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德,天津宝坻人。曾在《鸭绿江》《参花》《宝安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李福德小说散文集》。
在城里赵财主家院里搭好灵棚,饭棚的布置也将近尾声。杜少爷和伙计牛子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牛子甩了脸上一把汗,看了看少东家。主人挥挥手:“歇。”于是牛子从赵财主家白瓷茶壶里倒了碗热水,先让少东家喝。少东家明显不在状态,神思有些恍惚。牛子明知故问:“少爷是不是想那闺女了?”“去去去。别瞎说!”
他不再搭理牛子,来到饭棚前,蹲下身子继续剩余的活儿——缝制饭棚的围席。那时的饭棚立柱大多是木桩,棚顶起脊,包括棚顶和周围都用苇席铺就和圈围。为了防止苇席被大风掀翻甚至刮飞,要用粗针麻线缝制固定,这是一道费时费力的工序。自从父亲老杜有意“退位”之后,小杜便开始了历练。仗着自己年轻,大多登梯上高、手举肩扛的力气活儿,他都亲力亲为,从不做甩手东家。只是这缝席的针线活儿,他还是有些笨手笨脚。但他乐意做,因为在缝席子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希冀、一种期盼萦绕着他。
“看你这个笨,你不会把铁丝弯一下吗?”那一次在城东王家办丧事儿,正缝制席棚的小杜被惊住了。他扭回头,看到了一身黑布棉衣棉裤,头戴一顶黑棉帽的年轻人,正翘着好看的嘴角站在他身后。他站了起来,若不是听出是脆脆的女声,他还真当他是个俊男儿:“怎么弯?怎么缝?”
“哎呀——你给我,”“一身黑”拿过粗铁丝儿做成的针就要弯,但小嫩脸儿憋得红红的,腰弯得像虾米,那粗粗的针愣没啥动静。他抓过粗针稍稍一用力,就弯成了一张弓:“是这样吗?”
“再把尖的部分弯点儿!”
“一身黑”接过弯针,先把针尖儿穿入席孔,送入,让弯针从里边绕过立柱,对准另一侧的席孔,再捏住针尖儿拽出,这些动作只眨眼的工夫一气呵成。里边的牛子大声喊道:“太好了!这样就省掉里面的人了。”
“一身黑”好像干上了瘾,一点儿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以前干过,还是家里开杠房的?”他问。
“你家才干这个。”她头也不抬。由于过于专注,她的黑棉帽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一头乌发飘散开了。女子脸一红,赶忙把乌发拢了拢盘在头顶,重新戴上棉帽。
“干嘛要这样?”他打量着她这身打扮。
“我就乐意这样。”“一身黑”剜了他一眼,继续缝她的席子。
他只能在背后欣赏她。虽然她穿着有些臃肿,但她的手是灵动的。那双手被冻得红红的,但她执意不肯戴手套。剩下的席子几乎是她缝完的,他和牛子只缝了两道。
他吩咐牛子去赵财主家又要了壶热水,让“一身黑”捧着碗喝。她没有拒绝。她一边吸溜,一边用热碗焐着手。
他从兜里摸了两个铜板,想了想又摸了两个,递给“一身84n2wlcBS5iBk08RGpmLAg==黑”。一旁的牛子瞪大了眼睛看着。
本来她还想喝口热水暖暖手,见他这样竟哼了一声,放下水碗头也不回走了。
“你等等……我给你留着!”他事后想自己也是真笨,咋就没问人家叫啥,家住哪里?不然怎么谢人家呀!
忙完白事儿回到村里,他找了刘铁匠,让他用熟铁打了十只弯弯的针。
少东家小杜多了份记挂。总想着人家姑娘这么无缘无故相帮,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用几个铜板酬谢,可人家却不领情。是自己酬谢方式不对,还是酬谢的铜板少了?他想再找机会去弥补。但姑娘的一切他茫然不知,再惦记也是束手无策。他就盼着城里哪家大户人家有白事儿,或许他还能见着“一身黑”。这样想虽然有违祖师“穷神”的训诫,但他总盼着再见一次人家的。
然而“一身黑”竟像媚狐一样,在人间只是打了个晃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眼看唢呐声起,出殡仪式已经开始。赵财主厚重的红色棺木已被十六杠夫抬起。他在灵棚前发现了她的身影。只见她还是一身黑,把脸上也弄得脏乎乎的,活脱脱一个小乞丐。她左手拎着“支会”,右手提着“答应”——两个纸人儿。她这是要干嘛?是去给死去的赵财主代送两个佣人吗?他实在有些费解。她是缺钱还是咋的?若是缺钱,那她干嘛不要给她的几个铜板?看来她还是真的嫌钱少啊!
