四下飞溅,散了一地。
我冷静地坐着,看着暴怒的周易辞。我知道他不是伤心,而是不满和不忿。
周易辞“乒乒乓乓”地把可以摔在地上的东西都摔掉之后摔门而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蹲下去,用手拨开一片一片棱角分明闪着寒光的碎玻璃,试图把破了花了的结婚照拼凑起来。然而,却已破烂得面目全非,三年夫妻,一段美好的记忆,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我洗了把脸,慢慢走回卧室,把窗帘全部拉下,不透一点光。我不需要光。
5
睡得不踏实。做了个梦。梦见一条长着翅膀的小蛇,飞快地穿过草丛,钻进我怀里。一转头,草地上坐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娃娃,咧着嘴对着我笑。我伸手去抱,小娃娃突然变成了小蛇,冲我吐出红艳艳的信子,两颗牙齿闪着寒光,一口咬在了我手指上。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惊醒过来,一头一身的汗。
“夭夭,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逃避的。”婆婆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了?”我冷声问。
“夭夭,我们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我一直劝你生,是你不愿意。”婆婆沉默了一会儿,“迁迁执意要生下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况且,这或许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她说:“一个女人去孕育新生命,是件值得被尊敬的事。”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
“我同意跟周易辞离婚。”我平静地说完便关了手机。
我忽然憎恨起来。
我不是“宜室宜家”的陶之夭。我只是个“逃之夭夭”的可怜虫。
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你情我愿的事。
周易辞很快就搬了出去。至于是搬回父母家还是搬去姚迁家,就与我无关了。
我如常上班。除了恢复单身,没什么不同。章小梨出国前请同事聚餐。
我吃了小番茄,吃完后开始泛酸水,还阵阵想吐。
章小梨夸张地说:“你不会是有了吧?”
没有人知道我离婚了。这是私事,没必要昭告天下。
“别胡说!小番茄太酸了,反胃而已。”我嗔她。脑子里蒙蒙的,抬手按住胸口,心跳得厉害。小腹隐隐下坠,乳房胀得难受。
例假前兆。掐指一算,例假已经没来快一个半月了。去隔壁便利店买了早孕试纸,冲到洗手间。战战兢兢地拿出一条早孕试纸,又战战兢兢地按照说明书指示去做。一条杠很快出来,另外一条杠慢悠悠地出现了,浅浅的。
一深一浅。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拿出一条试纸,又测了一次。
一条杠。两条杠。
我把试纸扔进垃圾桶,换好衣服请假去医院做检查确认。排队,挂号,问诊,验血,憋尿做B超……它还没长出胎心胎芽,像一颗小蚕豆。六周。
医生很和蔼:“过两周再来,就能看见胎心和胎芽了。”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它似乎完全不存在。但我知道,它会长成一个鲜活的生命,如同鱼儿一般摇头摆尾,悠然游动在我的身体里。我想起美容院鱼缸里那些张着嘴浮于水面呼吸的鱼儿。
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原来是那么沉重的存在。
它来得不是时候。
我没有做单亲妈妈的勇气。
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这个时候怀孕。“它还算不上生命,它还只是一组细胞。”我试图说服自己。
我机械地对医生提出诉求。
“二十八岁,最佳生育年龄。”医生抬眼看一下我,问,“真的不要吗?”
我平静地点头。周易辞说得对,我就是冷血的人。医生叹了口气,安排我去做了检查。
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哭。可是眼泪汩汩而流。我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冲出休息室往外跑去。到电梯旁时,再也忍不住,扶着门口的垃圾桶呕吐起来,几乎要把胆汁都吐出来。满嘴满心苦涩难耐。整个人成了大海上的孤舟,巨浪拍头。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拍着我的背,一回头,却猛地看到秦帆。
我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秦帆眼疾手快扶住我。
我料不到竟会在这种情况下又遇见秦帆。
“夭夭,你病了吗?脸色这么难看?”秦帆看了看四周,“你不舒服?你先生没陪着你?”
“我没事。”我急急地说,我没法开口跟秦帆说我是来干什么的,我只能说,“可能医院的气味不太好闻吧。”
秦帆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心慌,不敢与他对视。我撇开头。
“夭夭,你知不知道,你一紧张就会绞手指?”秦帆轻叹了一声。
我愕然,一低头,看到自己两只手,十根手指,绞在一起,像打了结的绳子。解不开,理不清,乱糟糟,一如此刻的心情。周围人来人往。天塌也好,地陷也罢,世上纷扰事,牵动的永远只是小小一拨人。
“我怀孕了。”我说。说出来了,心里一松,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恭喜你呀,夭夭。”秦帆笑了起来,“你要做妈妈了。”
他笑得灿烂,毫无芥蒂。这就是秦帆,阳光、积极,永远充满希望。真令人羡慕啊!
他的笑容晃得我眼睛疼。烦躁开始蔓延,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油然而生。
我冷冷地说:“也许你说节哀顺变,更适合我。”
秦帆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夭……夭,你……”
“我上周刚离婚。”我说。
秦帆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伸出手,想要握住我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心疼和不舍。
“所以,你要放弃这个孩子?”
“十月怀胎以及漫长的抚养岁月我都承担不起。”我简单地说,“况且,我还年轻。我不可能单身过一辈子。但是人家未必会要我的孩子。 ”
“可是,孩子是无辜的。”秦帆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它是你的骨血,是你的亲人。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放弃他?”
孩子是无辜的。
又是这句话!全世界都在跟我说“孩子是无辜的”!
我嘲讽地笑了。
“无辜?”我反问,“那我呢?我就不无辜吗?我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无辜的生命,牺牲掉我自己的人生?”
秦帆语塞。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我的话。“夭夭,我……”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但我希望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这句话一下子激出了我的眼泪。意外、委屈、悲哀,种种滋味齐齐袭来,我感到一阵眩晕。
6
醒来时,我躺在病床上。我手臂上挂着输液管,透明的液体一滴滴流入我的体内。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小腹。
“宝宝没事。”秦帆就坐在床边。他握住我的手,眼中满是关切。“但医生说你现在的状态很糟糕,需要休息。”秦帆说,“现在,你什么也不要想,只管好好休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秦帆,你不需要这样。”我打断他,“你不需要再为我做什么。”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说:“夭夭,我刚才想了很多。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做孩子的父亲。”
秦帆握住我的手,说:“夭夭,你知道,我爱你。我也愿意爱他。”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不是你的孩子。”
“他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存在了。”秦帆抬手拭去我脸上的泪,他说:“夭夭,尊重他,留下他。孩子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一脸认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会愿意去接受一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他跟你没有血缘关系呀。”
秦帆笑了起来:“夭夭,我妈,我是说我继母跟我也没有血缘关系。谁又能说我们不是母子?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爱都要靠血缘来维系的。”
病房里的窗户都关着,阳光落在玻璃上,又照在地面和墙上。地面半明半暗,墙上半明半暗,秦帆就在明暗的交界线上看着我。他目光坚定,让我相信这一刻的他是真诚无比的。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