棺木出堂。压街、路祭等那都是外面的事了,抬棺的十六杠自有“尺头儿”招呼。大院里难得的空寂冷清,他和牛子又开始了分拆灵棚、饭棚的活计。
正拆席棚的当口儿,“一身黑”不知何时晃回来。她已抹去了脸上的污垢,不无得意地向他和牛子亮出了手中的一块洋钱,还轻轻地弹了弹。他冷脸说:“我以为你不缺钱呢!”
她笑嘻嘻的:“我缺是缺,但你给的我不要。”
“我的钱不脏吧?”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净说屁话。我是说这些财主有钱,我这是取之有道。你可别犯小心眼儿!”她仍是不急不恼嘻嘻哈哈。
他哑口无言,觉得脸上热得慌。
“今天没空帮你们了。我要去见我哥。你们自己忙吧!”“一身黑”晃晃悠悠走了,像刮过的一阵旋风。
他望着她的背影嘴张了几张,竟没有喊出什么。
眼看着儿子在杠房事务上也能立威站脚了,老杜老两口儿又开始张罗儿子的婚事。以前众多乡邻亲戚给小杜扯了多个,那媒婆更是走马灯似的前前后后牵线搭桥。无奈小杜以少不更事为借口,都一一拒绝了。父母急在心里也不敢硬催。今日不同往日,小杜子承父业年轻有成,父母的催婚他再无理由推脱了。他答应是答应了,但每次相亲前后,他的眼前一个劲儿地晃动着“一身黑”的一颦一笑,这严重扰乱了他每次相亲的坦诚。他的神态变得游离和敷衍,因此也得罪了几个媒婆和姑娘。虽然事后懊悔,但每到相亲依然如此。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一身黑”了,便更加心烦气躁、失魂失望。终于,在父母的施压和媒婆天花乱坠的蛊惑下,他和邻村的小凤订了婚,并择定了大婚之日。
小凤究竟长什么样?他神情恍惚没有看清楚,父母说好就行。
仲秋的一天,小杜和牛子正在城北的老白家忙活,“一身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跟前。他没有想到她在秋天的时候也是一身黑,但也恰好显出了女人的高挑。她今天没有戴帽子,而是把乌黑的长发用白纱条在头顶拢在一处,鬓角处有意别了一朵白菊花。她的眼睛肿得厉害,好像刚刚还哭过。他有些疑惑,但也不便问。她默默地帮着缝席子和摆放桌凳。
他还是忍不住:“遇到什么事儿了?”
她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等一切布置妥当,“一身黑”才不管不顾地扯着他来到了街上的拐角处,抱着他呜呜大哭起来。他杵在那里,不知该怎样面对这种场面,奓着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立峰哥,求你了,帮我个忙!我哥让他们枪毙了,呜呜呜——”
“怎么回事你快说,别哭别哭!”他用大手抹掉她脸上的泪。
她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但她还是讲了。原来她和她哥是一块儿从徐州到了这座小县城。她一直不知哥哥是做什么的,是前几天听说哥哥被国民党特务抓住,她还没来得及找人营救,哥哥于昨天下午在西城墙根儿外被枪决了。
“哎呀,你咋早没有找我?”
“没用的。哥哥曾叮嘱过我,如果他遇到了不测,让我不要救他,还要我尽快回老家!”
他马上明白他哥哥是做什么的了。他也曾去过几家被日军或皇协军枪杀的人家办白事儿。据说都是亲属从坑里挖出尸体,再入棺埋掉。因场面凄惨他都象征性收几个小钱儿,但整个殡葬各个环节从不马虎,他打心眼儿里敬重这些死去的人。
握着她冰凉的小手,他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怜和疼惜:“你要我怎么做?”
“我想给他买口像样的棺材,让他不要这么冷清。”女人还在抽噎。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接下来问,“是要去徐州老家安葬吗?”
“不,就埋在这里吧!”
已是傍晚时分,他和几个伙计借着几盏马灯的光亮,去西城墙外把她哥哥的尸体挖出来。从挖出尸体到用马车运回家的路上,她始终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的嘴角都咬出了血。但人一经拉回院里,她抱着尸体哭得翻江倒海,死去活来。他和几个伙计去劝去拉,那单薄的身子像被粘住了硬是拉不动。
“你这样哭个没完,总不能让你哥这样入土吧?”
他的话起了作用。她抹了把眼泪立起身站在一边儿,静静看着他和伙计们为哥哥脱去血糊糊的衣裤,为哥哥净身剃须。然后众人给哥哥穿上一身黑色的寿衣。他最后为哥哥擦脸。他用湿毛巾轻轻揩去哥哥脸上的污垢血渍。这张脸虽惨白无血,却透着一种刚毅,尤其扣上了一顶黑色的毡帽更是英气无比。兄弟你太年轻了!他心里暗暗惋惜,敬慕之情油然而生。
按本地习俗,过世的人要第三天出殡。他问她要不要再等三日后出殡,她说:“不要,把我哥明天埋了吧!”
黑夜,一具金色的棺木被几个大汉抬进了院里。他事前让伙计去棺材铺,特别强调要把棺材漆成金色。因为她的哥哥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必须这样做,虽然他和他既不沾亲又不带故。
晚上,他和她守灵时,她对他说:“我该怎么感谢你?”
“两清了。谁让你不收我的工钱?”
“你这工钱也太重了,我受不起。”
“那就欠着吧。”
“我可还不起!到时哥可别怨我。唉——我都知道你叫立峰了,你咋不问我叫什么?”
“我们都叫你‘一身黑’。”他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现在问你叫什么?”
“我叫刘翠翠。记住了吧!”
他点点头。
“那我以后叫你立峰哥,可以吗?”
“你不早就这样叫了?”
第二天上午,翠翠家突然响器声起,唢呐声高亢嘹亮直冲云霄。街坊四邻纷纷涌来看个究竟。原来这家有了白事儿,灵棚那具金色的棺材格外醒目。有位老先生告诉大家,这过世的人肯定是个大人物。哦,原来如此。但街坊四邻也没听说过这家有什么大人物啊,这到底是谁呀?众人都有些疑惑。
“哎呀,咱就别瞎猜了,听说今天丧礼全免,饭棚丧席管够。”
“真的?真有这样的事儿?”
这一来,本来准备的五桌丧宴,却不得不临时从近处杠房现抓十桌,才算让众乡邻吃了个尽兴。
更有看头的是出殡的场面,那可真是声势浩大颇为壮观:二十四个扛夫一溜儿的精壮小伙,抬着覆盖大红棺罩的金色棺木,沿街而行。这可是几十年前所未有的事儿。人们议论着“啧啧”赞叹着,有的人紧随送葬的队伍,跟了一程又一程。
刘翠翠身穿孝衣,在马车上一个劲儿地哭,她哭哥哥,更为她的立峰哥慨而慷的心胸所震撼所心动。
刘翠翠说给哥哥烧过六十纸就回徐州老家,杜立峰只是弯弯嘴角,沉默不语。
从“一七”到“五七”,杜立峰都陪着刘翠翠到坟前焚烧纸钱供上祭品,以表达对亡人的哀思。
刘翠翠几次欲言又止,杜立峰装作没有看见。
烧过六十纸,从河边祭奠回来。刘翠翠实在忍不住了抓住他的胳膊:“立峰哥,你咋不问问我和李方胜的关系呢?”
立峰还是嘴角弯弯:“你不说我也不想问。”
刘翠翠扎到男人怀里嘤嘤啜泣起来:“他不是我哥哥。我们是同学。本来我们定好在年底结婚的。谁知——”翠翠扬起脸来,那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儿让他无比的心痛。但他又不知如何劝慰她。
“哥,听说你们也是年底要结婚?”
立峰坦诚地回答:“嗯,是吧。你哥叫李方胜,我在城里大街上的公告上早看到了。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敬重他!”
“你敬重我哥,所以才这样帮我们?”
“嗯,是吧,反正……反正,我就是想帮。你别多心,就像你当初帮我们缝席一样,你不也没有说出理由吗?”
“我那是觉得好玩,真的!”
“我……我,总之,就是想帮吧。”
刘翠翠忽然踮起脚来,给这个男人一个大大的吻,弄得这个男人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她说:“哥,我只能给你这些了。祝愿你们婚后幸福!”
给李方胜烧过六十纸,刘翠翠果真不辞而别。杜立峰几次去寻她,都是铁将军把门。他感到很落寞,像失了魂似的。
杜立峰的婚期越来越近。这一日,全家人没有看到杜立峰。第二天、第三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家里炸锅了,还好这几天杠房无事。
“这王八羔子去哪儿了?”老东家急得求人帮着去找。但找了几天,一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打听到。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牛子站在老东家的柴房前,正把玩着一只带弯钩的针。那根弯针在月光下闪着蓝幽幽的光,像藏着好多秘密似的。
(本文系《天津文学》改稿会修改后成果)
责任编辑:杨荣